彭永駿慨嘆歷史的命運竟會如此奇譎,如此變幻莫測!聯想到自己的未來,不論是事業還是愛情,也就難免引發深深的迷惘感。不過,經歷這一場赤潮后,他開始有了探索的愿望,他新近讀過法國作家雨果的作品,覺得有一句話可以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前進,沉思著前進?!?/p>
對待四月赤潮的結局,有人悲痛有人狂喜,這本是正?,F象。至于趙中義對四月赤潮的恣意貶損,季炎如盡管心中不快,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也許有意要窺測一番某些代表人物的特殊心理,依舊同他東拉西扯談天說地,顯示出一種類似超脫者的曠達和名士般的儒雅。聊到投合處,趙中義的興致越來越高了,覺得遇上了知已一般,注意點也就有了新的拓展。
“季先生,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趙中義含笑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不說怎么知道該與不該?”
“實不相瞞,兄弟向來有一個癖好,就是癡迷文物古董。聽說府上珍藏著幾件東洋寶器,國內不容易看到的,是否可以讓兄弟見識見識?”
“沒有問題!不過多半是我太太的東西,得跟她打個招呼?!?/p>
季炎如說罷,立即叫來夏惠子,說客人想看東洋玩意兒。夫婦便一起領著兩位客人來到了和室外,彭永駿也跟隨其后。夏惠子拉開格子門,先脫下鞋子進門,垂手膝前深度鞠躬作迎迓。趙中義和劉世璋在季炎如和彭永駿的陪同下相繼脫鞋進門。
最先進入趙中義眼簾的,是一對龍鳳倭刀。
“呵!這就是大和古刀吧?”趙中義贊嘆,“漂亮!”
“是仿古贗品,不是真貨。”季炎如說。
趙中義從刀架上先后取下中刀和短刀,抽出錚亮的刀身瞇眼觀賞,嘖嘖稱贊。遲疑一會后說:“既然是贗品,不知可否轉讓,哪怕只是兩者取其一,可以為兄弟的藏品填補一個缺門,如何?”
“這是一位日本朋友送給我們的。”季炎如解釋,“轉讓別人的贈品不合禮儀啊!何況,日本是一個愛刀的民族,我把日本寶刀陳列在家里,就是要不斷提醒自己和客人,這寶刀的故鄉,正在大量生產殺人刀,隨時準備殺人?!?/p>
“有理,有理?!壁w中義點頭,隨即把目光移到了相撲瓷像上,他沒有動手,注目品賞了一會兒,自言自語:“有趣倒有趣,可惜瓷質粗糙了一點……”嘴巴還沒有對相撲瓷像評議完畢,雙眼已經瞄向一旁的乳皿。他謹慎地用雙手捧起,輕輕摩挲,竟舍不得放下了。
“果然好東西??!”半晌,他喃喃說,“看來是脫胎于中國康熙年間的‘胭脂紅’瓷器工藝,亮艷、嬌嫩,晶瑩如玉;加上只有東洋人才敢做的大膽造型,堪稱絕品??!”
“趙先生不愧是行家,說得一點不錯哩!”夏惠子說。
季炎如見趙中義捧著乳皿,像一只饞貓逮住一條鮮魚似的戀戀不舍,就說:“你還是把它放回原處吧,萬一失手砸碎就完蛋了?!?/p>
趙中義依然捧著乳皿,轉過身來,望著夏惠子說:“夫人,請允許我大膽問一句:這乳皿,您舍得割愛嗎?價錢可以商量的,絕對不會讓您吃虧?!?/p>
“聽起來,趙縣長財大氣粗嘛!”季炎如說。
“哎!哪里的話?”趙中義立馬哭窮,“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談得上什么財大氣粗呵!”
季炎如說:“誰不知道,在江南魚米之鄉當個縣太爺,油水很足的!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趙縣長不必害怕露富嘛,即便有打家劫舍之徒,諒也不敢打劫到縣太爺的頭上吧!”
“季先生真會開玩笑!”趙中義搖著頭,用坦蕩的神情說,“何來十萬雪花銀哦?實不相瞞,本人無非是有一點祖上的積蓄,癡迷古董和珍奇物品,也是祖傳的一點癖好,如此而已?!闭f著,又把目光移向夏惠子,“還是請尊夫人點個頭吧,貨賣與識家,成人之美,也稱得上物有所歸功德圓滿啊!”
夏惠子感到一口回絕有失禮貌,囁嚅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啊呀!趙縣長就不要難為我的東洋太太了?!奔狙兹缂泵μ嫫拮咏鈬?,“同樣的情況已經遇到過好多次,她都沒有答應。這是她媽媽的遺物,她是一個孝女,無論出價多少,都不會賣給任何人的?!?/p>
趙中義繼續捧著乳皿在出神。季炎如看出他那強烈而固執的占有欲念,頓時心生厭惡,不由得借題發揮起來:“趙先生癡迷于藝術,我能理解的。而有的人,恰恰只偏愛這件瓷器的特殊造型,一見這樣的造型就動邪念,不動正念??磥砣榉窟@東西,要對中國男人作一點啟蒙教育才好,應當一見乳房就肅然起敬,首先要想到母親,不管什么人一生下來,全是靠母親的乳房把自己喂大的。你放大瞳孔仔細看看……”
夏惠子在一旁忍不住偷偷直笑,趙中義開始覺得臉膛一陣陣發燒。
季炎如徑自往下說:“你看看這乳皿做得多么精致,薄得跟雞蛋殼差不多,給人一種彈彈指頭就會破碎的感覺。面對這個乳皿,就該想到女人的乳房也是很柔弱的,見到這乳皿就要有一種保護母親愛惜女人的責任心才對。趙縣長您說是不是啊?”
“季先生不愧為大雅宏達之士,說得有理,說得有理??!”趙中義盡管窘迫,還是滿面堆笑,一邊無奈地把乳皿放回原處,又幾次用雙手調整位置,擺放得端端正正,表示認同乳皿與母親的相關含義,一邊又辯白說:“實不相瞞,本來嘛,我也是個孝子,也是想用這樣的寶器來紀念過世的母親;既然尊夫人也要用它來紀念母親,那就請二位原諒我剛才的唐突了?!?/p>
“不,讓趙先生失望了!”夏惠子彎腰鞠躬說,“是我應該向趙先生說對不起?。∵@個乳皿,是我媽媽過世前親手交給我的,她的遺骨安葬在隔海相望的東京郊外,我見到乳皿就像見到媽媽,要是隨便賣了就不好向黃泉下的媽媽交待了。所以實在不能成全趙先生的心愿,真是對不起??!”
既然搬出了亡靈作擋箭牌,趙中義自然只得放棄非分之想,也同樣道聲“對不起!”
“買賣不成仁義在。”劉世璋說:“孝子對孝女,互相表明了心跡,我看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真真假假的唱和聲中,賓主雙方重又回到客廳,續上茶水,開始了又一番虛情應對。
“實在是抱歉得很哪!”趙中義說,“實不相瞞,兄弟還有一癖:癡迷書法。季先生的書法精美絕倫,兄弟既然登門叨擾,還想借此機會求得一幅墨寶哩,想必季先生不會讓兄弟再一次難堪吧?”
“好說好說,這事我作得了主。不知趙縣長有什么具體要求?寫什么?用什么字體?”
“當然悉聽尊便!季先生滿腹經綸,真草隸篆樣樣拿得出手,兄弟還敢有什么具體要求呢?”
“既然趙縣長信得過我,就用我比較熟悉的狂草,錄寫一首蒲松齡的詩如何?蒲松齡是誰?趙縣長諒必是知道的?!?/p>
“不就是寫《西游記》的那個文人嗎?他把孫猴子寫活了?!?/p>
彭永駿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
劉世璋小聲提示說:“是寫《聊齋》的作家?!?/p>
“哦哦!對了,是《聊齋》?!壁w中義迅速糾正說,“《聊齋》是專寫鬼故事的,小時候聽老師講過??次疫@腦子,經不起案牘勞神,未老先衰了!”
“《聊齋》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世名著。”季炎如寬容地頷首說,“蒲松齡還是我的同鄉,他看透了人間百態,寫過一首俗稱‘三字同頭’的詩,很有名的,家鄉父老至今還在傳誦。如果趙縣長認可,我今晚上就寫,明后天可以讓阿璋來取。”
“太好了!太好了!能不認可嗎?感謝還來不及呢!”趙中義大喜過望,只是提到今晚上就寫,他又說,“不忙吧,今晚上我們想請季先生出門哩!”隨即吩咐劉世璋:“阿璋你說說。”
“是這樣的……”劉世璋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說,“我姨父為了感謝季先生對本縣發展實業的鼎力支持,也為了感謝夏太太盡心盡力照顧阿燕,今晚上特地在‘老半齋’酒樓訂好了一桌宴席,真誠邀請季先生和夏太太光臨,同時邀請阿驄和阿駿作陪。”
“為啥訂在‘老半齋’???有啥講究嗎?”季炎如問,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似乎一說到宴請,立刻就吊出了他胃里的饞蟲。
“也沒啥特別講究。”趙中義笑笑說,“實不相瞞,就看中百年名店的金字招牌,而且揚州風味的菜肴五味沖和,適合各種胃口。‘老半齋’的水晶肴肉、槐魚干絲、蝴蝶海參、翡翠燒賣、蟹粉湯包南北聞名,傳說都能迷住神仙的,相信季先生也會喜歡。倘若季先生賞臉,那就講定了,立馬請阿駿通知阿驄,晚上七點之前,在‘老半齋’酒樓聚頭。”
東道主一上勁,季炎如忽然倒稀松了,他一拍膝蓋,十分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季先生有啥難處?”趙中義急切地問。
“啊呀!怪我沒有口福?!奔狙兹缯f,“我都忘了,近來我的內臟不好,醫生囑咐宜食清淡,沾不得油腥?!?/p>
“酒樓里也可以點素菜的呀!”劉世璋說。
趙中義說:“對,對,專為季先生點素菜。”
“不行,不行?!奔狙兹玎嵵鼐芙^,“我嘴里吃著素菜,眼里看著你們吃水晶肴肉、槐魚干絲、蝴蝶海參、翡翠燒賣、蟹粉湯包,連神仙都要迷倒,這不是存心要折磨死我這個美食家饞癆胚嗎?”
趙中義連忙修正剛才的設想:“那我們大家陪季先生一道吃素菜?!?/p>
“更不行,更不行?!奔狙兹缬址穸诵拚桨?,“我一人吃素,豈可不讓眾人吃葷,強迫大家充當和尚尼姑陪我受累,道德良心安在哉?依我之見,這個宴席就取消了吧,好不好?”
趙中義又提出了一個折中意見:“季先生實在不能去,那就請尊夫人和阿駿阿驄一道去吧!”
彭永駿說:“趙縣長或許不知道,惠子阿姨有個‘夫唱婦隨’的規矩,出門赴宴如果炎如叔叔不去的話,她是絕不會去的。主賓不去,我和阿驄作為陪客的身份也就不存在了。何況阿驄工作忙,又沒有電話好聯絡,臨時找他很不方便的?!?/p>
“既然這樣,吃飯的議題就此畫上句號了?!奔狙兹鐡]了揮手,有一種當機立斷不容置辯的氣勢。
趙中義慨嘆:“唉!遺憾哪!一點點謝意都無從表達?!?/p>
“心領了,心領了。”季炎如作揖,頓了一頓又說:“為了報答趙縣長的一片盛情,抓緊時間,我這就給趙縣長錄寫蒲松齡的詩,省得叫阿璋另外再跑一次上門來取,如何?”
趙中義和劉世璋同時說好啊好啊,自然好啊,只是有勞季先生了!
說罷,季炎如當即進了書房,彭永駿也起身跟進,展紙磨墨,為他當助手。
季炎如執筆立定,靜思運氣,以長袖善舞式的張旭狂草,“揮毫落紙如云煙”,一氣呵成,迅速寫畢蒲松齡的俗稱《三字同頭》短詩。這是蒲松齡在一次酒席上即興吟成的無題應酬詩,不拘格律,七言四句合計二十八個字:
三字同頭哭罵咒,
三字同旁狼狐狗。
百姓聲聲哭罵咒,
只因當道狼狐狗。
落款處又用行書寫了如下字樣:“戊辰深秋遵趙中義先生囑書蒲松齡詩季炎如”
宣紙著墨,立寫立干。彭永駿當即招呼趙中義和劉世璋進書房,順便也叫出了臥室中的夏惠子,一同欣賞。三人望著亂云飛渡連成一片的二十八字狂草,呆了半天,都不說話。
季炎如說:“寫得不好,請指教?!?/p>
趙中義說:“好字,好字,龍飛鳳舞啊!”
劉世璋訥訥地說:“慚愧!除了兩個‘三’字,其他全不認識?!?/p>
“能識狂草的人確實是越來越少了?!迸碛莉E說,“不過,喜愛書法的人還是能識狂草的?!?/p>
夏惠子喜愛書法又初通書法,季炎如又曾經為她講解過蒲松齡的這首詩,臉色就有點不自在了,偷偷地瞄一下趙中義的表情,又向丈夫投去了責怪的目光。
趙中義的面孔早就拉長了,沒有再說什么。待彭永駿包裝起字幅,交到了劉世璋手中后,趙中義便決定告辭。
臨別前,季炎如逼著趙中義帶回大包小包的禮品,“帶走,帶走,統統帶走?!?/p>
趙中義說:“常言道,行得春風有夏雨,君子理當知恩圖報的,只是眼下我們的事業還剛剛起步,不過一點小意思罷了,不成敬意,務請笑納?!?/p>
“也有一句古話不知趙縣長聽說過沒有?叫做‘禮多必詐’?!奔狙兹缯f,“為了避諱這個‘詐’字,你也得把禮品帶回去?!?/p>
劉世璋說:“且不講季先生對姨父工作上的幫助,您和惠子阿姨盡心竭力照料我妹妹治病,作為人之常情,難道就不該有所表示嗎?”
“那就留下一包筍干吧?!奔狙兹缰坏糜兴讌f,“筍干不含油腥,又有浙江的鄉土風味,禮輕人意重嘛!”
趙中義斂起了笑容,冷冷地說:“季先生太見外了,是不是存心不讓我再來見您啊?”
“有點這個意思?!奔狙兹缰毖圆恢M,“道不同不相為謀嘛!”
趙中義的臉簡直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劉世璋知道再推讓也無用,便解圍說季先生忙,我們就告辭吧!說著,兩人就拎起大包小包的禮物,悻悻地離去。
等客人一出門,夏惠子就開始數落丈夫了:“炎如君怎么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還故意要人家放大瞳孔看乳皿,只有死人才放大瞳孔的呀!你又把蒲松齡罵人的詩寫給客人,還不是一到家就撕碎丟進了廢紙簍嗎?你把朋友都得罪完了有什么好處?不管什么年代什么人當政,都不會喜歡你這種書呆子的??!”
季炎如說:“不喜歡也沒有辦法。我寧可得罪人,也不愿做乖巧玲瓏的八面美人。”
“得罪了趙中義,確實沒有好處?!迸碛莉E也敲起了邊鼓,“炎如叔叔這樣不留情面,趙縣長心里會怎么想呢?”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誰知道他怎么想?愛怎么想怎么想去?!奔狙兹缯f。
“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倒能猜得出他怎么想?!迸碛莉E說。
季炎如一笑:“哦!說來聽聽?!?/p>
彭永駿說:“他一定在想:哼!自我當上縣太爺以來,還從來沒有誰膽敢對我這樣無理,我存心要的東西,還從來沒有要不到手的。若是在我為官的轄區內,你‘無冕之王’算老幾,照樣給你顏色看。即使我抓不住你季夫子的小辮子,你的結拜兄弟彭謹祥一家子,還捏在我的手心里吶!”
這一說,夏惠子便更加緊張了,說:“炎如君怎么總像一只好斗的蟋蟀呢?說不定哪一天惹禍就來不及了。趙縣長好歹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你何必非要弄得他下不了臺才過癮???”
“唔,是欠冷靜!”季炎如拍了拍腦門,自責起來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啊!開頭我是想著要對他客氣一點的,后來見他捧著乳皿不肯放手的饞癆相,腦子里就冒出了《昭明文選》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天底下真有這樣一號人,什么都要,就是臉皮不要。也罷,我得罪了別人,也就懲罰了自己,誰讓我有眼無珠分不清好歹,居然還搭橋鋪路讓他去發財,豈不是為虎作倀嗎?!真是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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