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娃娃換牙了（1）

　　彭永駿生平頭一次跨進教堂，他是來參加婚禮的。西洋朋友費爾曼和柯愛結束多年的同居生活，宣告正式結合了。

　　教堂是普通的小教堂，婚禮是樸素的婚禮，沒有體面的排場，沒有唱詩班，沒有拉曳新娘長裙的花童，也沒有眾多的親屬和貴賓。費爾曼是倫敦的望族后裔，父親享有爵士封號，在家中擁有至高威嚴，這位舊式天主教徒來到上海經商之后，依舊恪守傳統，還抱有一個奇怪的偏見：不愿意接受美國女人尤其是信奉新基督教的美國女人做自己的媳婦。眼下，身在上海的費爾曼和柯愛干脆自作主張結為伉儷，也不顧紳士家風，因地制宜，舉辦了簡約的婚禮。

　　婚禮盡管簡約，因為有愛，卻照樣充滿溫馨。白發蒼蒼的老牧師慈眉善目，滿臉都是一副上帝代理人的莊重，主持的儀式規范嚴謹。季炎如和夏惠子無形中代替了一對新人的長輩，眸子里閃爍著快樂和祝福的真情。新人宣誓完畢，交換了戒指，當新郎為新娘揭開面紗，開始親吻的時候，夏惠子感動得熱淚潺潺，喃喃地贊嘆說真幸福太幸福了！

　　只有彭永駿的心情與婚禮的氣氛格格不入。一開始，他的腦子里就亂糟糟的，因為有另外一場婚禮干擾著他的視聽。那是新春時節彭永驊和劉青燕的中式婚禮，是一場他雖然逃避卻又可想而見的婚禮，披紅掛綠吹吹打打炮竹齊響觥籌交錯喧鬧陣陣不亦樂乎，而新郎卻呆若木雞，臉上沒有一點歡悅的表情；罩著紅頭蓋的新娘對業已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在此以前竟沒有見過一面。這樣的新郎新娘也叫天作之合嗎？這樣的捆綁夫妻也能白頭偕老嗎？他默默地問，不知道問誰……

　　參加過兩位西洋朋友的婚禮后，彭永駿越發思念劉青燕，更加急迫地期待著來自家鄉的消息。

　　探親回到上海將近一個月了，好不容易才盼來小妹阿芳的信，看看郵戳上的日期，路上走了整整十一天，他拉住郵差責問原因，那副德行好像是郵差誤了他的信。郵差說前幾天浙江發大水，耽擱了郵期，沒啥好大驚小怪的。

　　彭永芳在信末有這樣幾句話：“四哥，自從你離開天螺灣以后，阿燕的心情很不好，處境也不好。阿燕實在是太單純太善良太孤獨了！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只有四哥你才能救她出苦海！快快想辦法吧，快快下決心吧！”

　　讀罷阿芳的信，彭永駿的心揪緊了，覺得阿芳這幾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會螫人的馬蜂，在他眼前張狂地飛躥。這不是小妹在為阿燕發出求救信號嗎？彭永駿相信這里面藏著不便直言的隱情？會是什么隱情呢？他猜不透，便決定先找三哥商量。

　　彭永驄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阿芳的信，又詳詳細細地探問了家中的相關近況。阿駿談到沖喜后的大哥還是照樣木訥，談起二哥當上民防隊長后劣性膨脹口碑極壞，又談起二哥給阿燕送畫眉鳥和二嫂吃醋撒潑還派兒子盯梢的事。兩人粗略一分析，頓時有一種火燒火燎似的危急感。

　　感到危急又拿不出辦法，近水救不了遠火，兄弟二人緊皺眉頭頻頻嘆息。阿驄催促阿駿快快請教一下季炎如夫婦再作道理，他說這方面事情，過來人的見識總歸多一些。

　　燈下靜悄悄。彭永駿向季炎如和夏惠子念了阿芳給他的信，重點段落念了兩遍。

　　季炎如問：“按照你們弟兄兩人的估計，眼下的阿燕會碰到什么樣的問題？嚴重到何等程度？”

　　彭永駿概略地介紹了一下他二哥的不良品德，猜測說：“我和三哥最擔心的事情，是二哥不顧廉恥，欺侮阿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家丑不可外揚，全家人都會拼命把真相捂起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頂頂倒楣的就會是阿燕一個人。”

　　夏惠子點點頭，同意這個猜測，沉吟道：“阿芳在信里怎么會用上‘苦海’兩個字呢？‘苦海’兩個字可不是隨便能說出口的，想必是有實在根據吧！”

　　“怎么辦？”季炎如又問彭永駿：“你和阿驄想過辦法沒有？”

　　“想是想過了，就是想不出好辦法。”彭永駿照實說，“所以得請教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

　　夏惠子說：“可憐的阿燕是個病人啊！經不起折磨，說不定會引起精神分裂的啊！”

　　季炎如說：“就是一個正常女孩子，也受不了這類刺激的，弄不好會尋死尋活走上絕路。”

　　彭永駿的臉色發青了，喃喃說：“那該怎么辦？怎么辦?!”

　　“現在具體情況還不清楚，要拿出有效辦法也難。”季炎如思忖片刻后說，“即使你們兄弟兩個立馬趕回家鄉，我看也無補于事，反而會激化矛盾，極有可能引發一場家族混戰。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阿芳好好勸慰阿燕，不管遇到什么天大的倒楣事，都要讓阿燕想開一些，要沉得住氣。”

　　“對啊！只有這樣了。”夏惠子望著彭永駿說，“你趕快寫信，再挑挑有什么好看的書給阿燕寄去，讓她分散一下注意力，心情會寬暢一點。該吃的藥，你上回已經帶去了，要讓阿芳監督她按時服用。等一會兒我也給她寫封信，勸她一定要堅強堅強再堅強，樂觀樂觀更樂觀。”

　　當晚，彭永駿寫好了給阿芳的信，夏惠子也寫好了給阿燕的信。第二天一早，彭永駿就上郵局用掛號寄出，同時還付郵了一本繡像《西游記》，十張留聲機唱片和一盒唱針。

　　離開郵局，彭永駿還是心神不寧，晚飯也沒有胃口，吃得很少。季炎如見他愁眉不展，把他叫到了書房里，面對面坐下。

　　季炎如說：“阿燕的不幸，關聯著歷史原因和現實環境。你既然喜歡阿燕，看來需要有個長遠打算才好。你有什么長遠打算嗎？”

　　“坦白說……”彭永駿囁嚅，“從阿燕離開上海回鄉的那一天起，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不過能不能做到還難說，只是想想而已。”

　　“說來聽聽！”

　　“趁著現在還年輕，我想出國留學。”

　　“哦！有這個想法不錯啊！”

　　“季叔叔留學東洋，我就留學西洋。假如在海外能夠立住腳跟，就把阿燕接出去，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一切都不顧了。”

　　“要留學有成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阿燕未必能頂得住啊！”

　　“只要留學的事有了眉目，我可以當面告訴阿燕，相信阿燕會樹起信心的，小妹也會幫我做好阿燕的工作，讓她安心等我。”

　　季炎如雖然頭一回聽彭永駿說起留學意向，但并不感到詫異，“我注意到了你近來在學法語，研究法國的人文資料，想必是選擇了法國。”

　　“是的，除了因為法國是大革命的故鄉，法國還有拿破侖和雨果，我喜歡法國。”

　　“你想出國留學，除了阿燕的原因以外，還有別的原因沒有啊？”

　　“當然有，并且是主要原因。”彭永駿坦率地說：“五卅運動的時候我還懵懵懂懂，看看熱鬧而已，從去年春天的赤潮開始，特別是當我知道阿芬和阿璉的死因之后，我的腦子里才像著魔一樣地翻騰起來，也就產生一個想出去看看的念頭，看看日本到底為什么要決心學西方？看看西方到底是怎么樣超越中華后來居上的？”

　　“呵！娃娃換牙了！東漢文學家班固說：‘愛國如饑渴’，說得有理啊！”季炎如感嘆著，又作自我反省：“你換牙換得遲了點，也怪我和你惠子阿姨。當初把你接到上海來讀書，除了我倆喜愛你，也因為天螺灣和杏源畈鬧械斗，體諒你家長輩想多保護一個后嗣的心愿，只求你安心讀書，不讓你介入社會，造成了你雖然好學卻又未能學以致用。想不到你的成長，就像你家鄉的竹筍要拱出地面，連石塊也壓不住！”

　　“我的開竅并不容易，是用親人的鮮血換來的。”

　　“開竅得好！開竅得好啊！”季炎如連聲稱贊道，“有志氣！就像蛹要化蝶蛇要蛻皮，這是成長的嬗變，是好事。”

　　“我愿意把自己當成一個問號，從頭學起，不光在國內學，還需要到國外去學。”

　　“出國光學別人也不夠，還得承擔起傳播中華文化的責任。到現在為止，外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只是辮子加小腳，這太不公平了。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曾經輝煌過的古希臘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和古印度文明都已經衰敗凋敝了，只有中華文明至今巍巍屹立，這不是偶然的，不正視不尊重是不行的。”說到這里，又問：“你出國留學的想法同你三哥商量過嗎？”

　　“試探過一下，他好像不大同意。”

　　“為什么？”

　　“三哥說，現在是一個只有用劍與火才能解決一切難題的時代。當然，他也說人各有志，并沒有堅決反對我的選擇。”

　　“明白了。”季炎如緩緩說：“的確，你也到該為自己設計前途的時候了。目前的職業，不管你干得多么賣力多么出色，就是當上了買辦，充其量也是洋人的走卒。怎么設計才好，讓我們一道來想想，包括阿燕的事，最好最壞的各種可能性都要想到。”

　　彭永駿點頭，臉色如鐵。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趙中義在劉世璋的陪同下，來到了季炎如家。劉世璋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臉上堆滿著和悅的笑意。

　　趙中義一進門，就朝季炎如抱拳作揖說：“實不相瞞，今天我是來謝恩的。”

　　這一回季炎如迎接趙中義的感覺，似乎不是貴賓而是騙子。但是出于起碼的禮貌，他還是溫文爾雅地把來客引到客廳落座。彭永駿恰好也在家，季炎如就把他從屋里叫出來一同陪客。自阿駿從家鄉帶回種種最新消息以來，季炎如對趙中義的感覺徹底變了，開明父母官的形象蕩然無存，對方臉上的每一根笑紋，嘴里吐出的每一句客套，此時都成了標志虛偽的符號。

　　當然，季炎如也不便多有怠慢，畢竟自己的金石之交彭謹祥和他的一大家子，還在這位縣太爺的治下，何況趙中義還是劉青燕的姨父。彭永駿猜得出季炎如的心思，也相信趙中義不知道他剛剛回過家鄉，得悉了某些底細，所以也就樂意當一件活道具，見識見識官場人物的表演；再說，彭永駿與劉世璋還是親戚兼老同學，也需要以禮相待，他有理由當好這個陪客。

　　等夏惠子沏上熱茶后，季炎如開始跟來賓虛與委蛇。

　　“謝恩，從何談起！我一介無用書生，何恩于縣太爺啊？”

　　“當然有恩！”趙中義謙恭地一笑，“實不相瞞，季先生不僅有恩于兄弟本人，更有恩于我縣一方鄉親啊！”

　　“季先生或許還不知道吧！”劉世璋接茬說，“上次姨父拜訪季先生的時候，承蒙季先生熱情支持，介紹了好幾位政界和商界的前輩，這幾位前輩正是看在季先生的面子上，給了我們各種方便，我們縣的頭一家公司就在上海注冊成功了，現在已經開始運營，一切順利。”

　　說罷，劉世璋及時給季炎如和彭永駿各遞上了一張公司的名片。

　　趙中義說：“公司的全名叫做滬越貿易有限公司。浙江丘陵地帶生產木材，各類名貴土特產也很多，過去多半運不出來爛在山溝里。我們的公司不但經辦購銷業務，也負責水陸聯運，大宗貨物可以裝上輪船出錢塘江走海路，回程的時候就運載上海的工業品，估計一年就可以收回成本。等養好頭一只母雞，就能生蛋孵小雞，就能擴大規模開拓新項目造福桑梓了，也等于為搶灘‘大上海計劃’播下了頭一顆種子。這可是托了季先生的福啊！”

　　“豈敢！”季炎如說，“還不是歸功于趙縣長有眼力，捷足先登呵！”

　　操了多少年的新聞行當，見過各種人，季炎如不乏應酬的本領。他按照習俗，有意把“副縣長”的銜頭略去一個“副”字，故作尊敬，三言兩語，把面前的縣太爺說得眉開眼笑了。

　　“哪里？哪里？若沒有貴人相助，我們很可能還在暗中摸索呢！”趙中義雖然謙遜地擺著手，一邊卻欣喜地打開了話匣子，“俗話說得好：一旦時運來，雙手推不開。我們趕上中華民國的黃金時期了。只要‘大上海計劃’全面鋪開，不光上海，整個沿海地區，整個中國，豈愁興旺不起來！去年春夏我恰好在上海，見識過四月赤潮，一時以為天都要塌了。就有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愛窮折騰，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沒想到一眨眼工夫，潮過浪平水無痕，上海灘風光依舊！”

　　趙中義的這一番話，使季炎如和彭永駿渾身一震，好像一個巨大的拍岸浪蓋過頭頂，腦瓜兒嗡嗡直響。他的話盡管不中聽，但畢竟從另一個側面說出了部分嚴酷的真相。四月赤潮急起劇落，大上海有史以來的頭一個民選市政府，悄無聲息地被魔手扼殺在襁褓之中，成千上萬人為此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而上海還是原來的上海，“潮過浪平水無痕，上海灘風光依舊！”

　　風光依舊！風光依舊！彭永駿突然想起了年初從家鄉回到上海時的所見所聞和心靈震蕩。

　　為引“紅毛番”入鄉鬧出是非，為替長兄相親而誘騙別人跌落陷阱，彭永駿帶著滿肚子晦氣離開老家，一路上悶悶不樂。到達上海北站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跨出檢票口，凜冽的寒風挾著雪花撲面而來，還沒有走出車站廣場，就遇上收尸工在收拾難民的尸體。收尸工在棉襖外邊罩著普善山莊的青布號衣，將幾口薄板棺材抬下平板車，又將尸體裝進仄小的薄板棺材里去，小孩尸體就兩三具合裝一口棺材。收尸工戴著口罩，目光呆滯，動作卻十分熟練，跟普通搬運工裝運木柴沒有兩樣。蜷曲的尸體都是凍硬了的，收尸工們為了合上緊棺材蓋，就站到棺材蓋上去蹈去跺，尸體連連發出咔叭咔叭的骨節斷裂聲。旅客們見怪不怪，不屑多看一眼，只有幾個小女孩嚇得聲聲慘叫。彭永駿在上海已經呆了十來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凄慘場面，心中不免發怵，汗毛倒豎，一陣陣的惡心。

　　面對眼下的北站景色，彭永駿忽然想起了十個月前的北站。那會兒的北站熱氣騰騰，簡直是歡樂的海洋，廣場內外到處是紅旗，到處是著裝整齊的北伐軍官兵和身背雜色武器的工人糾察隊員，到處是手捧食品慰問勝利者的老人和女人，到處是竄來竄去湊熱鬧的孩子，到處是嘹亮的鼓號聲和歌唱聲，到處是燦爛的笑臉和飄舞的傳單。那會兒上海的民眾揚眉吐氣，真的相信從此翻身作了主人。誰也沒有料到一轉眼工夫，高舉國民革命大旗的北閥軍突然之間會調轉槍口指向起義者，開始一場血腥大屠殺！

　　僅僅過了十個月，北站的祝捷場面便成了曇花一現的過眼煙云。大規模的武裝起義和豪邁的勝利狂歡，好像壓根兒沒有出現過似的，比退潮的沙灘還干凈，要說痕跡，只有街面屋墻上還有一片片斑駁的白色，那是給石灰涂去的革命標語。這場起義，來的也猛去的也快，最后化作“四一二”三個血色大字，永遠鐫刻在中華民族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