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駿回到上海后的頭一個星期天,季炎如和夏惠子又一次邀請幾位好友聚餐。這回舉辦家宴一反常例,不是因為夏惠子技癢難耐又想展現她的料理手藝,恰恰是季炎如的主意。
自從報館挨砸以來,在同仁們的勸導下,季炎如一直在家當寓公,暫時不寫政論文章了,除了跑跑書店和圖書館,偶爾串串酒肆茶館糧店菜場,聽聽民間的牢騷與嘆息,平時很少上街,只是埋頭做學問,著力整理一部早年擱下的太平天國史稿,同時搜集資料系統地研究日本文化。他有一種打了敗仗被人轟出戰場的感覺,心中非常憋悶。還有一件讓他憂心的事:自從劉青燕離開上海返鄉后,彭永駿的脾氣變了,越來越孤僻,人也消瘦了,這次返鄉探親回到上海,情緒一點也沒有好轉。夏惠子猜想一定是為了思念阿燕而受煎熬,有個晚上拉著丈夫一同進他的房間,想開導開導他,發現他正在埋頭讀書寫筆記,桌上擺著好多書,涉及的門類很廣,全是同他的職業并不相關的文史哲類專著,還有法語課本和法華字典。季炎如翻了翻書目,估摸這小子并非光為愛情的挫折而痛苦,可是問他在想些什么,為什么不開心,他還是支支吾吾的不愿直說。
家中失落了歡聲笑語,也使夏惠子感到冷清。正是為了打破這種沉悶空氣,季炎如才想出了用請客會友的辦法,驅散一點胸中的煩惱,幫助打開阿駿的心扉,也給惠子增添一些快樂。
夏惠子滿口答應,還說恰好德山伯伯從東京帶來了日本的梅子酒,阿駿又從家鄉帶來了霉干菜臘肉,都是好東西,大家會喜歡的。季炎如對惠子說,這回別來你那套復雜的日本料理,隨便弄幾個家常菜,主食就吃餃子吧。
邀請的依然是幾位常客:德山方浩醫生,彭永驄和兩位西洋朋友。費爾曼剛剛從臺灣采訪回來,季炎如特別想聽他談談臺灣見聞,所以在電話中三令五申要他一定來,不得缺席。
這一天上午,屋里早早地作過打掃,窗明幾凈,桌子上擺起了夏惠子擅長的插花藝術品。夏惠子準備好幾個簡單的菜肴,就剁起了豬肉韭菜餃子餡,季炎如掐好時間開始和面。十點正,德山方浩、費爾曼和柯愛就準時到來了,過了一會,彭永驄也跨進了門檻。
季炎如宣布說:“今天吃中餐,請大家嘗嘗我老家山東風味的餃子。包餃子就是圖個熱鬧,不管會不會包,大伙兒都得一齊動手。”
包餃子原是季炎如的拿手好戲,山東民間的雙手擠壓式餃子,肚飽邊薄不容易開裂,從小就學會了的。名師出高徒,夏惠子也早就把這項手藝學到了家。兩人從摘丸、搟皮到包捏,邊操作邊示范,有條不紊。兩個西洋朋友初學包餃子,興致很高,動作卻十分笨拙,彭永驄不斷挑他倆的岔子,爆出陣陣笑聲。只有彭永駿難去愁容。
柯愛耐不住了,伸出沾了面粉的手,為彭永駿抹了個白鼻子,挑釁說:“看你還裝正經!到底有啥心事啊?”
夏惠子說:“還不是為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啊!阿燕回到了鄉下,又成天跟她那個傻丈夫呆在一起,要是病情復發該怎么辦?阿駿見了阿燕的處境能不發愁嗎?”
德山說:“對于阿燕小姐這樣的病人來說,環境的作用太強大了。無論是誰,改變不了環境就得改變自己,否則是一定要吃虧的。”
“愚人節的游戲難道沒有給她一點啟發嗎?”費爾曼詰問,“難道白白當了一回布谷鳥?!”
“那么活潑可愛的一只燕子,就不能自由飛翔嗎?快讓她飛呀!”柯愛說。
彭永駿不說話,顯然有著難言的苦衷,手里的一個餃子捏了又捏,已經被他捏破了肚皮。
夏惠子盯著彭永駿的眼睛,逼問:“阿駿你坦白告訴我們,你這一回見阿燕,到底作了怎樣的努力?有沒有向她表白自己的真情?有沒有擁抱過她?有沒有親吻過她?”
“哎!聽起來阿狐怎么像個教唆犯?”季炎如搖頭說,“東洋婆總是不理解我們的國情。”
“炎如君總是一派老夫子腔調。”夏惠子反駁,“不管東洋婆西洋婆都需要男人的愛,你不抱她親她,她怎么知道你是真心愛她呀?她怎么敢下決心跟你走呀?”
“人言可畏啊!”彭永駿嘆口氣說,“處處有眼睛在盯著,連單獨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哪里還談得上親熱?”
“阿燕真是太不幸了,她明明是愛著阿駿的呀?”柯愛說。
“何止是一個女人的不幸!”彭永驄感嘆,“推翻滿清皇帝快二十年了,一切還不是老樣子!”
德山說:“日本古來處處學中國,就是在牽涉兩性方面的不學,刑罰里從不設腐刑,宮廷里也不讓男人閹掉雄根當太監,和尚也可以娶妻生子,女人也不用束胸纏小腳,更不講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規矩。日本女人成年以后要是找不到‘彼氏’,長久不破處女身,反倒讓人看成是沒有魅力的傻女人,和中國正好相反。”
費爾曼說:“我有一位常駐東京的西方同行,從日本帶回一組新聞照片,看了真讓人嚇一跳。照片記錄了日本民間舉辦初夏‘豐年祭’盛典的場面,幾十個男人抬著一個像魚雷似的木雕大陽具,敲著鼓,張燈結彩大聯歡,一隊少女還赤裸全身圍著大陽具模型載歌載舞,成年女人也像抱娃娃似的各自抱著大小不等的陽具模型嬉笑歡呼。聽這位同行說,日本好些地方在祭祀豐年的時候,還讓幾十對上百對的青年男女公開性交,意思是為新的豐收加緊播種,稱作‘天下奇祭’。”
季炎如見彭永驄和彭永駿兄弟兩人聽得瞠目結舌,解釋道:“日本從氏族社會過渡到文明社會,比中國要晚幾千年,難免會保留許多原始風俗。”
夏惠子說:“盡管日本在兩性方面崇拜自然狀態,不過,日本的大男子主義也是夠厲害的了,我媽媽就是日本男權傳統的受害人。”
下餃子和吃餃子的過程始終熱氣騰騰。餐桌上,柯愛見費爾曼握筷子的方法很別扭,手背朝上,動作遲鈍,囫圇的餃子好不容易夾起來,又一次次從嘴邊滑落到碗里,便禁不住嗤嗤發笑。
“在中國呆了七年,連拿筷子的基本動作都沒有學會,好蠢!”柯愛說。
夏惠子可憐費爾曼一副狼狽相,趕緊到廚房里拿了一把吃西餐的叉子,換下了他手中的筷子。費爾曼用上了他所熟悉的叉子就來了精神,一叉一個餃子塞進嘴里大嚼起來,腮幫鼓鼓的,十分得意。
“只有蠢人才會說我蠢。”費爾曼一邊吃一邊又發表高論,“用不好筷子僅僅說明我是典型的西方人,因為典型的西方人具有食肉動物的特征,習慣用爪子。叉子不就是爪子的演化嗎?”
彭永駿揚起手中的筷子問費爾曼:“那末筷子呢?筷子代表什么?為什么東方人要用筷子吃飯?”
“筷子代表食草動物的嘴呀!”費爾曼說,“細細長長的,張張合合,像雞像鴨像鶴,看準了谷物嫩草一點一點的啄,用不著像獅子吃牛老鷹吃兔子那樣,得用爪子去撲去抓去撕。所以用筷子的民族容易受欺侮,容易變成食肉動物的美餐。”
“那末日本人呢?”彭永驄一撇嘴巴反問,“他們也是用筷子吃飯的東方人啊,還不是跟食肉動物一樣兇猛?怎么解釋?”
費爾曼回答得很從容:“你沒見日本人的筷子跟中國人的筷子不一樣嗎?中國人的筷子都是圓頭圓腦沒棱沒角的,日本人的筷子卻是削尖了的,遇上好吃的東西能一下扎進去,已經兼有了爪子和獠牙的功能,已經和食肉動物融為同類了……”
他說著,望了望德山方浩和夏惠子,歉疚地補充說:“對不起!使用同樣食具的民族,未必人人都具有同樣的性格。比如德山先生不但溫文爾雅,而且治病救人,早已放棄了食肉動物的生存方式;至于惠子太太嘛,背棄了相信惡人一死也能變神的神道教,皈依了承認原罪講博愛的基督教,又嫁了個儒雅的中國丈夫,更是不能算食肉動物了。”
又是笑聲。柯愛笑得最放肆,嘴里的食物嗆進了氣管,背過身去邊咳邊笑,笑出了眼淚。只有德山方浩和夏惠子文靜若素,依然正襟危坐。他倆也在笑,不過是抿嘴而笑,笑不露齒;尤其是德山方浩,他的笑神經像是分散在全身似的,盡管全身顫動,嘴巴也沒有發出爽朗的笑聲。
柯愛有點好奇了,用餐巾擦擦嘴,問:“為啥日本人不會大笑啊?”
“日本人有一種傳統的內斂。”季炎如說,“在日常生活中,歷來講究風度和禮貌。”
費爾曼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一邊稱贊日本的梅酒好喝,一邊卻揶揄起日本的國民習性來了。他說:“內斂是環境造成的。國土太小,心胸總受壓郁,也就少了豪放,不敢哈哈大笑,深怕九州一聲大笑,連北海道都受到震動。這種性格,跟我們英倫小島上的紳士風度差不多……”
“你這約翰牛醉了,不能再喝了。”柯愛奪下費爾曼手中的酒杯,意在讓他趕緊住嘴,免得失禮。
“請不必介意。”德山顯得十分大度,微微頷首說,“我身在異國他鄉,各種咒罵日本的話都聽過。離開了本民族文化磁場的強力半徑,受的牽制少些,我也可以有自己的見解。”
也許是憋悶得太苦,季炎如要的正是這種無拘無束的氣氛,鼓勵說:“接著喝,一醉方休!梅酒不過癮還有白酒和威士忌;接著說,暢所欲言!趁餃子宴聊天,天南地北聊個夠,是精神大餐哩!都是好朋友,不必見外。哪個民族沒有長短,有什么不能議論?”
德山皺起眉頭說:“我好些年沒回自己的故國故鄉了,這次回去,覺得空氣越來越緊張,滿街都是服兵役光榮的大幅宣傳畫,報紙上常常有少年軍的訓練照片,靖國神社里不斷有軍人和親屬前往參拜;不少軍人的母親和妻子還在街上攬請過路的女人,在一塊塊棉布上各縫一針,縫成‘千人針’,給她們派遣到國外去的兒子和丈夫綁在腰上當作護身符。前年‘三一五’事件剛剛有過一次肅清異黨的大恐怖,殺了很多人,關了很多人,今年又在實行大檢舉了,鬧得人心惶惶,看來是要統一意志打大仗啊!我們在上海的日本居留民——哦,你們稱僑民,大家私下里猜測:既然朝鮮半島已經給日本吞并了,再要打大仗還得在中國境內打。”
季炎如說:“反正這是遲早的事。可悲啊!我們當局,至今奉行的還是李鴻章的綏靖政策。”
費爾曼說:“這回我到臺北采訪,不少往事真令人毛骨悚然。馬關條約簽訂后,日軍登上臺灣,因為臺北縣寶石莊居民用剪刀剌死了一名作惡的日本兵,由川村景明少將指揮的近衛第一旅團,就在農歷五月十五日的滿月夜,把寶石莊的全體居民趕到海灘上,放火燒掉村莊,先槍殺了所有青壯年,騎兵們又在老弱婦幼的人堆中來回馳騁,揮舞軍刀,狂砍濫殺,使寶石莊的全體村民數百人慘遭滅絕,只有一個名叫黃竹一的十五歲少年,因為被一家人的尸體所掩蓋,才僥幸活下來,揭露了這個慘案的真相。”
一番聲情并茂的敘說,使得在場的人個個凝神屏息,聽呆了。
“我的上帝……這太……太殘忍了!”半晌,柯愛才哆嗦著嘆道。
“這是真的嗎?”夏惠子也打了一個寒噤。
“一點不奇怪。”彭永驄說,“甲午戰爭日軍占領旅順,全城兩萬多人殺得只剩下三十六人。”
“其實,寶石莊慘案,只是無數慘案中的一個。”費爾曼又說,“我的臺灣同行向我透露,自從日本人侵入臺灣以后,重大的屠殺事件就有‘大平頂慘案’、‘后壁林慘案’、‘噍吧年慘案’、‘苗栗慘案’、‘西來庵慘案’,等等,一殺就是幾千幾萬的殺,總數不下幾十萬人了。日本占領軍給臺灣民眾留下的血債,用一句中國成語來說,真是‘罄竹難書’啊!”
德山方浩搖了搖頭,“我真為大和民族感到羞恥!”
彭永驄說:“中國人實在是太好欺侮了!”
彭永駿說:“要到何年何月,我們才不用萬里長城來證明自己是優秀民族?”
費爾曼說:“十年前,美國的汽車生產量就接近一百萬輛了,可是,在一千多年前就登上世界文化頂峰的泱泱大中國,至今還在把鐵釘叫洋釘,把煤油叫洋油,把火柴叫洋火,連自行車都不會造,這確實有點不可思議。中國非得回過頭來向西方學習不可了!”
“日本的強盛也是從明治維新開始的。”德山說,“明治天皇宣布維新的五條誓文中,就有一條是‘求知于世界’。”
“當今的中國文人,似乎都在為尋找救國救民的出路而彷徨。”季炎如說,“可是,正像俗話說的:夜里想盡千條路,早上起來照樣磨豆腐。都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這老匹夫還不知道怎么樣才能為國家盡責?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柯愛覺得政治話題太枯燥,忍不住抱怨了:“啊呀你們這些尊貴男士,怎么總是三句不離政治啊?”
夏惠子認定左右著談話方向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便跟著責怪道:“炎如君,不談政治,難道就沒有別的可談了嗎?煩不煩死人啊?”
對于任何一個攪在政治漩渦中的人來說,不談政治還真是無話可談。季炎如沉默了,帶著一股無處宣泄的怨憤。繼愉快的餃子宴后,季炎如所期待的精神大餐,卻出于兩位女士的干擾而未能盡興,就在這樣的郁悶空氣中草草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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