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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震遐文集(卷二)  文/邊震遐

第三十三章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彭永駿突然回到了老家,事先沒有向任何一位長輩作過稟報,說回來就回來了,弄得全家老少都驚詫不已。只有一個人不感到意外,便是他的胞妹彭永芳。

  彭永芳一直同彭永駿保持著通信聯(lián)絡。彭永駿從彭永芳的信中得知兩條消息:一是爺爺身體不好,一是阿燕心情不好。憑著這兩個不好,就有了充分理由回家一趟。他特別向長輩說明,趁著探望爺爺?shù)臋C會,領受季炎如叔叔和夏惠子阿姨的囑咐,也來看看阿燕的病情,還給阿燕捎來了東洋醫(yī)生開的好藥。

  劉青燕隱約地聽到從客廳里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是一個時刻向往的聲音,便踮著腳尖下了樓梯,一溜小跑來到客廳門口。探頭一張望,頓時覺得血沖天庭,一陣耳鳴,眼前就閃起了金星。她怕當場暈倒,急忙又返身逃回自己的房間里,關上門,面向窗欞上的風鈴出起神來了。

  懸在房椽上的畫眉鳥在唱,唱得依舊婉轉動聽。劉青燕卻越聽越心煩,干脆踏上板凳,打開鳥籠,抓起畫眉拋向窗外。

  彭永驊從他那永遠看不厭的小人書上抬起頭來,拍手說:“小鳥飛走了!小鳥飛走了!”

  劉青燕撲倒在床上,哭泣了起來。

  彭永驊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說:“不要哭!阿燕乖,要聽話?!?/p>

  就在劉青燕的臉膛閃現(xiàn)在客廳門旁的剎那間,有一雙敏銳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的異常表情。這便是張小珠的眼睛,這雙眼睛迅速洞察了劉青燕的內(nèi)心秘密。

  明眼人都知道,阿駿大老遠從上海趕回家鄉(xiāng),看望爺爺并非主要動機。幸虧老人總是好騙的,老人之間還會互相幫著騙,因為老人最執(zhí)著于“家和萬事興”的愿望,遇事也愛往好處想。當阿駿溫順地靠到爺爺床頭獻上補品的時候,彭榮燦的眼圈還是潮紅了。

  阿駿說:“這些補品里也有阿驄的一份,阿驄原本也要一道回來看望爺爺?shù)?,可惜上頭不準他的假,只好等日后再說了。我們兄弟兩個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爺爺??!”

  彭汪氏說:“回去跟阿驄講,出門在外的人,各有各的難處,心意到了就好了?!?/p>

  別的長輩也都跟著附議:“說的也是,車船勞頓,盤纏開銷又大,阿駿一人帶上兩人的心意,能回來看望爺爺已經(jīng)不容易了!”

  “阿芬有消息嗎?”彭榮燦忽然問了一句。

  這一問,說明爺爺?shù)哪X子還是非常清楚的。可是,這個問題對阿駿來說就有點著難了,如果說出真相,老人肯定會傷心,一字不說也會讓人納悶。他思忖片刻,就按照在季炎如家中議定的口徑,支吾道:“已經(jīng)找到和阿芬共事的小姐妹,一時也說不準阿芬的去向,不過她們都夸阿芬好,有教養(yǎng),又聰明能干,心地尤其善良……”

  “阿駿,你也講講自己的事情,往后有啥打算?”彭謹祥連忙岔開話題。

  彭榮燦插問:“你是不是鐵下心不顧家業(yè)了???”

  爺爺?shù)男乃迹碛莉E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作出任何違心的承諾。

  彭榮燦曾經(jīng)是天螺灣人共同敬重的一任好族長,文武雙全,民國初有一次打人陣,他以古稀之年身先士卒,身帶箭傷不下火線,直殺得杏源畈人低頭求和為止。彭榮燦總希望未來的族長青出于藍,比自己更能干。當兒子彭謹祥給堂宗議事會推上族長位子后,他并不滿意,覺得兒子懂文不懂武,優(yōu)柔寡斷,且年事漸高,撐不了多久的。他做夢都巴望自己的后輩中能趕快出一個像樣的年輕族長;何況,彭家也需要一個得力的掌門人,阿騮和阿駿自然成了他的選拔對象。

  彭榮燦開頭對二孫子阿騮寄予很高期望,就因為他身坯好,既聰明又勇敢,只是后來成了游手好閑的浪蕩子,就擔心癩狗扶不上墻。四個孫子中,既然老大阿驊有病,老三阿驄是外戚血脈的螟蛉子,又神不守舍,實在別無依靠,老人又不得不回過頭來,想攛掇老四阿駿返鄉(xiāng),即便不能接任族長,也得由他來操持家業(yè),好給兩代長輩養(yǎng)老送終。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趁早回鄉(xiāng)務本吧?!崩先说脑捓镆呀?jīng)有點懇求的味道了,“孔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氵h游在外,有什么‘方’?一人逍遙,也顧不了長輩顧不了家,‘方’在哪里?祖輩積攢下的這一份房屋田產(chǎn),容易嗎?總得要有人守護??!”

  彭永駿耐心勸慰說:“爺爺?shù)男脑?,我跟三哥常常談起,都覺得天螺灣地少人多的局面是擺死了的,田螺殼里做不成道場,不會有前途。我們倆既然在上海有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再回到家鄉(xiāng)務農(nóng)總歸不實際。不如趁早讓爹湊集一點積蓄,把死錢變活錢,到城里去謀發(fā)展。要是發(fā)展得好,全家也可以進城過日子。眼下寧波紹興一帶有好多鄉(xiāng)下人打進上海杭州辦實業(yè),早已站穩(wěn)了腳跟……”

  話還沒有說完,陳銀鳳就在使勁拽他的衣角了。

  “省省吧!在我斷氣之前,休要再提這樁事。”彭榮燦哼了一聲,又念起了他的“敬天法祖”金剛經(jīng):“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隨人看桃花!”

  第二天,彭永芳拉起彭永駿,讓劉青燕和彭永驊作陪,一同來到了后山的盤龍岙。

  盤龍岙是個林中小岙,出香樟大院后門,再往西走半里路就到了。這個小岙原是童年阿駿與小伙伴們擁有的秘密領地,早年沒有路,到這里來,要穿過一片荊棘叢生的灌木林,還要沿著山溪攀過一段亂石累累的岸崖,連獵戶和藥農(nóng)都很少踏進這個隱蔽角落。村里人生怕小孩進盤龍岙迷路闖禍,老輩們早就傳說岙里躲著一條兇猛的旱地蛟龍,專愛吃童男童女。阿駿在“丙辰兇災”中表現(xiàn)怯弱,遭爺爺痛罵,獨自一人來到后山,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偷偷哭一場,東尋西覓,就踏進了盤龍岙。時值剛出梅雨季節(jié)的燠熱天氣,一踏進盤龍岙,就覺著渾身清涼,滿目都是翠綠的樹蔭和斑斕的野花,滿耳都是山泉和鳥兒的歡唱,空氣中不但彌漫著花香,還有一股甜味,那是落葉給太陽焙烘發(fā)酵出來的酒釀味。他還看到一個碧水潭,上方掛著一簾瀑布,迎著日照挑起一彎小小的彩虹,好看極了。阿駿一見身邊的美景,就像在夢中走進童話世界,忘記了煩惱,急忙脫光衣服跳進水潭,游到瀑布下,讓碎銀似的水注蓋頭蓋腦地淋個痛快。他痛快得沒法控制自己,雙手摳住石棱,雙腳踩水,閉起眼睛嗬嗬地亂叫起來,叫得山谷發(fā)出回聲,也嗬嗬地叫個不停,像有意跟他逗樂。

  自從彭永駿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個好地方以后,老是帶著他的小伙伴們進進出出,戲水,摸蝦,捉迷藏,摘野果,捕蟈蟈。小伙伴中只有一個女孩,便是甩不掉的跟屁蟲彭永芳。小伙伴們進出盤龍岙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地也就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后來彭永駿去了上海,盤龍岙便成了他夢中的第一勝景,好幾回尿床都是在夢里的盤龍岙,玩瘋了,尿急了,慌亂間找個石縫就尿,一尿就尿在被窩里了。每次回鄉(xiāng),他必定要光顧盤龍岙,坐坐,躺躺,聽聽鳥叫,冬天就在草地上曬曬太陽,暑天就在小瀑布下沖個涼水澡。這樣的時候,他往往會覺得自己回到了襁褓時代,無憂無慮地睡在溫暖的搖籃里。

  彭永駿再次踏進盤龍岙,懷著一種難以言表的幽情。他就是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同劉青燕敞開胸懷好好兒談談,莊重地向她表露深藏的心意。

  彭永芳參透四哥的內(nèi)心秘密,也懂得他與阿燕單獨接觸是冒險,才想起了童年時期的秘密領地盤龍岙,精心安排了這一次結伴出游。為了掩人耳目和增加安全感,除了四人同行,她還叫上了看家狗來福。

  彭永芳先到盤龍?zhí)哆叄痛舐曔汉簦骸翱靵砜茨?,好多小魚哩!”

  待彭永駿劉青燕和彭永驊一同來到彭永芳身邊,彭永芳就拽住彭永驊的胳膊,轉移到另一處平地上,從小籃中掐了一點饅頭碎片丟在石縫邊,很快引來了一大隊紅螞蟻,又從小籃中抓出一把炒蠶豆,與彭永驊一起分享。彭永驊一邊欣賞螞蟻搬食,一邊咯嘣有聲地嚼著炒蠶豆,便樂在其中了。

  彭永駿和劉青燕并排坐在溪潭邊,久久不說話。誰也有話說,誰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兩人都想靠攏一點,兩人又覺得自己像一團火,怕靠攏了會燙著對方。周圍是那么寧靜,這里也許是整個天螺灣最最寧靜的地方了。

  彭永駿俯身向著清澈的潭水出神。奇怪,潭水的表面是平展的,而下層卻在流動,水草在暗流中緩緩搖擺,很輕盈;水中的柳葉魚幾十條聚成一隊,結伴游弋,翩翩翻舞,陽光透過水面,投射在魚腹上,一閃一閃的泛著銀光。沉默了好一會,彭永駿轉過臉,恰好遇到劉青燕的目光,她那清澈得如同盤龍?zhí)端话愕难劬Γ瑓s透出讓人無法解讀的含意,像盤龍?zhí)吨械陌盗?,像暗流中搖曳的水草和出沒在水草中的柳葉魚兒,難以捉摸。

  兩人的目光剛一碰撞,倏忽間又同時避開了。還是沉默。

  “為啥不講話呀?”這是不遠處的彭永芳在大聲嚷嚷。

  彭永驊回答說:“螞蟻不會講話?!?/p>

  “螞蟻不會講話,活人還不會講話嗎?”彭永芳惱怒了,顯然不是對著彭永驊和螞蟻惱怒。

  彭永駿終于鼓足勇氣,單刀直入般地說話了,他說:“阿燕你聽好了,我要娶你,非你不娶!”

  劉青燕嚇得渾身一抖,差點兒跌進溪潭。好在彭永駿眼明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你不要講瘋話!”劉青燕跳了起來,聲淚俱下:“我們兩人命里注定聚不了頭的。你快快離開天螺灣回上海去吧,省得惹出是非來!”

  彭永芳飛快地沖到水潭邊,按住劉青燕,讓她重新坐回原地,勸說:“不要氣急,有話慢慢講。四哥的心意跟我談過,他的心意也是季炎如叔叔和夏惠子阿姨的心意,還有那兩位西洋朋友也都贊成。只要你不反對,有困難可以慢慢想辦法的?!?/p>

  “想啥辦法?”劉青燕嗚咽說,“我的婚姻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牽扯著兩村和親,彭劉兩族的堂宗都要管的呀!”

  “這是啥朝代了,還和親!”彭永駿推推眼鏡,擺出了一副論戰(zhàn)似的姿態(tài),“這豈不是拿一個小女子的命運當賭注嗎?你一雙柔弱的肩胛,能擔當?shù)闷饍纱搴陀H的重任嗎……”

  來福的一聲低吼,打斷了彭永駿的話。它忽然跳起身,豎起雙耳,朝著來路汪汪地吠叫起來。

  彭永芳和彭永駿最先警覺,轉過頭向來路望去。他倆看到,在灌木叢中,有一個男孩敏捷地逃走了。

  瞄一眼背影就知道,他是彭盛庭。

  彭盛庭是他母親張小珠派出的密探。

  等他一奔回家,張小珠就將他攬到膝旁,為他擦去滿臉的汗水,摘除粘在褲腳上的牛蒡籽,一邊問:“阿庭乖乖,快講快講,你看到了啥?”

  “看到小姑姑跟大伯伯蹲在地上,一道用饅頭碴戲螞蟻?!?/p>

  “我問你小叔叔和阿燕嬸嬸在做啥?”

  “他們兩個坐在溪潭邊講話,沒有做啥。后來阿燕嬸嬸差點兒滑進溪潭里去,小叔叔一把拉牢她,她就跳起來哭了,小姑姑就過去勸她不要哭不要哭。”

  “你還聽見他們兩個講點啥?”

  “聽不清爽,我想湊近一點,來福就瞎叫起來,我就逃回來了。”

  偵察報告雖然簡單粗糙,張小珠還是覺得很有價值。她打開一個瓷罐,取出一塊冰糖,塞進兒子的嘴里,表示獎勵。

  彭永芳進門的時候,遇到彭盛庭在天井里玩陀螺,用鞭子抽得木陀螺滴溜溜的飛轉。她彎腰拾起陀螺說:“阿庭你跟我來,有件好東西要送給你。”

  阿庭踏進彭永芳的房間,彭永芳就用老師的派頭考他:“好孩子要誠實,快講講媽媽問你啥?”

  “問我看到了啥?”

  “那你怎么回答呢?”

  阿庭就把母親和他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反偵察調(diào)查雖然簡單粗糙,彭永芳還是覺得很有價值。她打開桌子抽屜,取出一支全新的紅綠鉛筆,塞進阿庭的小手里,表示獎勵。阿庭剛上學,得了紅綠鉛筆,歡呼雀躍,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雙重間諜。

  彭永駿每一次回鄉(xiāng),都要拜訪啟蒙老師秦文光,把啟蒙老師看成心靈母親。掌燈時分,他在妹妹彭永芳的陪同下,來到了秦文光的住所。

  童年是一壺喝不盡的甜酒,童年變青年,才開始明白煩惱的不可逃避。聊了好半天的童年,彭永芳終于憋不住把話語切入了正題。她開門見山地說:“我四哥碰上了一個痛苦的難題,要向先生請教!”

  剛提了個頭,秦文光就猜到了來意。他同情地望著彭永駿說:“新春廟會的當天晚上,小閂就給我講了你和阿燕的事,阿燕生病讓人心疼,她去上海治病,葫蘆鎮(zhèn)上傳出閑話,我也聽講了。說閑話用不著本錢,防不勝防的。天底下多少事,常常跟真情好心擰著來。向我請教,好比問道于盲啊!我自己,也是婚姻大事上的落敗人,落敗得很慘很慘的……”

  秦文光說不下去了。他的身世像個謎,多少年來,不管村里人和他的學生們怎么探問,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肯觸碰這個禁地。

  “講講吧,先生的經(jīng)歷,肯定能給我一些寶貴的啟示?!迸碛莉E懇切地催促道。

  “秦先生要是信得過我們,就直講?!迸碛婪家舱f,“痛苦講出口,是可以減輕痛苦的。要不是這樣,阿駿也不會來找秦先生訴說心事了?!?/p>

  秦文光還是不愿多談自己的往事,經(jīng)兩個學生一再懇求,才簡略地敘述起過去的不幸。

  “早年在故籍紹興讀書的時候,我同一個堂房表妹要好,從青梅竹馬到私訂終身……”他慢吞吞地說,一頓一頓的,小心得像在剝離傷痂,“可是堂房表妹的所有長輩都反對她嫁給我。她是個孝女,掙扎又掙扎,終究不敢違命……后來她的父親過世了,母親改嫁,把她接往杭州。臨別之際,表妹和我有過山盟海誓,她說哪怕等到母親歸天也愿意等我,可是等了兩年,母親沒有歸天她卻病死了,她是為我死的……我是個半廢人,再也無緣遇到這樣真心喜歡我的好姑娘了,我就決心易地獨居,來到天螺灣,抱著往日的回憶過一輩子拉倒?!?/p>

  刻骨銘心的痛苦,豈是三言兩語能夠概括的。秦文光不愿多說這件事,也正說明傷口遠沒有愈合。他深深地嘆口氣,又說:“我年近半百,不堪回首了。我生來是一棵桑樹的種,永遠成不了棟梁之材,能在隨便哪里的田邊地角活下來,長出些嫩葉喂喂蠶寶寶,此愿足矣!可阿駿和阿燕都還年輕,前途無量,這事倒要好生想想辦法才是,千萬不要留下終生悔恨呵!”

  “按醫(yī)生的診斷,阿燕的病根就出在這樁不合理的婚姻上?!迸碛莉E說,“季炎如叔叔和夏惠子阿姨也都覺得只有我才能救得了阿燕??晌以趺淳人??幾乎一步都跨不出去啊!”

  “我的意思是,干干脆脆,帶上阿燕離開家鄉(xiāng),遠走高飛。”彭永芳豪邁地說。

  “不成的!”秦文光搖頭,“當初我和表妹也有過這樣的念頭,最終還是下不了決心。尤其是心地善良的女小囡,翅膀特別嬌嫩,掙不脫漫天羅網(wǎng)的,因為這漫天羅網(wǎng)又牽扯著自個心窩中的羅網(wǎng)!”

  切磋了好半天,還是找不出好辦法。最后秦文光提出了一個“權宜之計”說:“眼下能夠做的事,就是想法子讓阿燕過得快活一點,變得堅強一點。阿芳要多多關照她,平時多陪她出門走走,她識字,多找一些好書給她看看,先把心情調(diào)劑好,更把身體保養(yǎng)好。只要不再發(fā)病,可以慢慢等待機會,不管怎么講,如今終究是民國時代了嘛!”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彭永駿和彭永芳一齊點頭。

  這一天晚上,彭永駿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跟秦文光講,遲疑著不想起身告辭。秦文光見油燈的光漸漸弱了下去,便拿起油瓶往燈盞中添了些油。這個動作提醒了彭永芳,想到秦先生第二天還要上課,不能耽誤他的正常作息,就對彭永駿說:“四哥回家吧,秦先生該歇息了?!?/p>

  “阿駿回上海之前,再來談談?!鼻匚墓鉀]有留客的意思,“今晚上我不大舒服,想早點睡覺了?!?/p>

  彭永駿這才發(fā)現(xiàn)秦文光的臉色有些異常,暗淡得就像剛才缺了油的燈。出門的時候,阿芳悄聲對阿駿說:“今天我倆逼著秦先生講出他的傷心事,真有點兒殘忍!”

  “這明明是秦先生打算封存一輩子的傷心史,硬讓我們撕開了創(chuàng)疤!”阿駿的鼻腔都酸了,小聲說,“你還說痛苦講出口就可以減輕痛苦,多么天真??!”

  秦文光送走彭家兄妹之后,倚門仰望天上的一彎冷月,僵立好久才回到屋里。他并沒有就寢,今夜是注定無法入眠了。他打開相伴三十來年的樟木箱,取出一個白綢小包,里面裝著的是永恒情人的遺物:一綹用紅線扎起的黑發(fā),幾張泛了黃的照片,還有一摞傾吐真情的書信。他輕輕地輕輕地攤開白綢,仿佛外科醫(yī)生打開病人的胸膛,觀察一顆活著的心臟。

  門外傳來得得馬蹄聲。隨即有人敲門,一邊喊:“秦先生在嗎?請開門!”

  秦文光收起情人的遺物,就去開門。來人有點面熟,好像是在彭永驊和劉青燕的婚禮上見過,只是叫不出名字。

  “我叫劉世璋,是杏源畈人,阿燕的二哥。”來人自我介紹說,“先生的好多位學生都是我后來的同學,先生的大名仰慕已久了!”

  “你深更半夜的趕來,有啥急事嗎?”秦文光把劉世璋迎進屋子,非常詫異地問。

  劉世璋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拆開了的牛皮紙信封,收信人寫的是趙中義的名字,落款處印著省政府的大紅字樣。秦文光一臉愕然。

  “先生看一看里面的文書,就明白是怎么一樁事情了?!?/p>

  秦文光剔亮油燈,抽出信封里的文書,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文書就是他的手跡,就是由他為葫蘆鎮(zhèn)集市仲裁委員會代擬的請愿書。當時草稿審定以后,又是用他帶殘的手一字字地抄正出來的。他深深地感到疑惑了:奇怪呀!這份請愿書,本是由鎮(zhèn)集仲裁委員會派專人直送省政府轉呈省長的??!怎么會落到趙副縣長手中的呢?落到了趙副縣長手中,為啥又要交給我這個代筆人過目呢?

  “趙副縣長讓我來見秦先生,也是一片好意?!眲⑹黎坝脤Υ痖L的口氣,謙恭地說,“秦先生有文才,口碑好,深得鄉(xiāng)親們的信任,日后難免還會碰到同樣一類事情。趙副縣長講,秦先生知書達理,是否以不接這種托咐為宜?相反,應該勸勸鄉(xiāng)黨士紳按常規(guī)辦事,本縣的事情還是在本縣范圍內(nèi)解決。父母官嘛,豈能不關心本縣百姓的疾苦,何必越級捅到省里去呢?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嘛!退一步講,就是捅到中央政府去,最后還不是要層層轉下來,由縣里來辦理的嗎?”

  秦文光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光聽。

  劉世璋收回了文書,又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對精致的小錦盒,用雙手捧到了秦文光的面前。秦文光打開禮盒,紅色絲絨座墊上,分別嵌著兩件不同禮品:一只紋花的金元寶和一顆手槍子彈。

  分別標志著財富和死亡的兩件不同禮品,同樣纖塵不染,毫光閃爍。秦文光呆若木雞,脊梁上涼嗖嗖的,是冷汗在流淌。

  “趙副縣長的一點心意,敬請先生挑選一樣收下?!眲⑹黎罢f,“秦先生萬萬不可推辭,否則學生交不了差,要受訓斥的?!?/p>

  秦文光鎮(zhèn)靜了下來,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凄涼的笑容,嘴里喃喃地重復著幾個字:“民國,國民;國民,民國……”

  “秦先生常年呆在世外桃源,讀的凈是圣賢書,有些事興許想不通。”劉世璋又說,“學生初出茅廬,只是稍稍見過一點世面,剛剛開竅。我們家鄉(xiāng)有句俗話:田雞要命蛇要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哎!世道就是這樣,誰有本事拗得過千年世道呢?”

  秦文光想了一想,從小禮盒中摳出金元寶和子彈,塞回到劉世璋的手中,雙手捧著一對空禮盒,抬起頭,直視著劉世璋的眼睛。

  “這樣吧!”他鄭重地說,“恕我借用‘買櫝還珠’的典故,收下這一對空禮盒,歸還禮盒中的禮品,拿這樣漂亮的空禮盒做個紀念也是不錯的。從今以后,就讓我也做個空盒子吧!”

  “這怕不妥!”劉世璋感到為難,“先生不收子彈可以,金元寶總歸得留下的。趙副縣長當面向我反復交待過:子彈和元寶,兩者必選其一?!?/p>

  推讓間,秦文光突然哭了起來,嘶聲嚷:“還要我跪下來求你不成嗎?你快走吧!我愿意做個空心人,你還交不了差嗎?趙大人還放不下心嗎?”

  使秦文光大為意外的是,劉世璋撲嗵一下跪倒在地,向他一連磕了三個頭,啥話也沒有說,起身就沖出門外,跨上馬,踏著遍地凝霜似的月光,離開了天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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