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燕埋頭在方桌上,正在做國文作業。她用上海帶回的課本和文具,按照夏惠子布置的學習計劃,每天都堅持做功課。彭永驊安靜地坐在方桌一側,專心地閱讀著小人書,有不懂的地方就問阿燕。阿燕像大姐姐面對不懂事的小弟弟,耐心地為他解釋,哄他開心。彭永驊嘻嘻笑著,臉上流露出一種天真兒童式的感激之情。
彭永芳從村校回家,直接走進了劉青燕的房間。彭永芳常常到劉青燕的屋子里來串門,有時看看她的作業,做一點輔導,已經習以為常,劉青燕只抬頭給一個微笑,表示歡迎。
這一回,彭永芳的表情有點神秘,不說一句話,徑自從提包中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黃銅風鈴,掛到了窗欞上。微風吹來,金燦燦的風鈴當即就發出了清脆悅耳的叮叮聲。
劉青燕睜大雙眼,滿臉都是喜悅和詫異。彭永驊放下手中那本看了無數遍的小人書,凝望著會隨風歌唱的風鈴,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彭永芳從上海回到天螺灣以后,只在家中賦閑半個月,村校的校長秦文光就聘她當了教師。她覺得能夠學以致用,跟孩子們在一起又開心,便不計報酬多少,高高興興地接受了這份工作。這一天,郵差為她送來一個小包裹,是四哥阿駿從上海寄來的。打開包裹,除了風鈴,還有一紙附信。信中說:“阿燕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兩人互相不講話。等她離開上海以后,我才發現她把我的心帶走了,我想跟她講話也沒法講了。請你把這個風鈴掛到她的屋子里,不必說是我送的,就讓這個風鈴代表我的聲音吧!”
在風鈴的細語低吟中,彭永芳向劉青燕投去了狡黠的一笑。
就憑這一笑,劉青燕啥都明白了,她當即紅了臉,眼眶中泛起了晶亮的淚波。
叮叮的風鈴聲,使劉青燕聯想起了電車的鐺鐺聲。她的腦海里,立刻閃現了初到上海時的情景。那一回,她在惠子阿姨和炎如叔叔陪同下,跟公公、阿驄、阿駿、阿芳一道去逛南京路,去逛城隍廟和大世界,生平頭一趟乘電車。電車開動的時候,一路上的踩鈴聲非常好聽,鐺鐺響,很清亮。興許是因為阿駿就站在她身旁的緣故吧,老是偷偷地看她,使她的心也怦怦的跳,便覺得這電車鈴聲成了一種令人激動的伴奏,從此永遠回蕩在心底。
彭永芳暗暗地為阿燕心疼。明明應該相愛的人,不能相愛,明明不應該廝守在一起的人,又非得天天廝守在一起。阿芳每次見到阿燕,心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她可愛,又覺得她可憐;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她,又覺得自己畢竟不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漢,使不上勁。當阿芳收到阿駿的風鈴和附信時,既羨慕阿駿所認定的愛,又嫉妒阿駿侵犯了自己朦朧中向往的愛。出于手足情義,阿芳甘愿為阿駿充當信使,胸中卻又充滿著一種難言的酸澀。阿芳暗中嘀咕:無論是自己喜愛阿燕還是阿駿喜愛阿燕,都將成為一場艱難的攀登。比較起來,自己的攀登注定不會有出路,而阿駿的攀登或許還有柳暗花明的一天。為了促成這一天的來臨,阿芳悄悄發誓,一定要為阿駿和阿燕探路排險。
劉青燕望著叮叮作響的風鈴出神,彭永芳望著癡癡凝思的劉青燕出神。瀅瀅的淚水一直在阿燕的眼中蕩漾,阿燕的眸子中,還有著風鈴的飄帶在搖曳。
彭永芳走到劉青燕的面前,小聲說:“你愿意寫信,就交給我代寄,沒人會知道的,我賭咒不偷看。”
劉青燕的淚珠,終于奪眶而出,在風鈴聲的伴奏下,順著褪去紅暈而恢復白皙的臉頰,撲潸潸地滾落下來。默默地過了好一會,劉青燕擦干眼淚,恢復了鎮靜。這時,彭永騮帶著他的一對雙胞胎女兒過來串門,還提來了一個鳥籠,鳥籠里關著的是一只羽毛斑斕的畫眉,蹦跳鳴囀著,獨展歌喉。
彭永騮盯著劉青燕愣愣地看。劉青燕覺得他的目光好灼人,就像能夠穿透她的五臟六肺,使她渾身不自在,便趕緊轉過臉去欣賞畫眉鳥。
“這只畫眉鳥好玩哩!”彭永騮對劉青燕說:“是葫蘆鎮上一個財主送我的,就留在你屋里吧。大哥不愛講話,你聽聽畫眉唱歌,就不會冷清了。”
劉青燕知道阿騮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頭也不敢抬起,只是小聲說:“謝謝二哥了!”她在同輩人中年紀最小,把丈夫的弟弟都稱哥。
彭永騮走到彭永驊的身旁,十分關切地問:“大哥,你當了老公,為啥不跟老婆熱絡一點啊?老婆不好嗎?”
彭永驊爽快地回答說:“熱絡的,熱絡的,老婆好!最好沒有了!”
彭永騮又問:“討了老婆派啥用場啊?”
彭永驊又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撓癢癢啊,我背上癢癢,自己撓不到,老婆幫我撓。”
彭永騮又問:“老婆對你好,你對老婆好不好啊?”
彭永驊又回答:“也好的,也幫老婆撓癢癢,老婆背上癢癢,自己撓不到,我幫她撓。”
“二哥你瘋啦?”彭永芳見劉青燕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哭都不敢哭,就大聲呵責彭永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少胡謅多積德吧!”
“我體惜哥哥嫂嫂還有罪嗎?”彭永騮得意地笑道。
彭永驊是世界上最老實的男人,只要給他一本小人書和一把葵瓜子,就能在一旁呆著不煩人。他好像是永遠長不大了,說起話來聲音尖尖的,頭發黑黑亮亮,皮膚白白凈凈,他的青春從此留在人生的門檻之外了,所以村里頭就有人叫他“千年松”。其實彭永驊并不全傻,雖然不懂愛情,但也不懂仇恨,不會嫉妒,不會使壞。每當劉青燕看他的時候,他還會害羞,常常紅著臉躲到一旁去。他很聽話,只要能做的事,叫他做他都做。他會掃地,擦桌椅,收拾房間,還會給老婆撓癢癢。
給老婆撓癢癢,是公開的秘密。婚后不久,春寒料峭,黃阿蓮拉起彭永驊和劉青燕到門外曬谷場孵日頭,暖融融的春陽下,鄰家的阿嬸阿叔問彭永驊新媳婦好不好?怎么好?便引出了兩公婆好就好在會互相撓癢癢的笑話。弄得劉青燕又羞又氣,在一片哄笑聲中逃回了家。此時,彭永騮拾人牙慧,是存心刺激阿燕找樂趣。
雙胞胎姐妹活像兩只調皮搗蛋的猴子,爬上爬下,東翻西翻,忽然從抽屜里找出了一個帶橡皮球的精美玻璃瓶。姐姐阿美剛剛擰松了蓋子,妹妹阿麗就湊上鼻子去聞,一聞就接連打了五個噴嚏,大叫起來:“啊唷!好香呵!”
阿美也小心地捧起玻璃瓶聞了聞,也驚呼說:“真香啊,快把我的鼻頭都香掉了!”
彭永芳伸手接過玻璃瓶,看了一下商標,上面寫的是法文,她一字不識,就問劉青燕:“這是哪里來的洋貨啊?”
“是惠子阿姨送我的。”劉青燕說,“她講這是世界上最名貴的巴黎香水,也是別人送的,她香水多,用不完,就給我,我不要,她硬塞進我的提包里。”
“給你就用嘛!”彭永芳說著就捏動氣壓皮球,對著阿美和阿麗的領口各噴了一下。
兩姐妹笑著跳著喊:“香死了!香死了!”
阿驊也聞到了香味,抬起頭來說:“好香!好香!”
“香啊!香啊!大家用大家香!”阿美和阿麗嚷嚷著,搶回香水瓶,交替著捏動氣壓皮球,對著每個人都亂噴一氣,噴得滿屋飄香,香得連畫眉鳥也振翅騰躍,啁啁啾啾地唱個不停。
笑過鬧過,香味卻久久不散,從阿燕和阿驊的屋子一直彌漫到了整座香樟大院,引發了特殊反應。
張小珠從丈夫和女兒身上聞到了撲鼻奇香,先問丈夫這香味是怎么一回事?
彭永騮訕訕地笑著說:“香味有啥不好?能提精神哩!”
張小珠氣不打一處來,便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一雙女兒提溜到自己跟前,虎著臉逼問:“這香味是從哪里來的?”
“阿燕嬸嬸的香水,是從上海帶回來的外國貨。”阿美說。
“那只畫眉鳥哪里去了?”張小珠又問。
“讓阿爹送給阿燕嬸嬸了。”阿麗說。
張小珠立馬拽起阿美和阿麗,來到彭汪氏的房中,恰好陳銀鳳也在。張小珠一進門就把兩個孩子往前推,一邊說:“請長輩聞聞小囡身上是啥味道!”
彭汪氏用手掌往鼻孔前扇了扇,說:“好香啊!香得能把人醉倒。”
“香,真香!”陳銀鳳也說,“阿美阿麗占上啥仙氣了啊?”
“還仙氣哩!分明是妖氣。”張小珠激動起來,臉都紫漲了,“可曉得香水是從哪里來的?是阿燕從上海帶回來的洋貨。這香氣不光兩個小囡身上有,阿騮身上也有!阿騮還得意哩,骨頭都酥了去,還把剛剛從葫蘆鎮上帶回的畫眉鳥送給了阿燕。這算鬧的啥名堂啊?依我看阿燕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情……”
“會出啥事情?”陳銀鳳打斷她的話,平靜地說,“不要這么瞎想嘛!”
“會出啥事情還用我明講?”張小珠相信自己的預感,繼續嚷嚷:“啊唷!上海這種大地方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一個病懨懨的鄉下女子,去了沒多久,回來就脫胎換骨了,還沾了一身妖氣,哪個男人聞了不流口水啊!”
彭汪氏命小珠帶著兩個小孩退下,讓陳銀鳳叫來了阿燕,一開口就問:“你是不是從上海帶回了外國香水啊?”
劉青燕誠實地點了點頭。
“還往別人身上亂噴是不是啊?”
劉青燕又誠實地搖頭:“不是我噴的。”
“不是你噴的也是你惹的事!”老太太沉下了臉,“我老早就聽人講起過,這種香水是用狐貍的口水提煉的,是風騷女人專門用來勾引男人的,你一個過了門的良家女子,千萬莫用這種妖貨了,會招惹是非的。要聽話!”
劉青燕聽話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就取出香水瓶,狠狠地往窗外摔去,落到石坎上,玻璃瓶破了,香水四濺,引來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盤桓不去,整個天螺灣都香了三天三夜。
中秋節前一天,彭永騮離開葫蘆鎮,回家來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差夫,用毛竹扁擔挑著兩個籮筐,顫悠悠的,很有點份量的樣子。
在葫蘆鄉山民們的眼中,彭永騮腰間的駁殼槍,就像關公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一般威風。天螺灣的孩子們大老遠見到駁殼槍握柄上的紅綢子,就會尖著嗓門喊“盒子炮!盒子炮!”這會兒,當彭永騮一出現在祠堂邊的路口,就聽得有幾個孩子用清亮的嗓音喊起了“盒子炮”。正在白果樹下一道游玩的彭盛庭和雙胞胎妹妹彭美庭彭麗庭,便歡呼著朝大路奔去。
彭永騮伸手擼擼兒子的頭發,又拍拍他的小臉蛋,疼愛得長遠沒見了似的,隨手又從口袋中掏出一摞香煙牌,有美女的,有三國人物的,有梁山泊一百零八將的,紅紅綠綠真好看。自從彭永騮甩掉土煙管抽上紙煙以來,一直留心給兒子積累香煙牌,讓七歲的兒子開心得不得了。阿庭翻了翻嶄新的香煙牌,說聲“阿爹真好”,便一溜煙跑在前面,快樂地充當探馬,趕回家向媽媽報信去了。
兩姐妹嚷嚷著要騎馬浪浪,彭永騮便呵呵地笑著蹲下身子,讓阿美和阿麗姐妹倆坐到左右肩膀上,用雙手箍住四條小腿,穩穩地立起他那堅挺的身軀,學著馬兒顛顛地跑了起來。
張小珠出門迎接丈夫,見到丈夫臉上沒有醉色,心中便有了三分寬慰;又見到丈夫親熱孩子,心中又多了三分喜悅。她怕一對女兒不小心從丈夫肩上滑下,連忙把她倆抱落地,順手又整了整丈夫的上衣,平展了一下皺折,隨后就把目光投向差夫挑來的兩個大籮筐。籮筐沒有遮蓋,一眼就看出里面凈是大包小包的節日禮品。張小珠想到自己的丈夫這樣看重團圓節,心中更是充滿了甜蜜。
聽得阿庭報告說阿爹回來了,家里人都聚攏到了客廳里。躺在竹榻上養神的彭榮燦也睜開了眼睛。
打發走差夫,彭永騮還沒有來得及坐下歇一會兒,就忙不迭的給家人分發禮品。除了給全家人共同享用的月餅掛面火腿鲞魚之類,還按照不同輩份各有所贈。他給祖父祖母的是用錦盒包裝的一對高麗參;給父親母親的是稱為南貨佳果的桂圓荔枝干;給二媽傅靈芝和大哥彭永驊的是北方小蜜棗;給嫂嫂劉青燕、妹妹彭永芳和妻子張小珠的是花色衣料;給三個孩子的是糖果和玩具;給何朗慶老人的是半斤白木耳和一包上等煙絲。
另外,還有兩件特別禮物,一件是彩石雕成的神獸,稱貔貅,也叫辟邪;另一件是個雕花小葫蘆,里面裝著一只蟈蟈。辟邪是吉祥物,傳說能夠驅妖保平安,是送給父親的。彭謹祥一見青面獠牙的模樣,懂得彩石不同于玉石,不值銅鈿,搖著頭表示不喜歡,說:“我家也沒有什么邪要辟,這東西你就帶回去吧,需要應酬的時候,隨便送給誰都可以。”彭汪氏說:“雖講是一塊小石頭,桃仁不大也是一顆心嘛,你就放在案頭,當作鎮紙用用總可以吧!”彭謹祥只好收下。蟈蟈是送給祖母的,彭汪氏雙手摩挲著小葫蘆,笑得合不攏嘴,說:“真是好東西!蟈蟈叫起來好聽,連我這樣耳背的老人也聽得清亮。”說罷就將小葫蘆揣進了懷里。
南方人歷來把高麗參看成是能夠延年益壽起死回生的仙藥。彭汪氏打開錦盒,凝視著兩支人形的原參,嘖嘖稱奇,嘆說:“啊唷,這樣的寶貨該花費好多錢吧!”
彭永騮說:“難得給爺爺奶奶盡一點孝心,應該的!應該的!”
陳銀鳳說:“爺爺奶奶前世修得好,享到孫輩的福了!”
傅靈芝小聲嘆息說:“看來阿騮這回是真的發了!”
禮品雖然輕重不同,畢竟人人有份,皆大歡喜,獨有彭謹祥心中暗暗犯嘀咕。想起《昭明文選》的失落,還有種種劣行的傳聞,使他這個當爹的如坐針毯,對阿騮總是放心不下。常在溪邊轉,哪有不濕鞋?當初,他就反對阿騮出任鄉里的民防隊長,只因母親執意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沒有品的差事,不算當官,總比阿騮浪蕩在家坐吃山空好,父親也點了頭,才勉強認可。此時,彭謹祥也不知道阿騮是不是已經走上正路,也只好敲敲警鐘,提醒說:“古話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沒有名目的錢,可沾手不得!”
“那當然!”彭永騮毫不含糊地回答。
何朗慶咕嚕嚕地吸著水煙壺,插話說:“我昨天到葫蘆鎮趕集,那個熱鬧勁還是頭一回見!太平盛世,不打人陣了,鄉民們安居樂業了,生意自然興隆。眼下正是金秋時節,許多山貨剛下來,購銷兩旺呵!阿騮的民防隊保護貿易維持秩序有功,水漲船高,多一點收入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嘛!”
彭汪氏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星期日,天螺灣村校不上課,秦文光批改完學生的作業本,正全神貫注地翻閱著新來的報紙雜志。此時,葫蘆鎮集市仲裁委員會來了一位代表,帶著一頂烏篷小轎,送來一張大紅請柬,特來邀他去葫蘆鎮隆興酒店“小酌”。
秦文光原來是天螺灣彭族義塾的塾堂先生,民國后廢私塾改辦了村校,轉任村校督導兼教師,后來又當上了校長。他幼時得過小兒麻痹證,一手微僵,一腿小瘸,其貌不揚,年近半百了還不曾娶妻。他改名換姓從紹興城來到天螺灣當塾師,來了就不想走了,說天螺灣山明水秀,民風淳厚,一生要終老此鄉。他博古通今,三教九流的事都知道,村里不少人家寫信立契約寫春聯寫墓碑,多半得靠他。全村人都敬重他,稱他秦先生,只有挨過他戒尺懲罰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背后稱他“瘸先生”。
生平頭一回遇上有人雇了轎子請他去葫蘆鎮隆興酒店“小酌”,秦文光激動得都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囁嚅道:“敝人一個小小的村校教師,何德何能,配讓鎮上的仲裁委員會用烏篷轎來抬我?有事吩咐就是了,小酌又何必呢?”
“葫蘆鄉幾十里方圓,像秦先生這樣有德有能的有幾個?”來人十分恭敬地回答,“求助秦先生,原是由鎮上好多位紳士竭誠推薦,又經過仲裁委員會全體委員議決了的,可謂眾望所歸!秦先生如果推辭,會讓父老鄉親們心寒的唷!”
“到底為了啥事?”
“秦先生去了就明白了。”
“既然信得過我,就先透點風吧,莫讓我蒙在鼓里。”
“歸根結蒂一句話,決不會讓秦先生做壞事丑事,是做光明正大的事,責任全由集市仲裁委員會承當。這個委員會,是由副縣長親口提議,又經民主推選成立的,是個堂堂正正的合法機構,敢負責任的,務必請秦先生放心!”
這么一說,聯想到近日來葫蘆鎮上的種種風波傳聞,秦文光心中就有點兒數脈了。識字人嘛,既然是光明正大的事,也就不外乎是捉刀代筆為民請命之類。秦文光的心中灼熱起來,生平頭一次有了一點輝煌的體驗。曾幾何時,自己的名聲超越了天螺灣這個小山溝,伸展到了葫蘆鄉的大范圍!面對這樣的重任,豈可臨陣退縮,何況乎還有“小酌”!
秦文光的雙腿不一般長,平常不在乎,可是在仲裁委員會的使者面前,他必須盡量保持儀態的端莊。他將短腿踮起,長腿稍曲,雖然累點兒,走起路來終究顯得平穩許多,而且還有了彈性和節奏感。他就這樣邁著富有彈性和節奏感的步履,隨著使者跨出校門,懷揣一份豪情跨進烏篷轎,直奔葫蘆鎮。
隆興酒店的雅座內,一張八仙桌旁已經坐了六人,虛席以待的正是秦文光和使者二人。
一番寒暄過后,仲裁委員會主任開宗明義地說:“秦先生雖不是本地人,可是定居葫蘆鄉已經二十多年了,成了我們地道的同鄉。秦先生的人品和文才大家都是清楚的,有口皆碑啊!一家人不講兩家話,今天請秦先生出馬,就是要讓秦先生為葫蘆鄉的父老百姓討個公道。”
葫蘆鄉人歷來以豪爽聞名。一待東道主點明主題,趁酒菜還沒有上桌,眾人也就一邊喝茶,一邊七嘴八舌地訴說起了宴請秦文光的理由。
理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葫蘆鎮恢復集市貿易半年多,大小紛爭時起時伏,從來就沒有間斷過。自副縣長趙中義親臨視察并決定成立集市仲裁委員會之后,商情剛剛有了起色,苛捐雜稅便接踵而來,就像孫悟空身上的毫毛,拔一撮吹口氣,就變出了滿地的小孫悟空。你要問王法何在?鎮推區,區推縣,壓根兒找不到個評理處。山民們從十幾里路開外辛辛苦苦挑來一點山貨,換得幾十個銅板,無端的都要給刮去三四成。如今,區里更動用鎮上的民防隊派捐收稅,在橋頭路口置關設卡,差不多跟山寨的強盜要買路錢一樣了。誰不服就給你扣上抗稅賴捐的罪名,加倍罰款和沒收貨物算客氣的,動不動還捆綁吊打來全武行。前天就有好幾個人給打傷了,有一個還打斷了腿骨。更可惡的是殺人不見血,有大佬倌在背后串通外地奸商,操縱物價,囤積居奇,狠心盤剝百姓,這還叫人怎么活命?
幾名仲裁委員有老有少,鄉民們選上他們,就因為做人正直,胸有點墨。委員們說到氣頭上,個個都像灌足了瑪瑙燒,臉紅脖子粗,眼睛都充血了,說出話來也就越來越嗆。他們嚷嚷:
“民國民國,跟前清又有啥兩樣?”
“還不是像民謠唱的:‘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誰心里不清楚,本鄉本土的屌毛民防隊也這樣兇狠無情,還不是狗仗人勢!”
“所有瘟病的根子就出在貪官污吏身上,‘官字兩張口,斂財不用手’!”
“葫蘆鎮上已經布滿干柴烈火,險得緊哪!再這樣下去,葫蘆鄉山民為共同生計抱起團來,村仇械斗時候的血氣會再次勃發,蠻越尚勇和王族爭霸的流風會重新昂揚起來,那就不是自相殘殺了,而是抗上作亂了!”
氣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觸到警戒線了,主任就開始收題了。
“秦先生不要誤會……”他斟字酌句地對秦文光說,“我們不是請先生來謀劃造反,恰恰是要請先生來幫著預防造反。大家知道葫蘆鄉山民們的脾氣,逼到忍無可忍的地步,是會豁上性命的。當然,胳膊擰不過大腿,千萬不可出這樣的事!我們的意思很實在,就是想拜托秦先生動動腦筋,搖搖生花妙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好言好語給省政府寫一份請愿文書,用我們集市仲裁委員會的名義寫,求求省府大員體恤民瘼,管一管葫蘆鎮的不平事。想必秦先生不會有啥顧忌吧!”
在座的人都未曾想到,秦文光的回答竟是這般干脆,這般氣沖霄漢:“我顧忌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滿門抄斬也不過掉一顆腦袋!”
“好!”邀請秦文光出山的使者感到不辱君命,不禁拍案贊道,“真像天螺灣人講話的口氣。”
主任笑逐顏開,抬頭朝店堂里一揚手,瑯聲呼喊:“上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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