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彭謹(jǐn)祥與劉家梁禮送趙中義一行人踏上返城的路,在葫蘆鎮(zhèn)上結(jié)清了賬目,獨個兒回到天螺灣。當(dāng)經(jīng)過祠堂邊的時候,見彭大奎正坐在石階上抽煙發(fā)呆,就蹲到他身旁,唉聲嘆氣地說:“大奎叔啊,你可曉得,趙副縣長他們這一趟來到葫蘆鄉(xiāng)巡查,十二個人前后八天,食宿車馬雜費外加禮品,葫蘆鄉(xiāng)和葫蘆鎮(zhèn)總共花了多少銅鈿?”
“我又不是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賬房先生,怎么曉得?”彭大奎甕聲甕氣地說,“我真憨啊!才聽得村里村外有多少人在罵山門,可我還把縣太爺當(dāng)菩薩看待。”
“不算趙副縣長從我家搬去的古董,光是分到我們天螺灣的費用,折成谷子,就得一百三十擔(dān)。攤派下去,哪一家不怨呵!”
“我懂了!”彭大奎低下頭說,“小鬼吵鬧引出了大菩薩,是我領(lǐng)頭作的孽!自從‘丙辰兇災(zāi)’那一回丟掉左膀子,我暗中發(fā)誓要少管閑事,可就是管不牢自己的倔性子。人倒楣,走到哪里裁到哪里,打個哈欠都會招是非,還不如死了倒干凈!”
“唉!”彭謹(jǐn)祥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實在想不出什么話可以安慰他,滿腔艾怨地說,“按理講,這種集市仲裁章程,老早就該訂了,外地集鎮(zhèn)都有現(xiàn)成的,照搬照抄就成。衙門是干啥吃的?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勞民傷財?shù)膯幔靠嗤郏∶駠耍搅耍晌覀冞@山里頭的日子,怎么還是這樣艱難呢?讓我當(dāng)這個族長,也真是倒了八輩子邪霉,有苦都沒處訴啊!”
彭大奎聽完這番話,半晌不吭氣。這個歷來以硬漢子著稱的翹尾巴蛟龍,涕泗滿面了,忽然呼嚕一聲,用大手擤出一把鼻涕,狠狠地甩在石階上。
半個月后,劉世璋從縣城趕回葫蘆鄉(xiāng)來,告訴父親說,趙副縣長對這番巡視十分滿意,有心想授給葫蘆鄉(xiāng)一個“模范鄉(xiāng)”稱號。劉家梁一聽慌了神,趕緊找彭謹(jǐn)祥密商。
“這還了得?”彭謹(jǐn)祥跌腳說,“肉香招蒼蠅啊!金字招牌一旦掛出去,麻煩就多了,外來打秋風(fēng)的不用講,當(dāng)官的就會名正言順的常來常往,接下來還會增加稅賦,非逼得山民造反不可啊!”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先找你商量,一道拿主意。”劉家梁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兩人一拍即合,立馬請示鄉(xiāng)鎮(zhèn)長,當(dāng)下議出了一個好辦法:派代表到縣里求見趙中義稟報旱情,把實際旱情撐撐大,申請縣里財政給予緊急救濟,以防災(zāi)民進城請愿鬧事。同時也讓劉世璋回城當(dāng)面向趙中義說項,要是當(dāng)上模范鄉(xiāng),張揚開來反倒露出窮相,會給縣府長官臉上抹烏灰。
這一招果然有效,救濟款雖然申請不到,報評模范鄉(xiāng)的事,也就此擱下不議。
香樟大院里出了大事:一件鎮(zhèn)宅之寶丟失了!
老秀才彭榮燦如喪考妣,連續(xù)幾天寢食不安,半白的須發(fā)似乎一下子又增白了三成。這件鎮(zhèn)宅之寶是一套《昭明文選》,地道的唐代善本,硬是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工工正正地抄錄出來的,留著好多位藏書名家的深紅鈐記,豈能不心痛如絞!
彭汪氏見到老伴喪魂落魄的樣子,怕他鬧出病來,好心勸說:“不管什么古書,沒人用來考進士狀元,反正也是閑書,何苦急成這副死相呢?”
媳婦陳銀鳳也說:“再寶貝的東西,總也比不上阿爹的身子骨寶貝,慢慢找吧,實在找不到,想法子再買就是了。”
彭榮燦聽了勸告,反而紫漲起臉膛,破口大罵起來:“你們這斑女流之輩頭發(fā)長見識短懂個卵!這樣的古書能叫閑書嗎?有錢就能買得到嗎?熬過七災(zāi)八難不曾丟,到了太平歲月反倒丟了去,怎么有臉皮向祖宗交待啊!”
罵著罵著,老頭子一時急火攻心,山羊胡子抖動了起來,血脈賁張,呼吸短促,連連咳嗽不止,竟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像抽掉氣的皮囊樣塌倒在地,差一點咽了氣。
彭榮燦臥床將養(yǎng)了十來天,才能夠下地走動,從此元氣大傷。
《昭明文選》算得上我國最早的詩文總集了,是由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率領(lǐng)一批得力文士編集而成的,選錄了自先秦到梁朝的各類名作,有屈原、司馬遷、斑固、張衡、曹植、陶潛等一百二十七位名家的文章,分為賦、詩、表、書、序、頌、碑文等三十八類,共三十卷。彭榮燦從父親手中接過這套藏書的時候,特意請雕花細(xì)木工做了一個精美的檀木書盒,內(nèi)套防蟲的樟木襯匣,每次捧讀前總要先洗手,若在夜晚,還得把燈盞放到合適位置,確保燈花火星爆不到書頁上,簡直像伺候新娘子一般仔細(xì)。他雖然早就絕了仕途之心,卻無法割舍對祖先文化遺產(chǎn)的鐘愛之情。這套《昭明文選》,便是他心目中永恒的新娘子。如今,這位越老越年輕的新娘子,突然間從身邊消失了,似乎也帶走了他的靈魂。
彭榮燦愛書,在天螺灣是出了名的。三年前,傳說奉系軍閥張作霖同直系軍閥孫傳芳要在浙江擺戰(zhàn)場打大仗,風(fēng)聲鶴唳中,彭榮燦命家人在深更半夜將一大批珍貴古書裝入壽棺,抬到墳山的露喪屋中,蓋上稻草,想裝死人蒙混過關(guān)。不料危機過去,并無一兵一卒進山村,虛驚之后,打開棺蓋檢看,全部藏書都被雨水滲透,發(fā)臭發(fā)霉,無可挽救了。彭榮燦大哭一場,哀傷之余,干脆將所有損壞的書籍重新裝進壽棺,當(dāng)作亡故的親人,披麻帶孝做了一番喪事,將書棺埋入土下,與祖宗同葬一地。為這事,老人得了一個雅號叫“書癲”。所幸的是,這套《昭明文選》事先藏進柴房的一處暗壁內(nèi),總算保存了下來。彭榮燦因此為這套古書擺上香案,跪拜叩首,恭奉為鎮(zhèn)宅之寶。
鎮(zhèn)宅之寶的丟失,家人們深怕書癲又發(fā)起什么癲勁來。彭謹(jǐn)祥叫上大夫人陳銀鳳和女兒彭永芳一道,悄悄地碰頭分析案情,判斷古書失落的種種可能性。
彭永芳略一思忖,明打明講:“常說家賊難防。依我看,這個家賊不會是別人,定是二哥無疑!”
彭謹(jǐn)祥與陳銀鳳互相對望了一下,驚訝中似有恍悟,都沒話可說,不約而同地連連嘆氣。
當(dāng)天,彭謹(jǐn)祥命瓦土趕到葫蘆鎮(zhèn),叫回了彭永騮,單刀直入地逼問:“你將《昭明文選》弄到哪里去了?若是弄不回來,等于是要你爺爺?shù)睦厦耍 ?/p>
嘴里還留著酒氣的彭永騮倒也爽快,大方地承認(rèn)說:“就在趙副縣長來到葫蘆鎮(zhèn)的第二天晚上,就讓劉世璋叫我去見他。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曉得我家有一部《昭明文選》的,一開口就講要這部古書,他講實不相瞞,全是為了造福家鄉(xiāng),能把土特產(chǎn)及時運出去銷售,縣里在上海注冊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緊缺資金,火燒眉睫了,得借用這部古書去作抵押貸款,還讓我千萬不要跟家里人講起這樁事情,等日后還書的時候,他自會跟爺爺和阿爹當(dāng)面解釋清爽的。”
彭謹(jǐn)祥覺得不可思議,又問:“你真的就把書交給趙副縣長了?他留下憑據(jù)了嗎?”
“不交怎么辦?啥憑據(jù)也沒有留下。只給我留下了五十塊大洋。”
“大洋呢?”
“還債了。”
“還的啥債?”
彭永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湯的架勢,回答說:“反正是不能不還的債。”
彭謹(jǐn)祥又問:“趙副縣長有沒有講清爽啥時候還書?”
“我也讓他講個清爽的,他講沒有個準(zhǔn),反正盡快吧。”
彭永騮說著,瞟了父親一眼,又說:“我一個草民,總不好太信不過縣官大人吧!”
鎮(zhèn)宅之寶總算有了下落。可是,有了下落又怎樣呢?還能有物歸原主的時日嗎?這件事對書癲斷不能瞞,越瞞越會惹得老人猜疑發(fā)癲勁。彭謹(jǐn)祥痛心疾首,不得不據(jù)實向老父親作了稟報。可憐的書癲,從此就像患了無望的相思病一般,精神一天比一天委靡不振。本來嘛,在兩村和解停止打人陣以后,彭榮燦既感到寬慰,卻又好像斷了一根筋,似乎一輩子該操心的事情全操心完了,沒啥事情好做了,在全村全族中頓時失去原有的中心地位,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就有點顯得精神恍惚;等到丟失《昭明文選》之后,他的脊梁骨才真正坍塌了,變得心灰意懶。先前,老人家天天一早起床,都要練“華陀五禽戲”的養(yǎng)生氣功,這以后,便常常睡晏覺,啥功也不練了。
等到彭榮燦的精神有些好轉(zhuǎn)的時候,一天趁兒子從縣城辦事回來,他又念叨起了《昭明文選》,說:“等你下回再去縣城,不妨帶點禮品去見一見趙中義副縣長,問問他能不能把《昭明文選》還給我家?”
“人家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彭謹(jǐn)祥嘆道,“兔子進了老鷹的嘴,哪里還能吐得出來呢?”
“這個趙中義頭一次來葫蘆鄉(xiāng),他怎么就知道我家有這套文選的呢?”老人又沉吟。
“我心中也一直在捉摸這個事。今天從縣城回來,有個疑竇就想跟父親說說……”
老人的灰白眼珠從長長的壽眉下閃亮起來,“什么樣的疑竇?快說說。”
彭謹(jǐn)祥說:“昨天下午,我在城里茶館喝茶,一旁的桌子上有人正好在談?wù)摾蕬c叔的事,聽口氣像是他的同鄉(xiāng),說朗慶有毛病不敢要老婆卻要后代,在老家鄉(xiāng)下認(rèn)了個干兒子,有葉落歸根之意,還花錢供干兒子蓋房子買田地娶媳婦,日子過得蠻滋潤的。不曉得父親有沒有聽說過這檔事?”
“你朗慶叔也一大把年紀(jì)了,想有后輩續(xù)香火也是人之常情。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朗慶叔既然偷偷地在故鄉(xiāng)自立家門,擔(dān)心有一天會留不住他的。再說《昭明文選》,家中除了父親和我,也只有朗慶叔識得這件寶物。他常在外面跑,腦子活絡(luò),結(jié)交的人多,會不會是他給趙副縣長通了消息呢?”
彭榮燦思忖了片刻,鄭重地告誡兒子說:“古人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道聽途說的話不足信,憑空猜測也不算證據(jù)。朗慶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我家對他也不薄,他又發(fā)過誓要同我以兄弟情誼相守到底的;何況,等我走了,你這個新族長更少不了他這樣的‘智多星’謀士。幾十年看下來了,不必?fù)?dān)心他會吃里扒外。俗話說家賊難防。阿騮雖說是個粗坯,他一心想巴結(jié)縣太爺,拿《昭明文選》去當(dāng)見面禮,這才是最大的可能。與其相信阿騮,我寧可相信朗慶。”
彭謹(jǐn)祥明白父親向來固執(zhí),心里嘀咕:“不要聽的人比聾子還聾。”但是稍一細(xì)想,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父親同朗慶叔的情誼終究是生死之交,既然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風(fēng)雨驗證,父親的堅信應(yīng)當(dāng)是有道理的。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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