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永失寧靜的世外桃源（2）

　　終究是稟性難移，面臨葫蘆鎮上的貿易糾紛，彭大奎故態復萌，聲嘶力竭地喊：“硬碰硬，亮見亮。人活一世爭口氣，拼了！餓死不討飯，屈死不告官，天螺灣人不當沒筋沒骨軟趴拉嘰的蜒蚰蟲。世世代代拼下去，總會碰上真龍天子登基的一天。”

　　回想起往日的血光之災，彭謹祥的臉色又一次黑了去。他不敢驚動前任族長老父親，趕緊召開堂宗議事會，一邊懇托耆宿找彭大奎們說理婉勸穩住陣腳，一邊趕緊派長工彭瓦土向劉家梁送信。這一下劉家梁也急了，連忙報告鄉鎮長，鄉鎮長又聯名向區里報告，區里又火速向縣里報告，于是驚動了副縣長趙中義的大駕。趙中義走馬上任前專心研究過地方志，調查過民情民風，深深懂得葫蘆鄉械斗惡習淵源長久，特別是天螺灣人，自稱是越王勾踐嫡傳后裔，以復仇為天職，以勇武為美德，強悍好斗威震四鄉。趙中義為大局計，也為自己的仕途前程計，便決定親自出馬，心急火燎地趕到葫蘆鄉，要消解災禍于萌芽狀態。

　　趙中義帶領著一干隨員，匆匆來到了葫蘆鎮。隨員中也包括劉世璋，聽說他已經成了副縣長的見習秘書，帶著他回鄉辦事，熟悉當地的人情世故，自然會方便一些。劉世璋遵照上司旨意，迅速在葫蘆鎮的隆興酒店張羅了十桌酒席，同時選定出席酒宴的代表人物，及時送出了大紅請柬。

　　用酒席抒發人間百樣喜悅，又用酒席消解世俗千種煩惱，原來就是泱泱中華的亙古國風。這一次隆興盛宴，一反女人不得上臺面的舊規，邀請的賓客更不同往昔，除了兩村的耆老前輩和閭長村官以外，還有當年械斗中的英雄好佬和械斗中的傷殘者，以及械斗死亡者的眷屬，還有村校的老師，還有男女青年和外來戶的代表。在天螺灣的特邀代表中，彭大奎、秦文光、彭永騮、劉青燕、彭永芳與何朗慶，自然名列其中。很明顯，這場酒宴開一代新風，閃亮了民主平等的民國特色。趙中義還特別吩咐劉世璋，要把彭大奎和劉青燕的座位安在主桌上，就排在他趙中義的身旁。

　　趙中義的祝酒辭說得激昂慷慨。他說：“根據《縣志》記載，當年倭寇侵犯浙東沿海的時候，葫蘆鄉以彭劉兩村為主，聯合成立過一支百人義兵隊投奔戚繼光將軍，英勇抗敵，全體陣亡，尸骨返鄉后由兩村同祭，合葬于葫蘆鎮外南山坡的義兵墳。鄉親們豈可忘記葫蘆鄉曾經有過團結報國的輝煌歷史！如今北伐戰爭勝利了，鄰里鄉親更應當精誠團結。至圣先師孔夫子說過，禮之用，和為貴。天螺灣杏源畈彭劉兩個光榮的氏族，永遠不能重開殺戒了！”說到這里，他把一只手搭到彭大奎的肩頭，語重心長地繼續說：“彭大奎先生不愧為民間勇士，歷來敢同毒蛇猛獸較量，為民除害無數，功不可沒！不幸的是為了村仇械斗，丟了一只臂膀，我們總不忍心讓他再丟掉另一只臂膀甚至性命吧！”

　　接著說到劉青燕，趙中義的眼圈都紅了：“鄉親們都知道，劉青燕是我的外侄女，為了兩村和睦，為了兩村不再因械斗制造出新的孤兒寡母，一個天真爛漫的好姑娘，嫁到天螺灣是付出代價的。萬一重啟村仇，是讓阿燕姑娘退婚回娘家呢？還是把她當作人質留在天螺灣受熬煎呢？”

　　說到動情處，趙中義離開座位，向出席酒宴的滿堂賓客鞠躬致意后，將杯中的酒漿酹到地上，撲嗵一下跪在桌旁，大聲悲吟：“天地明鑒，死于村仇械斗的冤魂作證，我趙中義說的如果不是真心話，就甘受天罰，哪怕雷打火燒，斷子絕孫，也決無怨尤！”

　　滿場的觥籌之聲驟然靜息。稍過一會兒，響起了輕輕的抽泣聲，緊接著，爆發了一片嚎啕大哭，最響亮的哭聲都是女聲，都是械斗中喪夫失子的眷屬們發出的哀鳴，原因不言而喻，只有她們，才對往昔的不幸，懷有最最深刻的錐心之痛！

　　三天后，在趙中義的躬親督辦下，葫蘆鎮誕生了一個新機構，叫做“葫蘆鎮集市仲裁委員會”，由縣區的財政稅務官員牽頭，杏源畈天螺灣和其他主要自然村各推舉若干代表，擔任仲裁委員，訂出明細條例，規定照顧各方利益，遇到任何貿易糾紛，都由委員會集體商議，多數通過執行之；如有不服，上報區縣審核解決，任何人不得采取任何非法行動。

　　一個為葫蘆鄉人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新機構出現了。張榜公布之日，葫蘆鎮歡呼聲聲，許多店鋪攤販和趕集人還當場買了鞭炮，噼哩啪啦地燃放了起來。

　　趁著新的危機順利消解于萌芽狀態，趙中義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率領他的巡查組，在鄉鎮頭面人物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天螺灣。當瞻仰了建筑精美的彭家古祠堂后，又不辭勞苦地說要攀登杜鵑嶺，去鳥瞰天螺灣和杏源畈的奇妙地形。

　　趙中義由彭永騮攙扶著到了半山腰，躲進樹蔭坐下休息，當著彭謹祥的面，稱贊起彭永騮來了：“令郎儀表堂堂，聰明能干，前途無量啊！”

　　“虎豹駒有食牛之氣也！”何朗慶隨即呼應。

　　“真是！真是！好種出好苗呵！”劉家梁和幾位鄉鎮長也紛紛附和。

　　彭謹祥半信半疑。他心中明白，趙中義過去并不認識阿騮，就因為這一次來到葫蘆鎮，由阿騮率領民防隊，擔當起了趙中義和隨員們的保衛勤務，憑這就值得如此夸獎嗎？

　　“讓阿騮給我當干兒子吧！”趙中義望著彭謹祥，又說，“實不相瞞，我喜歡這樣的彪壯后生。謹祥兄舍不舍得？”

　　一片起哄的話語中，彭謹祥避開了趙中義的目光，低下了頭，老臉都紅了，囁嚅著說：“趙縣長為啥開這樣的玩笑？田舍翁承受不起的……”

　　按國人習俗，在需要講究禮儀的場合，稱副職官員都得去掉一個“副”字，只有當事人不在場或者沒有顧忌的時候，才可以稱副職官銜或直呼其名。后來，彭謹祥認真問過阿騮：副縣長趙中義要認你當干兒子的事，到底是不是當真的？阿騮說確是當真的啊！他親口對我說過的。彭謹祥總覺得這件事有點不是滋味，勸兒子謹慎小心，千萬不要到處去張揚。阿騮說還用得著我張揚嗎？趙大人自己不就張揚出去了。

　　當天，一行人下了杜鵑嶺，踏進香樟大院歇息喝茶。趙中義見到了康復回鄉的外侄女劉青燕，非常高興，特意吩咐隨從拿出十塊銀元交給彭謹祥，說是給阿燕買補品吃。何朗慶把彭榮燦拉到里屋，提醒說機會難得，趕緊請縣太爺題碑勒石呀！彭榮燦說我見過趙副縣長的字蟹爬似的，不題也罷。何朗慶說請縣太爺題字是為了褒獎兩村和睦，不在乎字寫得好壞，貴在留個名聲啊。彭榮燦說這倒也對，回到趙中義面前，當眾一說，立刻贏得熱烈附議。趙中義笑道：“天螺灣老族長榮燦先生德高望重，言出如勒令，晚輩只好獻丑了。”說罷欣然命筆，寫下了“永泰”兩個柳體大字，外加署名落款。過后，由彭劉兩村共同出資，鐫刻了一塊五尺高的青石碑，立于天螺灣和杏源畈交界處的涼亭中。石碑側旁有一汪自然清泉，常年淙淙不息，其味甘甜，恰好提醒人們不忘和睦帶來的幸福。

　　正當趙中義題完“永泰”碑文皆大歡喜之時，趁興便給彭家兩代族長出了一個難題。他繞著彎子說：“天螺灣名不虛傳，果然是人杰地靈物華天寶啊！我能來此一游也算不虛此生了。我有一個想法，不論當說不當說，趁此難得好機會，是不是就直說了……”

　　“直說好，直說好，父母官對黎民百姓還講啥客氣哩！”何朗慶帶頭一應和，眾人也就跟著催他快說。

　　趙中義說：“我在上任伊始，就查閱過有關的志書檔案，發現彭家在雍正初年出過好幾個大官，想必傳下來的古董寶貝是不會少的，不知新老二位族長可不可以拿出幾件來，讓我們見識見識啊？”

　　彭榮燦雖然年邁而并不昏聵，趁別人還沒有發勢起哄的時候，連忙推擋說：“啊呀趙縣長有所不知，彭家發跡原是好幾代之前的事了，何況發跡的承鈞太公并非我家的直系祖先，后來他的子孫們又都遷出了天螺灣這小山溝，落腳到杭嘉湖一帶的平畈地去了，與我家先輩渾身不相干了，我家祖宗雖講詩禮傳家，歷來靠種地吃飯，何來古董寶貝啊？”

　　趙中義當然不會相信彭榮燦的搪塞之言，又說：“榮燦先生不必多慮。據我所知，謹祥兄的金蘭兄弟季炎如先生，就是靠你家的一塊珍貴玉石，才結束落魄生涯改變命運的。實不相瞞，本人無非是因為祖上癡迷古董和珍奇物品，承傳了一點古玩癖好而已。”

　　彭謹祥慌忙解釋說：“我送給季炎如的一方印料，換成現錢不過相當于從杭州到上海的盤纏而已，季炎如改變命運全是靠他本人的才氣和努力。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彭榮燦的山羊胡子開始有點抖動了，冒出了幾句相當耐人尋味的話來：“要是我家有一塊和氏璧就好了，藏著也沒啥用場，我一定拿出來送給識寶人。”

　　“有趣，有趣，說得有趣！”何朗慶拊掌笑道，眾人也跟著打哈哈。

　　一個令人難堪的話題，在哈哈聲中剛結束，劉世璋就把彭謹祥叫到一旁，悄悄地耳語了一通。彭謹祥先是一臉的尷尬，隨即又換成一副笑顏說：“應該的！應該的！”

　　彭謹祥說完就大步出門，找到彭大奎，開門見山地說：“縣太爺的耳報神還真厲害，他曉得你家里養著一只猴子！”

　　“莫非趙副縣長也有興頭耍猴子？”彭大奎問。

　　“不是的！”彭謹祥為難地一笑，搖頭說：“他是想吃猴腦。剛才阿燕的二哥告訴我，趙副縣長實不相瞞，樣樣山珍海味都吃遍了，就是沒有嘗過猴腦是啥滋味，不曉得大奎叔肯不肯割愛？要不然，從堂宗的谷倉里撥一擔谷子給你，算一點小小補償吧……”

　　沒等彭謹祥把話說完，彭大奎就一揮他的獨臂說：“一家人何必講兩家話！我的那只猴子，是半年前中了我安下的踩夾子，我把它捉回家來的。外傷雖治好了，一條腿卻廢了，即使放回山去也沒法尋食過活了，我就養著它玩玩，沒啥用場的。趙大人給天螺灣主持了公道，還看得起我這泥腿子，稱我先生，夸我勇士，讓我坐上席，又給我敬酒，我沒啥可報答，這猴子就算我的一點心意吧，要啥補償呵！”

　　猴腦就這么吃定了。捉猴子開猴腦，原本就是彭大奎的一手絕活。早年的天螺灣，人稱花果山，是猴子的安樂窩，一群一群的，吱吱呷呷的叫著，蹦來跳去，見人也不怕，村民倒也喜愛它們，可因為糟塌農作物太厲害，才不得不狠狠收拾。前清末年有一段時候械斗靜息，大路暢通，縣里府里常有達官貴人坐著烏篷綠呢轎子來到天螺灣，說是說觀賞著名的彭家祠堂，反正一來就得吃猴腦。彭大奎看準這一門好生意，還運用他的木匠手藝，精工制作了一張猴腦桌，設了巧妙的機關，無論大小猴子都能牢牢固定在桌面底下。桌面正中鋸了一個圓口，露出猴子的腦袋，脫毛，開顱，置放火鍋調料，操作起來方便自如。

　　承蒙彭大奎慷慨獻出猴子，又主動擔任現場指導，猴腦宴準備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猴頭的除毛清潔程序早已完成，猴腦桌上的美味調料正散發著刺激食欲的芳香。猴子的凄厲叫聲，證明了它的鮮活。一手執錘一手握鑿的磕巴精彭小閂，靜立在桌旁。他小時候拜彭大奎為師學過木匠活，見過彭大奎開猴腦，只因為彭大奎少了一條胳膊，就命他這個徒弟來替代自己的角色。小閂心里怕怕的，手心直冒汗，牙齒格格地打戰，一句話也不敢說，此時一說話，肯定口吃得一塌糊涂讓人笑話。他只得緊閉嘴唇等候著師父的開顱命令豁上了干。

　　胸中懷著新奇嘴里含著饞液臉上掛著微笑的趙中義，在東道主們陪同下入席就座。彭謹祥朝彭大奎點了點頭，表示可以開顱了。彭大奎就用他的獨臂抓起一塊洗凈的抹布，塞進猴子的嘴巴里。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彭大奎突然發現，猴子的雙目正可憐兮兮地盯著他，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年他進山遇到一群猴子，見人就呼嘯奔逃，落在后面的一只母猴不得已丟下了摟在懷中的小猴。他上前細看，原來是一只死了多日的猴崽，早已腐爛發臭，鼻孔和嘴巴里爬滿了蛆蟲。彭大奎的全身汗毛都堅了起來，頭一回懂得野獸也會有這樣奇特的親情。而眼前的猴子也是一只母猴，興許它也有難分難舍的幼崽哩！想到這里，他的手骨便軟了去。此時，囚桌中的母猴開始作最后的掙扎，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哀鳴，鼻孔中噴出了鮮血，彭大奎的腦子嗡的一聲響，好似自己也讓人開了顱殼，雙腿一軟，便跌坐在椅子上，又滑到了地下，哇哇地嘔吐，讓人們七手八腳地架出了客廳。

　　彭大奎不知道這席猴腦宴后來是怎么收場的，但是他相信這件好事全壞在自己手里了，賓主們即使品嘗了猴腦的美味，心中也永遠留下了懊惱。他深深地感到對不起祖宗，感到對不起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特別感到對不起夸贊過他的副縣長趙中義。

　　猴腦宴雖然不盡人意，但是并沒有沖掉趙中義腦子里的古董情結。宴畢，他在閑聊的時候環視四周，忽然瞥見客廳的條案上有個香爐，原是一只雙耳青銅圓鼎，起身摩挲片刻，笑道：“主人還說沒有古董，這不是古董嗎？”

　　彭榮燦看來是真的不識古董，訥訥道：“這也算古董嗎？這樣的家什，說不定倒還有幾件。”

　　趙中義一聽高興了，連忙招呼劉世璋從皮包中拿出一本書，是清末刻本《骨董淺識畫譜》，遞給彭榮燦說：“老族長翻翻看，這里面的東西，你家中有沒有？”

　　顯然，趙中義是有備而來的。

　　皇天不負有心人。按圖索驥地一番尋找，便從墻壁角落里找出了兩個裝著霉干菜的陶罐，又從長工彭瓦土的床底下找出一個當尿壺用的三足釜。

　　趙中義說：“這些，都算得上是古董。至于是真是假，值不值錢，讓我帶回城里去請專家鑒定一下。一旦鑒定出來是真正的古董，那倒也是物盡其用，寶顯其珍呵，對文化事業也稱得上是一點貢獻。”

　　彭榮燦爽氣地說，“成啊，這些家什閑置也是閑置著，過去還打破過幾個，你喜歡就拿去吧。”

　　隨即，彭榮燦就命彭瓦土和黃阿蓮將這幾件家什粗粗收拾了一下，倒出陶罐中的霉干菜和雙耳圓鼎中的爐灰，把三足釜里殘留的尿液沖洗干凈，統統用破棉絮和稻草包裹起來，裝進籮筐，準備雇腳夫挑到葫蘆鎮上，交給趙中義運回縣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