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燕回到了葫蘆鄉,自然先落腳在杏源畈娘家。
義父義母與阿燕分別兩個多月,說不盡的牽掛,見到阿燕臉色紅潤,眼睛明亮,談吐也靈活自如,乍一看,果真恢復得跟沒有生過病時一模一樣了,壓在心中的大包袱便抖落了一半。
義母姚素娟私下里探問阿燕:“傳說阿駿喜歡你,你和他好上了,是真是假?可把我們兩家長輩都急死了,特別是你祖婆,好多回托人傳話,要讓爹媽催你回鄉。你和阿駿到底有沒有這樁事情啊?”
“怎么會呢?”劉青燕從容地回答,“人家阿駿從小進城念書,是大學生,出過洋,見過大世面,哪里會看得上我這樣的鄉下野丫頭?再說,爹媽不是見我跪在祖宗靈牌面前發過誓的嗎?”
姚素娟聽罷將信將疑,急忙向劉家梁作了稟報。劉家梁沉吟了一會兒,說:“慶祝阿燕康復回鄉,趁這個機會一道去看看五泄風光吧,阿燕不是從來沒有到過五泄嗎?”
醉翁之意不在酒。劉家梁偕同妻子陪著阿燕,雇了一架馬車,專程趕往三十多里外的五泄勝景。游山玩水不過是因頭,這位鄉賢兼長輩有話要對阿燕說,找個好地方,只是為了營造一點好心情。他領著兩個女人,先到唐代古剎五泄禪寺,向菩薩跪拜感恩一番,沒顧得上依次觀賞奇特秀麗的五級瀑布,也沒有探視幽雅深邃的西源峽谷和楠木林,便租了一艘小游艇,駛進了碧波蕩漾的五泄湖。
湖面靜悄悄,湖畔的秀色一覽無余。阿燕似乎沒有興致觀賞美景,一邊剝著小核桃和香榧子,呼吸有點緊迫,揣摸著義父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劉家梁燃起煙卷,說話了:“阿燕,都說五泄風光勝仙境,上海有這樣的仙境沒有啊?”
劉青燕搖頭。
劉家梁又說:“俗話講得好:親不親家鄉人,甜不甜家鄉水……”
姚素娟見丈夫欲言又止,接茬道:“你爹的意思,怕你呆過大上海,從此淡漠了家鄉。”
劉家梁點頭說:“怕只怕年輕人一旦沾上俗念,是不容易洗凈的。”
劉青燕突然紅了臉,卻斬釘截鐵地說:“爹媽這樣不相信我,是要逼我跳進五泄湖嗎?”
劉家梁一見阿燕的神色,覺得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就點到為止,迅速轉移話題,輕松地講起五泄勝景的美麗傳說來了。
接連兩個夜晚,姚素娟都和阿燕同睡一張床,兩人有著說不完的貼心話。姚素娟詢問了阿燕的病情深淺和治療狀況,還聽阿燕敘述了寄住在別人家中的所有細節。東拉西扯,繞來繞去,姚素娟最想知道的還是阿駿對阿燕到底有沒有過不規矩的心思和舉動。使姚素娟十分意外,阿燕對答如流,一點格愣都不打,一口咬定人家是正人君子,還說阿駿為避嫌,故意住到外面不回家。姚素娟心想: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若不是心地清白守身如玉,誰答話能這般干脆!后來講到東洋婆的爽快性格,講到她家兩件稀奇的東洋瓷器,阿燕更是忍不住嗤嗤的笑;再后來講到醫生逼她脫褲子檢查身體的事,問她為啥結了婚還沒有開苞,她沒法掩蓋既害羞又傷感的情緒,說完就嗚咽了起來。
“媽曉得,讓阿燕受委屈了……”姚素娟也陪著流淚,嘆息說,“唉!可事先誰又能料到會是這樣子的呢?都是命里注定的啊!人強不過命!乖囡聽媽的話,回到天螺灣以后,還是要想開一點,反正不愁吃不愁穿的,安生過日子吧!公公婆婆爺爺奶奶都會疼你的,阿驊不懂事,倒也不會欺侮你,你就耐心照看他,就算為來世積德。”
劉青燕起身找手帕擦眼淚,待她重新鉆進被窩,姚素娟又說:“做女人總歸是守牢婦道頂頂要緊。好有好報,老天有眼的。彭家四兄弟兩個庶出一個領養,只有阿驊是大夫人生的,是獨一無二的正出嫡子,不管怎么講,你也就是堂堂正正的嫡長子媳婦,按照規矩,將來是可以多分家產的。”
劉青燕光聽不說話,沒有一點動靜。姚素娟知道她沒有睡著,又提起了出嫁時親手傳授的兩件寶物,說:“媽給你的那兩件壓箱寶,既然派不上用場了,你就不要再留著了,噢!”
劉青燕說話了,“媽不是講過,壓箱寶能避邪嗎?為啥不要留著?”
“也怨你和阿驊小兩口子沒有福氣受用!萬一讓人看見了,會有閑話的。”姚素娟無奈地說,“那個瓷器‘長生苞’,就用石塊砸砸碎,絹畫《雙喜圖》就丟進灶窩里燒了。這兩件寶貝,是你外婆的外婆,一代又一代傳下來的,到你手里傳不下去了,毀了它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莫要舍不得,噢!”
劉青燕默默地聽著,一聲不吭,假裝睡著了。
第二天,劉家梁和姚素娟夫婦護送劉青燕回婆家,步行不足半個時辰的路程,三人卻雇了三頂烏篷轎,加上轎夫成九人,一溜逶迤,頗有氣派的樣子。這是劉家梁的刻意安排,為的是裝點行色,渲染一種“完璧歸趙”的意味,好讓愛嚼舌頭的人們趁早閉上臭嘴。
不論什么人,只要一認天命,也就會無欲無求,變得身心太平。劉青燕早就認過天命,進城撲騰了一陣子,回到原地,又從懷疑天命回歸到相信天命了。終究是從小熟悉的山水民情,多好啊!外面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命里注定該住草窩的鄉下草民,就不該留戀城里的洋樓。她想。
端午節到了。天螺灣的山民盡管日子過得不寬裕,年年都是瓜菜半載糧,番薯當主食。可是過端午節并不吝嗇,都是當一個大節來過的。端午節要包粽子,做印糕,嘗櫻桃,孩子們的衣襟上要系雄黃香袋,各家的廳堂或門扉上還要掛鐘馗捉鬼圖,花樣繁多。
黃阿蓮弄來一些艾草、大蒜與菖蒲,扎成一束束的“驅邪寶”,掛到一個個的門框邊。劉青燕見她忙不過來,就主動幫忙。侄兒彭盛庭和雙胞胎侄女彭美庭彭麗庭,就像小狗小貓似的圍在身邊湊趣,不停問一些天真的問題。
阿美和阿麗問:“過端午為啥要掛大蒜啊?”
黃阿蓮說:“大蒜可是好東西呵,能驅邪防病,俗話說:五月不吃蒜,鬼在門前轉。”
阿庭說:“吃了大蒜嘴巴好臭好臭的。”
黃阿蓮又說:“大蒜是靠孫悟空從天庭里偷到凡界來的。孫悟空怕玉皇大帝看見要沒收,只好把大蒜頭偷偷藏在屁眼里,所以就變臭了。”
劉青燕還是頭一回聽說大蒜有這般來歷,笑得彎了腰紅了臉。三個孩子也一齊笑。
黃阿蓮猛然想起阿燕在新婚第三夜要上吊的情景,鼻子一酸,眼圈紅了,卻又含笑說:“難得見到阿燕這樣高興,真好比給我吃人參進補哩!”
劉青燕的一陣開懷大笑,成了彭家的一件大事。彭家的長輩們都當作喜訊互相傳告。要說喜訊也確實是喜訊,這可是阿燕嫁到天螺灣以來的頭一次開懷大笑,說明阿燕的毛病已經脫體,心情也變好了,不必再讓別人為她擔憂了。至于阿燕愿意跟黃阿蓮作伴,幫著干雜活,這多少有失淑女身份,黃阿蓮專門為這事稟告過陳銀鳳,陳銀鳳又上達天聽,請示了彭汪氏。彭汪氏手捻佛珠安詳地說:“閑著也是閑著,閑著容易胡思亂想,讓她跟在阿蓮身邊多動動,做點雜活也沒啥不好,想當年我也愛做雜活的。”
彭汪氏的話,迅速由陳銀鳳回傳到了黃阿蓮的耳朵里,黃阿蓮很高興,贊說老夫人好開通!一旁的張小珠待陳銀鳳轉身離去,卻撇了撇她的薄嘴唇說:“哼!想當年,想當年還不是個通房丫頭,不做雜活有得飯吃嗎?”
彭汪氏的身世本來就不是秘密。她先當丫頭后成小妾,直到大夫人死后才扶正。當時為打人陣的情勢所迫,沒有舉辦扶正大禮,沒有穿上紅裙子坐上花轎,成了她的終生大憾。不過自她扶正以后,就有了一品夫人的架勢,自家宅院里,便沒有人再敢議論她的貧賤出身了,只有孫媳婦張小珠自恃出身名門,不把祖婆放在眼里。這時候,黃阿蓮聽了張小珠輕薄彭汪氏的話,嚇得一哆嗦,裝作沒聽見,趕緊走開。
在劉青燕的心目中,黃阿蓮是個萬事通,跟她在一起,就不寂寞。她會浸出皂莢水,讓阿燕用麥管吹泡泡,五顏六色的熬是好看。阿燕的頭發臟了,干澀了,她就用木槿葉榨出的濃汁給她洗,洗完以后的頭發就立刻變得又黑又亮又柔軟。黃阿蓮還說像你這般年紀的女小囡,正是講漂亮的時候,就采摘一些紅色鳳仙花瓣,拌上明礬,放在碗內搗爛,晚上敷在她的指甲上,用碎布包好,到第二天,指甲便染成了鮮紅色,伸出雙手就像兩簇花。阿燕叫來阿美和阿麗一對雙胞胎姐妹,如法炮制,也讓她倆吹皂莢泡泡,也給她倆用木槿汁洗頭發,用鳳仙花染指甲,讓兩姐妹開心得手舞足蹈。
劉青燕跟黃阿蓮越來越親近。第二天,黃阿蓮要去油車坊,問問送去的油菜籽開榨了沒有;阿燕說從來沒有見過榨油,非要跟黃阿蓮去看看。既然彭汪氏發過話,讓阿燕跟在自己身邊多動動,黃阿蓮就高高興興地帶她一道去。
還沒有跨進油車坊的大門,劉青燕就聽見了雄壯的號子聲和嘭嘭的撞擊聲,有點地動山搖般的氣勢。
油車坊就是一個榨油的土作坊,在小小的山村里,算得上是重工業了。一間長方形的大瓦房里,一角安著兩口焙料大鍋,正爐火熊熊,炒熟的油菜籽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油香。榨油工們用稻草墊進模具,將炒熟的油菜籽壓成餅狀,一個個地放到巨大的榨槽里去,用榫木插緊。榨槽是用一筒合抱粗的楠木鑿成的,牢牢地固定在地基上。屋梁下,用四根手腕般粗的棕繩懸吊著一節檀木樁,至少有五百來斤重。八個壯漢分站兩邊,像打夯一般地用檀木樁打擊著榨槽上的榫木。
劉青燕隨著黃阿蓮,怯生生地踏進了油車坊,立在門旁就不敢再往里進了。原來,所有榨油工,個個赤膊赤腳,只穿薄薄的褲衩,滿身的肌腱鼓突著,隨著劃一的號子聲,一退一進地運著蠻力,每拉動一次檀木樁,四股棕繩就會發出嘰軋嘰軋的歡叫聲。榨油工們操作得動作協調,節奏分明,一串串的汗珠滾過油亮的皮膚往下落,透過從窗戶射進的陽光,就像一把把珍珠撒落到地上。
劉青燕看傻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一個個強健的身子,成了一團團的火,在她眼前躍動,有一種說不出的豪邁感,覺得男人就是了不起!她目不暇給,忽然又不好意思了。正當她遲疑著要不要回避的時候,忽聽得一陣笑聲揚起,嚇得她一個激靈,紅了臉,慌忙退出了門檻。
黃阿蓮返過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回到了屋里,說:“你逃個啥?有啥好怕的?”
青壯漢子們因為美人來到身旁,夯得更加起勁了,號子吼得更加響亮,拼命炫耀體態和實力,一邊還百無禁忌地說出一些調笑話來。
忽聽得領號人鼓起賊膽喊出了即興號子,其他人句句呼應,回聲震震:
新娘子唷!嗨!嗨!
睜開眼唷!嗨!嗨!
挑一個唷!嗨!嗨!
領回家唷!嗨!嗨!
調個新郎倌唷!嗨!嗨!
包你當媽媽唷!嗬唷嗨!嗬唷嗨!
劉青燕聽得臉紅心跳,想逃走又不舍得,在轟鳴的噪音中故意裝著沒有聽清他們的話。她實在被一種陽剛魅力震懾了,她暗暗思忖:“沒有這樣的男人,天,怎么撐得住呢?”
黃阿蓮轉臉朝向壯漢們,直著嗓門一聲喊:“下作胚!”
聽到“下作胚”三個字,榨油工們更來勁了,又編唱起新的號子:
下作胚呵好得來!嗨!嗨!
不靠勢呵不貪財!嗨!嗨!
下作活計樣樣會,嗨!嗨!
能叫新娘懷上胎!嗬唷嗨!嗬唷嗨!
劉青燕的心理防線終于被沖垮了,轉身奔出了油車坊。
黃阿蓮交待完正事,一溜小跑追上了阿燕,伸出粗糙的大手,抹一把她臉頰上的眼淚,安撫說:“莫要放在心上。這班后生子嘴巴下作,麻雀倒是老實的,我嫁到天螺灣好多年份了,打罵老婆的事天天見,倒不曾聽講有男人作踐別家女子的事。要是打人陣停不下來,這班青壯漢子不曉得哪一天會送命,講實在話,后生子心里頭都在感謝你哩!背后都講你是給彭劉兩族鄉親們帶來吉祥的仙女。”
一番樸實的勸說,句句落到了阿燕的心坎里。記得新婚之初,因為有心事,阿蓮嬸就有意帶她到村里走走。經過各家門口,各家都會拉她進屋坐坐,有的給她燒酒釀雞蛋,有的送各種炒貨,讓她兜起衣襟,裝了一大兜,走路都不好走,像是有意弄慫她。孩子們逗趣地笑,老人們慈祥地笑,年輕人羨慕地笑,一點兒都不見外。這就是天螺灣的民風。她完全相信了阿蓮嬸的話,天螺灣的男女老少都真心喜歡她。
劉青燕隨著黃阿蓮回家,緩緩走在大路上。路邊的溪水清澈見底,淙淙流淌,遠處的青山籠罩在薄霧中;牧童在山麓放牛,吹著竹笛,笛聲悠揚;平坦的曬谷場上,有小孩在放風箏,翻筋斗。她愿意及早離開上海返鄉,除了長輩之命不可違,也出于對故鄉的眷戀。故鄉本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她熱愛杏源畈,也熱愛天螺灣,甚至覺得天螺灣比杏源畈更可愛,好比在同一座宅院里突然發現了一片幽深的后院,別有洞天。如果嫁的是個如意郎,那末,天螺灣便是她夢中的歸宿。
在天螺灣與杏源畈兩村和解之初,曾經出現一派祥瑞氣象,歡慶宴飲,走親訪友,平毀哨棚箭樓,重建集市貿易,人人笑逐顏開。可惜,不能繁殖的土地養活不了不斷繁殖的人口,加上習慣和成見,注定彭劉氏族間即使平息了械斗,也還會出現新的磨擦。
葫蘆鎮頻頻傳來令族長彭謹祥頭痛的消息:杏源畈人依仗離集市近行情靈,疏通城里的官員和商賈,搶占各種土特產的銷售先機,讓天螺灣人屢屢活吃啞巴虧。許多天螺灣人要求族長出面同杏源畈交涉。彭謹祥登門求見鄉鎮長,回答說這類情況屬于商場老規矩,搶生意并不犯法,不好管也管不了。彭謹祥聽了無話可說,回村后只得苦口婆心地勸說族人們多多忍讓,從長計議。
彭大奎按捺不住了,臉色紫漲,青筋暴突,一副邪火攻心模樣。他胸中憋悶,就想弄件帶響的事出來,給族人一點震動。他知道杏源畈水田多,灌溉用水是軟肋。挨到夏末,發現一連幾天刮南風,嘴里就念叨起農諺:“云過北,翻轉塘底好曬谷。”相信大旱將臨,覺得時機來了。一天大清早,便約了一伙生死弟兄,聚到白果樹下,讓彭小閂叫上幾個年輕人,到祠堂庫房里搬出鑼鼓家什,在祠堂前坪上敲響起來。村民們預感到大事不好,紛紛聚攏探聽消息。彭大奎半袒上衣,用獨臂揮舞鼓槌,猛擂了一通大鼓,隨即亮開粗嗓門,責罵杏源畈人心懷鬼胎,吃完和睦酒便翻臉不認人,假和親真傾軋,欺行霸市,掐天螺灣的脖子,號召天螺灣人重新奮起,立馬在黑沙溪上筑壩斷流,攔死杏源畈的水源,如果杏源畈堂宗不肯出面調停,就拉起隊伍重開血戰……
還在老族長彭榮燦當權的時候,就對彭大奎不放心,要辦大事少不了他,卻又管不住他,老是數落他有頭無腦,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彭大奎是個酒壇子,愛豪飲,蠻勇狂傲,有個諢號叫翹尾巴蛟龍。他多才多藝,通木工、鐵工、最擅長狩獵,每當有虎豹野豬進村,都是他帶頭追捕,常常手到擒來。碰上打人陣的日子,他就越發神氣了,不但帶領練丁沖鋒陷陣,還兼任兵器監造師,指導技工制造弓箭大刀和土槍。“丙辰兇災”那場惡戰本來也是可以避免的。就因為他自作主張闖進紫氣書院,把劉家梁族長的大公子劉世璉抓來當人質,才擴大事態鬧出了人命案子,自己也賠上了一條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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