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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震遐文集(卷二)  文/邊震遐

第二十八章    美色可醉與大患在側(2)

  四月底,上海華界和租界的各大報紙,紛紛發表新聞,披露日本派重兵登陸青島,準備奔襲濟南,名義上是保護日本僑民,實際意圖卻是抵抗國民革命軍繼續北伐,阻止中國統一。五月一日,日軍果然侵入濟南城,五月三日起,向北伐軍公開挑釁。北伐軍奉命不準抵抗,全部撤往濟南城外。于是,日軍的兇焰愈熾,立刻大開殺戒,瘋狂殺害中國民眾三千二百余人,傷一千四百余人。日軍還肆無忌憚違反保護外交官的國際公約,捆綁國民政府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和他身邊的十六名外交官,割耳朵剜鼻子,凌遲處死,野蠻程度令人發指!

  俗稱“十里洋場”的大上海,不光飄散著膩人的脂粉味,更蓄積著渾厚的陽剛氣。任何攸關民族危亡的動向,都會率先在這里觸發電閃雷鳴。“四一二”的血浪,雖然淹沒了一個稚嫩的民主政權,卻未能消彌三百萬市民的愛國熱情。濟南慘案的消息傳來,大上海震怒了!

  從五月五日立夏節這一天起,上海的反日怒火呈現了巖漿奔突般的浩壯之勢。各大工會、商會和學生聯合會紛紛發出通電,聲討日軍暴行,號召全國軍民團結一致同赴國難。復旦大學和交通大學全體學生要求接受軍事訓練,請纓抗敵上戰場。十二日,上海六十余萬人分別在南市、閘北、江灣舉行抗議大示威,各界民眾一齊行動了。

  奈何!豪邁的民氣終究無法同孱弱的朝廷相匹配。“打倒列強除軍閥”和“外抗強權內除國賊”的口號,雖然是國民革命的基本口號,可是,執政者抱定“攘外必先安內”的宗旨,對外敵完全采取妥協政策,緊急勒令上海停止一切罷工、罷課與游行示威。淞滬警備司令部遵照中央政府的指示,還命令所屬部隊會同警察局,在整個五月間施行全面戒嚴,用強力維護治安,訓令軍民“恪遵中央命令,靜候解決”。

  “靜候解決”的結果,便是隱忍退讓、繞道北伐。濟南的四千六百余同胞白白死傷了!

  正當季炎如的“立夏病”復發的日子里,從他家鄉來了一位世侄。這位世侄是濟南慘案的幸存者,一見季炎如就嚎啕大哭。他說:“俺季家莊完了,給日本人的野炮轟平了,你的堂弟負了重傷,斷氣之前讓俺到上海來找你,把日本人的兇殘真相告訴你,讓你寫下來,好叫子孫后代永世不忘血海深仇!”

  幸存者原是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司令部臨時雇用的一名向導。當他跟隨部隊進入濟南城的時候,正遇日軍攔路對抗,阻擋北伐軍前進,一邊炮轟電臺,向北伐軍大部隊的頭頂掃射機關槍,隨意打死路過的平民百姓。當時根據情報,日軍進入濟南的先頭部隊只有五千人,后續部隊還沒有進城;而先期開進濟南的北伐軍將近三十萬,糧彈充足,士氣高漲,官兵們嗷嗷叫喚,激烈要求教訓倭鬼子。當時他聽見二十六軍的一位副軍長給上司打電話求戰:“快下命令吧,我們保證在兩小時之內悉數殲滅這批鬼子兵!”可是上司不但不同意開火,反而嚴厲命令部隊立刻撤退到城外去。沒等北伐軍全部退出城區,日軍就動手大規模的燒殺搶掠,連老人孩子也不放過;奸淫婦女更是不顧羞恥,比野獸還不如。第二天,日軍還說北伐軍退兵速度太慢,追著屁股炮轟。季家莊明明在城外,是北伐軍的臨時宿營地,就這樣給毀了!

  季炎如好似遭到雷擊一般,全身僵木。半晌,他涕淚交流,仰天長嘆:“啊!蒼天在上,何時才能懲罰這撥茹毛飲血的獸類呵?”

  這一年的“立夏病”,季炎如很快由憂郁轉入了激憤,他一連幾天杜門不出,不是煩燥踱步,便是伏案疾書,最后寫出了一篇題為《大患在側》的文章,用實名在他主編的報紙上發表了出來。

  《大患在側》一文,剖析了日本侵華的必然性。作者坦陳自己在采訪日本關東大地震時所得到的經驗教訓,通過研究日本文化,越來越看清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特質就是崇強凌弱,視掠奪為幸福。文中援用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的一句名言:“自己去壓迫別人,可以說是人生最大的愉快。”闡述道:“福澤諭吉被尊為日本的盧梭,是日本的精神教父,他的這一句名言,體現了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對外關系的準則。日本軍國主義的羽毛早已豐滿,繼甲午戰爭與日俄戰爭的勝利,又完成了對朝鮮半島的并吞,使它的貪欲極度膨脹,侵占全中國的圖謀已由計劃階段進入到實施階段,持有勢在必得之兇焰。”作者的筆鋒一轉,又對執政當局的消極對策表示公然質疑:“在窮兵黷武的日本帝國面前,你越是退讓,他越是得寸進尺。在甲午戰爭前四年,年方三十二歲的康有為就預言中日必有一戰并將敗于日本,不幸而言中。殷鑒不遠!唯有拋棄幻想,動員全國軍民奮力抵抗,才能挽狂瀾于既倒,求得民族之生存!”

  文章發表之后,萬眾爭閱,一日之內,報紙三次加印,各方反應強烈,多數人竭力支持季炎如的觀點,自然也有人懷疑和反對。第二天,夏惠子就接到德山方浩的電話,他說日本總領事館有個外交官到醫院看病,當著日本醫生的面破口大罵這篇文章,因此勸夏惠子約束丈夫,不要鋒芒太露。第三天,上海市政府的一位高官派出兩名代表,坐著包車登門約季炎如談話,說是“邀請”,卻不得謝辭,完全是一種強制傳詢。晚上,季炎如回到家,活像一只斗敗的公雞,蔫兒了。

  夏惠子本來就討厭政治,對丈夫的遭遇心中擔憂,嘴巴里卻故意裝出一點幸災樂禍,說:“市政府為啥沒留下炎如君吃飯啊?”

  季炎如沒頭沒腦地說:“真沒意思,不如到天螺灣養老去,歸隱山林,了此一生拉倒!”

  “別說風涼話了!”夏惠子苦笑道:“就在上海,你要是一天看不到報紙,也會像鴉片癮發作一樣難受,還歸隱山林呢,你生來就不是圖清靜的命。”

  季炎如總覺得跟惠子不便談政治,也不忍談政治。政治太無情,何苦讓善良女人擔驚受怕呢?當彭永驄和彭永駿追問這次傳詢的情況時,季炎如便爽快地照實回答了。他說:“這位市府大員,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尊姓大名和官銜爵位,他倒像是閻王殿上的判官,對我的事了如指掌,一見我,冷冷地寒暄了幾句,就板起面孔開始訓話,指責我的文章激化了國人對鄰邦的仇恨,唯恐天下不亂,若不是存心破壞和平建國方略,也是幫倒忙。我申辯說:‘濟南慘案白白死傷了好幾千同胞,國人連表示一點憤慨的自由都不給,這算哪一家王法?’歷來當官的都是人上人,豈容百姓頂撞,他拍桌子警告說:‘你寫這樣的文章,我懷疑有異黨在背后指使!你不要忘乎所以,去年春天你筆走龍蛇為赤潮張目,是有案可查的,不要等到舊賬新賬一起算的時候,就后悔莫及了。’”

  說完事情的經過,季炎如又搖頭發感嘆:“二千多年前,孟子就說過民為貴君為輕的話,可是到了今天要表達民意,為啥還這樣難?!”

  彭永駿沒有說什么,只是陪著生氣。

  彭永驄的傷勢已經基本好全了,說話的聲音也宏亮了起來。他說:“就有這么一撥掌權人,在外敵面前是綿羊,在國人面前是獅子。不扳倒這撥人,中國休想自立自強!”

  季炎如又搖頭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彭永駿悄悄問彭永驄:“那天夜里在四川路上發生血案,知道挨槍子的是什么人嗎?”

  “我怎么知道?你聽說什么了嗎?”彭永驄反問。

  “聽說是去年鎮壓赤潮的一個劊子手,殺過許多好人。”彭永駿神秘地說。

  彭永驄“哦”了一聲,說:“報應!”

  季炎如望著彭永驄的眼睛,發現這一雙年輕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無法隱藏的快意和自豪。可是,他并沒有迎合彭永驄的心情,說一句贊許或慶賀的話,反而慨嘆道:“可惜啊!剌客的槍法并不高明,這個該死的劊子手沒有死,昨天他在醫院里接見記者,發誓要消滅赤黨。”

  彭永驄的目光頓時暗淡了,不引人注意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是什么年頭呵!”季炎如又沉吟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連說說真話都不許,何況動刀動槍!在眼下的情勢下,但愿天下壯士不要再做欲速不達的蠢事才好!”

  “這能叫蠢事嗎?”彭永驄不假思索地反駁。

  “我的意思,最好不要拿雞蛋去碰石頭。留得青山就有希望。”季炎如謹慎地解釋,顯出一種推心置腹的神情,“我雖然不是革命家,也不是政治家,對任何事情負不起指導責任,不過好歹是個自由職業者,能算一個觀察家吧!議論權總該有吧!誰都清楚,中國歷來主張一元史觀,所謂‘天唯一日,國唯一君,家唯一主’。‘四一二’政變就是潑血立威,公開樹起‘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旗幟。北伐勝利,人心思定,中國需要休養生息,更需要發展實業。聰明人應當面對現實。需知道,當一棵大樹的根系沒有腐朽的時候,摘掉它幾片葉子拗斷它幾根枝椏是無濟于事的!”

  “那該怎么辦?伸出脖子讓人砍嗎?”彭永驄氣急了,為盡量壓低嗓音都憋紅了臉,又說:“自從去年四月到如今,當局用清黨的名義殺了多少好人?既殺共產黨人,也殺同情共產黨人的國民黨人和普通愛國者,他們的口號是‘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過一人’。有消息透露,全國范圍內已經殺了三十來萬人啊!炎如叔叔您曉得不曉得?曉得不曉得?!”

  季炎如又望了一眼彭永驄,只見他咬著牙根,腮肌起伏著,眼眶里已經噙滿了淚水,標志著仇恨的巖漿正在他胸中沸騰,急劇膨脹的壓力開始逼近臨界點,似乎有一種將要失控而導致噴發的危險。

  季炎如心中一震,突然意識到彭永驄的身后正緊靠著一座巨大的火藥庫,他的信念誰也動搖不了。

  “好吧,這個問題我也說不清楚,現在不討論,也沒法討論。”季炎如適時掛出了免戰牌。

  早晨,上班的季炎如跨進報館門檻,剛剛在寫字桌前坐下,就聽到一陣刺耳的炸響。驚抬頭,只見一塊塊磚頭和無數碎玻璃嘩啦啦地落到辦公室的地板上。同事們怒吼著紛紛向屋外沖去,有人立刻打電話報警。可是,沒等警察到來,一群肇事的暴徒已經呼嘯而去。領頭者的喊叫聲,竟是清晰的日語。

  同事們氣憤地議論:“分明是日本浪人干的!這是給《大患在側》的第一個回報。”

  季炎如說:“這豈不印證了大患在側嗎?”

  同事們慨嘆著,立刻商議出了一個主張,并且當即付諸實施:委派兩人陪同季炎如回家,向夏惠子說,報館的房子壞了,要大修,季主編的身體不大好,最近也太累了,讓他在家好好休息一些日子,千萬別讓他上班,也別讓他上街。

  夏惠子瞧一眼丈夫的尷尬臉色就明白了,丈夫的同事在撒謊,準是丈夫寫的文章惹出大麻煩了。她當然不便點穿這個好意的騙局,只得連連說:“多謝關照!一定照辦。”

  劉世璋來到季宅,帶來父母發給他的一份電報,電文是:“得悉燕兒病況好轉速陪其返鄉勿誤”。

  鄉下人極少發電報,發電報就有點十萬火急的意思。電文雖短,意思明白。就是說阿燕的義父母已經收到了兒子的信,得知阿燕的病情有好轉,特地來催她回鄉了。對于阿燕來說,這份電報也就是圣旨。在商量是否照辦的時候,既然阿燕本人沒有絲毫抗旨的想法,她的病也確實有好轉,阿駿和阿驄兄弟也就沒話可說了,總不能把阿燕強行扣住不放吧!阿燕的義父母所以發這樣的電報,正說明他們對謠言已經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如果不讓阿燕回家,那倒恰好讓造謠的人得著便宜更加有戲可唱了。至于季炎如和夏惠子夫婦,當然更得尊重劉彭兩家人的意愿,盡管不放心,也只好讓她登程返鄉。

  劉青燕離開上海的當天,劉世璋來接她同行。彭永駿要陪著去火車站,劉青燕一連聲嚷嚷不要不要不要,彭永駿提起她的行李,執意要送,她就拼命似的奪回行李,哭了起來。季炎如使勁拽了拽彭永駿的衣袖,暗示他切切不要再爭了。劉青燕非常固執,也不讓彭永驄和夏惠子送她。在同季炎如和夏惠子夫婦告別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光流淚。夏惠子感到依依難舍,將她摟進了懷中,她伸出雙臂緊緊地箍住夏惠子的腰,嚶嚶地哭出了聲,好像訣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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