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駿聽從夏惠子的勸告,住回家里已經好多天了,可是,他和劉青燕的關系,依舊冷冰冰的,并沒有朝著熱心人所期待的方向演進。柯愛在電話里聽了夏惠子的情況匯報后,非常失望,敦促夏惠子加點油,把他倆的愛情之火點燃起來。
夏惠子也著急。能夠為劉青燕找回失落的愛,鼓起她的生活信心,在夏惠子看來,這不僅是一帖消除病根的靈丹妙藥,而且也是彭永駿理應得到的一份真情回報。她就忍不住對彭永駿說:“阿駿啊,不管怎么樣,阿燕是個鄉下姑娘,又有病;你可是個城里男子漢,有學問,總得拿出點紳士風度來,主動關照著她一點,星期天不可以帶她上街逛逛嗎?”
彭永駿無奈地說:“她不睬我,叫我怎么辦?她把我當成刺毛蟲了,見了我就躲。”
當晚,夏惠子就拉著劉青燕和彭永駿一同上街,去觀賞正在走紅的國產影片《火燒紅蓮寺》,進了影院還故意把他們兩人的座位靠在一起。可是劉青燕死活不依,非要把自己的座位和夏惠子對調,讓夏惠子插在中間當絕緣板,充隔離墻。劉青燕生平頭一回看電影,當時稱影戲,還是無聲的默片,卻看得喜歡死了,快樂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見到女俠飛檐走壁,好幾次驚叫著從座位上蹦起來。可是一當跨出戲院大門,便勾下頭不說話了,更不肯同彭永駿并肩走在一起。她走在夏惠子的左邊,彭永駿靠過來,她就急忙躲到夏惠子的右邊,壓根兒沒法粘到一塊。
夏惠子難以理解劉青燕的真實心情,向季炎如訴說這件事,覺得有一種費力不討好的遺憾。
“看來,我們都想得太簡單了!”季炎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說,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幾分內疚,“本來,我是應該比你們冷靜的,我年紀大,懂得中國的國情,可是,我也犯了一個錯誤……”
“什么錯誤啊?”
“用良好的愿望代替嚴酷的現實。這是我常犯的錯誤。中國歷代道學家的共同使命,就是要消滅個性。他們無法讓鮮花長成一種形狀一種顏色一種香味,卻拼死要求人人做到一種模式一種思想一種行為。阿狐你一個東洋婆不懂中國女子的心理,是可以原諒的;而我不同,我應該懂得:男女大防,授受不親,這可是相傳千百年的老規矩。你知道中國明代有個叫海瑞的大官嗎?”
“知道啊,不就是一個很有名的清官嗎?”
“就是這個‘司風化’的大清官,位居吏部右侍郎,他有個年僅五歲的女兒,僅僅因為從男性家僮手里接過一塊餅吃,海瑞就認為她犯了不貞之罪,趕走家僮之后,又逼女兒餓死贖罪。當時的禮法規定七歲男女不同席,海瑞的女兒離七歲還差兩年哩,你說中國的禮教可怕不可怕?在中國,真愛是允許輕易表露的嗎?何況,阿燕跟阿駿的傻哥哥拜過堂,算是有夫之婦了,得守婦道。婦道這塊大石頭,要從阿燕心中搬掉,談何容易!”
夏惠子點點頭說:“真是可憐了阿燕!”
劉青燕不再感到自己可憐,不論這種感覺是不是有足夠的根據,反正眼下的她,自我感覺越來越好了。每當遇上彭永駿的灼熱目光,盡管沒有勇氣去迎視,盡管臉頰會發燙,心頭還會激起一陣陣的狂跳,可是懷里總攥著一份驕傲,甚至還藏有一點竊喜。她相信阿駿的目光是秤星,能夠數出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份量,也能夠數出阿駿心中的苦惱。她默默地想:“誰讓你當初稀里糊涂頂替傻哥哥相親來的呢?這是報應。你騙了我也騙了你自己,得了相思病都活該!”
陽光下,劉青燕正在小花園里做健身操,她穿著緊身上衣,曲線分明,動作輕盈活潑。坐在書房里的季炎如,桌面放著一堆書報資料,雙眼卻透過玻璃窗,望著精神煥發的劉青燕,有點神不守舍了。
“少女真好比還魂草,給她幾滴雨露就鮮活!”季炎如暗自感嘆。
夏惠子進門為丈夫沏茶,笑笑說:“炎如君心不在焉啊!看小美人看傻眼了吧!”
季炎如故意順竿爬:“是的呀!美人的魅力無窮無盡啊!何止是‘美色可餐’,簡直是‘美色可醉’、‘美色可死’啊!”
“炎如君是不是有點想入非非啊?”夏惠子的話里多少含有點酸味了。
“是的呀!”季炎如繼續迎著鋒芒上,“我是有點想入非非哩!我在想,如果我們有一個這樣可愛的女兒,那該多好!”
夏惠子像寒蟬似的突然噤聲了,臉上那種進攻性的俏皮神情,也一下子消失殆盡。
季炎如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大忌,說了最不該說的話,連忙起身,接過夏惠子手中的熱水瓶,放到桌上,抓住她的雙臂,滿臉都是歉疚的神色。
“對不起阿狐!”他真誠地小聲說,“都怪我不好,讓你傷心了。對待我倆沒有子女的問題,你是絕對不需要承擔責任的,更不需要有任何的不安心理。我們像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阿駿在身邊,幾乎跟親兒子一樣親;阿燕正在逐漸康復,你是第一功臣,在她的心中,也已經把你當成親媽媽了。”
夏惠子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她把視線移往室外,凝視著陽光下的劉青燕,眸子中透出了母親般慈愛的柔光。
劉青燕停止體操,她有點累了,開始舒展四肢。她在不經意間伸起了懶腰,十指緊扣,手掌朝外,將雙臂探過頭頂,仰起臉,使勁把骨架拉拉直,身子就顯得更加苗條了,逆射的陽光,用金邊勾勒出了她婀娜生動的體態輪廓,活像一棵春風中的小柳樹。
“阿燕真的是越來越美了!”夏惠子喃喃說,“其實,這樣的美,不光你們男人欣賞,我們女人也是同樣欣賞的。”
“這樣的美,具有奪人心魄的力量!”季炎如好像一個資深藝術鑒賞家在評論一幅傳世名畫,說得十分認真,“這樣的美,是一種會讓男人入迷發狂的美,很可能會激發男人走極端,不是勇往直前去做頂天立地的大事,就是神魂顛倒去做喪天害理的壞事。”
夏惠子笑了:“女人的美真有這么厲害嗎?”
季炎如也笑了,挑逗地瞄了她一眼說:“女人的美要是不厲害,一個堂堂的中國文人,怎么會讓一只東洋小狐貍牽著鼻子走呢?”
夏惠子微微瞇起眼睛,沉入夢境般的回憶,眼前閃現出與炎如君的相見與相知的情景,一片甜蜜的漣漪,就在眉宇間蕩漾了開來。
劉世璋上一次隨姨父趙中義到上海,沒呆幾天就回鄉下去了,這一次剛從鄉下來,就到季宅看望劉青燕,見她的病情進一步好轉,非常高興,對她說:“我馬上寫信給家里報個喜,讓長輩們放心。病好了就可以早點回家了,爸爸媽媽和公公婆婆還有爺爺奶奶都想死你了!”
劉青燕沒有答話。自從出嫁以后,她就覺得自己的一切行動,都不該由自己作主了。
同劉青燕聊過一會兒,劉世璋便跟著彭永駿走進另一個房間。彭永驄也在,他的傷口還沒有好全,卻裝得沒負過傷的樣兒。彭永驄和劉世璋也是紫氣書院的同學,不陌生,有話可談。而劉世璋第一要談的話題便是關于劉青燕的事。他皺起眉頭說:“阿燕的事有點麻煩了,鄉下謠言越來越多,我得跟你們兩個當小叔子的一同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辦才好。”
“什么謠言?”彭永駿敏感地問。
“老同學就不講情面了。”劉世璋遲疑一下說,“謠言講阿燕跟你阿駿好上了,不想回家了。”
“瞎扯淡!”彭永驄駁斥道。
“謠言嘛,當然就是瞎扯淡!”劉世璋說:“可明明是瞎扯淡也讓人受不了,兩家的長輩們都有點頂不住啦!日盼夜盼在盼著阿燕快點回去。再不回去,怕是要下十二道金牌了。”
“這不是硬要把阿燕推回火坑里去嗎?”彭永驄說。
聽了彭永驄的話,彭永駿心中暗喜,急忙呼應說:“阿燕到上海是來看病的,到底什么時候回鄉合適,是不是聽聽醫生的診斷再說。”
“對,對,就這么定吧。”彭永驄喜歡干脆,有時候還不許別人置喙。他又說:“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安排。”
劉世璋急忙問:“什么事?”
“就是阿璉和阿芬的問題。”彭永驄說。
“你應該知道他們兩人是什么關系,最后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彭永駿說。
“當然,請快講快講!”劉世璋頻頻點頭。
劉世璉和彭永芬這一對患難情侶執意相守和英勇赴難的情形,感人肺腑,彭永駿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而劉世璋卻聽得臉色發青,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彭永驄說:“這樣好的人落到這樣慘的下場,連遺骨都找不到,真是老天不長眼哪!我相信歷史遲早得還他們一個清白。葫蘆鄉彭劉兩村世代結仇打人陣,阿璉哥哥和阿芬妹妹卻用他們的高尚行為,給兩村鄉親作出了好榜樣。我和阿駿有個想法:應當在家鄉為他倆修一座衣冠冢,以慰英靈,對祖宗與后輩也好有個交待。”
“這個想法是沒有錯……”劉世璋遲疑說,“不過,我擔心兩村的長輩們有顧忌,怕給當局知道了會惹出是非來。”
“辦這個事,不必驚動兩村的長輩和堂宗。”彭永驄說,“就我們三個作主就夠了,約個時間一同回鄉,湊點錢雇幾個零工,悄悄兒辦了就是了。”
劉世璋依然顧慮重重,囁嚅說:“這樣大的事,不跟父母商量著辦,怕不妥吧?容我再好好想想。”
季炎如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個老毛病已經好多年不犯了,癥狀是每到立夏時節,總有那么幾天,他會寢食不安,渾身不對勁,一杯接一杯的喝濃茶,一支接一支的吸煙,愛獨個兒發呆,閉口不說話,誰好心體貼也不領情。即使過了立夏,一切都復歸平靜了,你耐心問他,也不肯回答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怪的“立夏病”!
記得有一年,就在季炎如的“立夏病”第四次發作時,夏惠子也得了病,高燒到攝氏四十度。可是她拒絕一切治療。震懾之下,季炎如的“立夏病”反倒緩和了許多。他不得不打電話向德山方浩求援。
德山醫生在電話里說:“眼下正在流行重感冒,惠子有對付重感冒的知識,沒事的。我想,惠子所以拒絕治療,一定是你有什么事情對不起她。如果真是這樣,你必須投降!你應該知道,日本女人特別是癡情的日本女人,常常會做出一些讓人吃驚的怪事!我知道惠子的脾氣,你快快投降吧!你不投降我不管她的死活,你投降了她的病還不好,我立刻就上門。”
季炎如的腦際劃過了一道霍閃,那個“櫻花計劃”記憶猶新啊!想起了“櫻花計劃”,他就心痛了,連忙用浸過冷水的毛巾敷到惠子額頭上,為她退燒。惠子扔掉毛巾,他拾起洗凈后再敷到她的額頭,又扳住她的手,柔聲問:“你干嗎要這樣?經歷過‘櫻花計劃’的人,還有什么話不可以痛快說的呢?”
夏惠子流淚了,賭氣說:“炎如君的‘立夏病’,我本來以為只是個思鄉病,現在看來倒像鬼病,一定有說不出口的隱情在。炎如君不肯說,就證明你不愛我,年年折磨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平常沒心沒肺快快樂樂不知道憂愁為何物的狐貍精,原來是在為愛與不愛的傻問題發犟勁,季炎如不能不感動,心悅誠服地立馬投降,原原本本地向惠子傾吐了自己心中不愿示人的塊壘。
那是回上海定居的第二年,一切都已安頓妥貼,季炎如就給家鄉寫了一封信,報告自己的行止。信是寫給一個堂弟的。沒有直接寫給父母的原因,是考慮到年邁的父母對他這個不肖之子早已絕望,離家十五年了,深怕撩起二老內心的傷痛。何況二老身邊,還有一個本來應當成為媳婦的善良女人吳氏在,他欠吳氏的孽債實在是太沉重了,實在不忍心去刺激可憐的吳氏,寧愿讓吳氏以為自己早已死掉了才好。
吳氏比季炎如大四歲,長得不好看。她是村里一個小財主的長女。季炎如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個窮塾師,曾經給小財主的兩個兒子教過書,小財主就把丑女兒當作禮物送給窮塾師做媳婦。季父只有一個獨子,老伴身體又不好,總巴望著早一點讓兒子成親。他覺著吳氏雖然不漂亮,可是心眼好,身體健,懂得孝順長輩,成親以后準能擔當起理家的責任,便瞞著兒子答應了這門親事,不管兒子高興不高興,雙方長輩商議定當,擇了吉日就舉行婚禮。老塾師做夢也沒有想到,好歹稱得上詩禮傳家的門風,說敗就敗在兒子的手里,洞房花燭之夜竟會逃出家門,一去不回,音訊全無。季炎如事后才知道:老父親氣得大病一場,新娘子死也不愿意退婚回娘家,發誓要一輩子孝敬二老。
堂弟的回信只有幾句話:“你既然已經回到上海,就趕緊來家一趟,信里說不清楚,一切面談。”
季炎如獨自一人回到了濟南城外的鄉下老家。原來的舊屋已經換了主人,他連忙趕到堂弟家中。堂弟含淚告訴他說:“早在你離鄉第三年的立夏時節,你父母同時傳染上了惡病,全靠你那位從顏家來的姐姐盡孝照料,可惜到處借債求醫也沒能挽救二老的命,只得賣掉房屋辦喪事,辦完喪事,她就獨個兒登上泰山,在舍身崖上跳下了百丈深谷。三條命,就在那年立夏前后的幾天之內完結了。鄉親們為你姐姐收了尸骨,就在你父母的合墓旁邊補了一個墳,好讓你姐姐永世同你父母廝守在一起。”
當天,季炎如在堂弟的陪同下,為父母與吳氏姐姐掃墓,在三人的墳前呆呆地跪了個把小時,直到雙膝麻木癱倒在地,才讓堂弟扶坐起來。他的心中在滴血,深深感到對不起故鄉,對不起親人,對不起并無血緣關系的吳氏姐姐。從此,每逢立夏時節,他就會像夢魘一般卷入傷感的漩渦,難以自拔。
夏惠子聽了丈夫的解釋,半晌不說話,光流淚。
季炎如說:“我明白,讓你知道這件事,肯定會難過的。與其讓兩個人難過,不如我一個人難過。”
夏惠子說:“炎如君的‘立夏病’,是從你回鄉以后才犯的,原因我也猜到了幾分。不過要請炎如君原諒,是我多心了。我猜,您父母去世的事既然已經告訴我了,還有什么痛苦的事需要瞞我的呢?很可能是你的吳氏姐姐還健在,以為你見到她后良心發現,想跟她破鏡重圓了。”
“阿狐真會狐疑啊!虧你想得出來。”
“不少中國男人娶了日本老婆,回國以后又重新娶個中國老婆做正房,把日本老婆降為偏房,這樣做也是為了對得起祖宗。何況,中國人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炎如君更有責任為季家延續香火啊!”
“你怎么來到中國也得了中國病?”季炎如故作驚訝地說,“我是這樣的孝子賢孫嗎?我能忘得了美麗而殘忍的‘櫻花計劃’嗎……”
不料,相隔好多年之后,當季炎如漸漸淡出“立夏病”的悲情,在民國十七年立夏節到來的時候,曾經令夏惠子揪心的舊病跡象,又在丈夫身上重現,使她預感到有什么災禍即將發生。
災禍果然發生了。這場災禍不僅是一家一戶的災禍,而是一個城市的災禍,一個民族的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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