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各有志（2）

　　開始上菜了，餐館侍應生把一塊裱花奶油蛋糕擺放在少女的胸部，又把各種壽司一件件地擺上女體。擺放位置還挺有講究，據(jù)說鮭魚能活血強心，得放在心臟部位；旗魚能幫助消化，要放在上腹部；鮑魚和扇貝能增強性能力，該放在下腹部。其他用各種鮮魚和蚌類切成的薄片和調料，也都各有各的放置部位，又不能放得太密，以免遮蓋了美麗的玉盤。

　　按照“非理勿視”的中國古訓，季炎如的眼睛早已不知道該往哪里看才好了。可是，不看女體又怎么進食呢？看著女體又怎么有心思進食呢？盡管季炎如強作鎮(zhèn)定，努力保持著端莊凝重的君子風度，松谷還是看出了他內心的慌亂。

　　“炎如大哥不必緊張嘛！”松谷說，“您無非是在體驗一種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美景、美女、美食三位一體，這可是至高無上的藝術享受啊！”

　　既然把“女體盛”掛上大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享受的高度，松谷的臉上便洋溢起了陶醉的笑容，娓娓道來：“‘女體盛’的飲食方式，在日本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歷史了。擔任‘女體盛’角色的藝伎，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必須是處女，必須容貌姣好，身材勻稱，皮膚潔白光潤。執(zhí)業(yè)前非得經(jīng)過艱苦訓練，要能一動不動地靜靜躺夠九個小時才算合格。每次上菜前五個小時就開始禁食，不能喝一滴水吃一點東西，要空著肚子進行一個半小時的周密凈身，除了頭發(fā)以外的所有體毛都得脫凈，用特制的高級肥皂擦洗全身，再用一個麥麩小麻袋搓過每一寸皮膚，徹底去除老化的角質，用熱水沖泡后又用冰水淋浴，以免身上出汗。有的豪紳舉辦‘女體盛’宴會，為了顯示闊綽，場面可大了，幾十個‘女體盛’連成排，十分壯觀呵！”

　　松谷如數(shù)家珍，一口氣說完“女體盛”的來歷和特色，問：“炎如大哥頭一回體驗‘女體盛’，感覺如何啊？”

　　季炎如不禁“迷箸”了。“迷箸”，是日語詞匯，意思是手拿筷子，不知道該怎么下手才好。松谷見到他的傻樣就笑了，說：“干嗎發(fā)呆啊，快吃快吃，入鄉(xiāng)隨俗嘛！”

　　季炎如的手有點發(fā)抖，用筷子夾起食物蘸一下調料，湯汁就亂滴，沾到了少女潔白的肌膚上，又不好意思用餐巾去擦拭，只得轉過上身，對著少女木訥的臉說聲“對不起！”

　　“何必說對不起！”松谷又笑了，“筷子夾起美食把湯汁滴到玉盤上，毫不奇怪，日語稱做‘淚箸’。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多著哩，有不顧禮貌動手動腳的，有喝醉了酒吐了少女一身的，最近還有一位老人因為興奮過度，心臟病發(fā)作，竟昏死在少女身上。少女既然扮演的是‘女體盛’角色，顧名思義便是一個餐碟，就非得心甘情愿承受這一切才對啊！”

　　松谷為了印證自己的話，故意用筷子揭開一下遮掩著少女羞處的花朵，又用筷子去夾少女的乳頭。少女果然不動聲色，一點反應也沒有。

　　季炎如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已食欲全無，倒有一股惡心的感覺從腹中泛起，只是想到“女體盛”既然是鄰邦的一種特有風俗和傳統(tǒng)藝術，視作美妙國粹，那就非得表示尊重不可。于是，他努力裝出一副儒雅深沉的名士派頭，用流利的日語談古論今，講述起了《世說新語》中記載的一段故事：

　　“不知松谷君聽說過沒有，中國晉朝有個大富豪叫石崇，宴請貴賓的時候，為了擺闊顯威風，總讓自家年輕美貌的侍女執(zhí)壺敬酒。貴賓要是不肯痛快干杯，他就命令手下人當場把敬酒的侍女殺掉。有一次宴請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王導不想在歡宴中見血，結果就給灌得酩酊大醉；可王敦卻偏偏不領情，石崇竟一連下令殺了三個勸酒無效的美少女，還將血淋淋的腦袋用托盤端上當場驗證。賓客們連連勸將軍好歹喝一懷吧，王敦卻回答說：‘他殺家人，與我何干！’可見賓主都不把女人當人看待。”

　　松谷聽得目瞪口呆，面前的“玉盤”也禁不住微微打了一個寒戰(zhàn)。季炎如又說：“相對而言，日本當代的‘女體盛’，比起中國古代的行酒殺婢來，終究還是文明一點啊！”

　　說到這里，季炎如再次瞟了一眼藝妓的臉，只見她的雙目依然凝視著天花板，可是，兩行清淚卻順著眼角緩緩地流了下來，在燈光中閃亮。

　　這一場盛宴，季炎如卻以厭食而告終。不過，事后他還是向東道主坦白了自己的內心活動。他說：“我當時的第一個感覺是挺尸，第二個感覺是挺玉尸，第三個感覺嘛，不得不暗中承認：這也是一種對天然絕美的徹底展示。這種展示雖然侵犯了女性的尊嚴，無疑于精神上的活宰美女，但是畢竟有著震魂懾魄的魅力，使我想起自己確實到了非結婚不可的時候了！”松谷聽罷就大笑，“哈哈！我的目標達到了！請您見識‘女體盛’，正是為了喚起您的凡人欲念啊！我的外侄女惠子小姐正在盼著您的回應哩。當然，她和‘女體盛’不可相提并論，她將為您展示的魅力，兼具著內在的純情與外在的完美。她甘愿作出的奉獻，您是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的呵！”

　　一錘定音。季炎如終于收斂起在婚姻上的自卑心理，通過松谷雄次郎這位真誠而詭譎的媒人，向小林惠子捎去了愛的宣告。他與惠子真正結合了，也因此有了凄美的“櫻花計劃”。在這以后的漫長歲月中，季炎如所以沒有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惠子，只是因為惠子的母親也當過“女體盛”的玉盤，怕勾起惠子的傷感。

　　夏惠子得知松谷表叔為了她的婚事，曾經(jīng)用過這么一番奇特心思，越發(fā)感動了。她說：“表叔聰明能干，這么重友情，不如到上海來做生意吧！當初我爸爸能成功，您更能成功。那樣我們就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了，多開心啊！上海人尊重外國人，您不必擔心受岐視的。”

　　“犯規(guī)了吧？”松谷用筷子敲了三下碗邊，笑了起來，“只準敘舊不準話新，是誰不守約定啊？”

　　季炎如為妻子打掩護說：“惠子的話關聯(lián)著友情呵！這是敘舊的延伸，不算犯規(guī)。”

　　“那我上次的話題同樣關聯(lián)著友情啊！”松谷申辯，“邀請老友共事，同樣是敘舊的延伸。大哥不妨再考慮考慮，盡快給小弟一個明確答復吧，我好及早向上司復命啊！”

　　夏惠子連連敲著碗邊，叮叮之聲響了三下，六下，九下，都不管用了。

　　季炎如說：“既然松谷君如此固執(zhí)，那么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我自己的工作干不完，我不可能接受你的任何委托。”

　　松谷說：“小弟如此真誠地邀請大哥合作，是因為小弟崇拜大哥！”

　　“不敢當！”季炎如說，“崇拜能說明什么？世界上任何一個傻瓜，都會有比他更傻的傻瓜來崇拜他。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絕對不會跟你合伙做壞事的，你死心吧！”

　　皆因為心中有火，雖不喝烈酒，話不投機照樣催生火氣。一句遞一句話趕話，針鋒相對，兩位老友的交談，漸漸有了火石交迸的味道。

　　松谷說：“識事務者為俊杰。相信這句中國古話吧！我的炎如大哥，早一步自動合作，比晚一步強制合作要明智。大日本帝國武運長久，沒有力量能夠阻擋我們的發(fā)展。”

　　“休提你們的武運長久吧！古往今來，武運都沒有文運長久。”季炎如顯然早就有話憋在心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古羅馬用武力征服希臘之后，在文化上卻為被征服者所征服。同樣，中國五千年燦爛文化，任憑什么樣的武運都戰(zhàn)勝不了。早年蠻勇的游牧民族占領中原，后來紛紛改漢姓，說漢話，學漢文，著漢服，放棄祖宗墳地，與漢人通婚，實施了全民族的漢化。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氏統(tǒng)治漢族二百七十六年，武運夠長久了，最終也融入了華夏文化。你們大和民族本來就崇拜華夏文明，一千多年前，你們的祖先盛情邀請鑒真和尚東渡，給你們的佛教徒登壇受戒，還帶去建筑、雕塑、醫(yī)藥和琴棋書畫各類文化。你們的衣食住行吃喝玩樂，哪一樣沒有中華文化的根子和影子？就連你們的‘大和’名稱與理念，也是從中國的儒家學說里搬過去的；可是，孔夫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予人’，這樣的儒學精髓，你們偏偏不學。在明治維新之初，你們的平民連姓氏都沒有，還處在原始狀態(tài)。你們的開明祖先，稱中國為‘上國’、‘天朝’，把中國人奉若恩師，那么謙恭！如今你們這伙不肖子孫翻臉不認人了，還想拿‘武運長久’嚇唬中國人，沒門！大和軍刀不管多么鋒利，總也敵不過中華狼毫！你們來吧，退一萬步說，即便僥幸能強占中華大地，若干年后你們也得被中華文化所同化，成為中國人。”

　　季炎如說得聲情并茂，夏惠子幾次提醒暗示都中止不了他的滔滔宏議。松谷雄次郎聽著聽著，恍悟到大和尊嚴遭到羞辱，氣得五官都扭曲了。但他畢竟沒有忘記傳統(tǒng)武士道的忍者風度，斯文地喝一口酒，吃幾筷菜，壓下了滿腔怒火。

　　“是的，炎如大哥說得不錯。”松谷思索片刻，開始反擊了，而語調卻依然沉穩(wěn)平和，頗有一點漢字書法講究潛鋒藏銳的風格，“日本人并不否認，大和文化之源在中華。說起來也不怕難為情，連我們今天吃的豆腐、醬油、咸菜，用的文具、算盤、折扇，玩的古箏、三弦、圍棋、麻將、風箏、風鈴、撥郎鼓等等等等，都是從中國傳去的。我們的日文，至今還有一半是漢字。一八五三年，美國佩里準將率領‘黑船’艦隊闖進江戶灣，第二年強迫日本政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日美神奈川條約》，這日本歷史上第一個同西方列強簽訂的不平等條約，日方文本還是全部用中文書寫的，可見日本對中華文化的崇拜和依賴程度！然而，曾經(jīng)讓我們日本人景仰萬分的漢唐雄風，如今到哪里去了？在西方列強的眼中，偌大一個支那，不過成了他們嘴邊的一塊肥肉！‘萬園之園’的圓明園該是中華文化的精粹吧，照樣給他們燒成一堆廢墟。這難道不是你們的奇恥大辱嗎？面對今日破爛的支那，你們炎黃子孫還有什么臉皮夸耀中華文化?!”

　　眼前的松谷雄次郎顯然已經(jīng)不同于過去的松谷雄次郎，以往在季炎如面前，他通常不稱中國為支那，現(xiàn)在竟變得霸氣十足，口口聲聲的支那支那起來了。季炎如不能不暗暗佩服松谷的辯鋒，先聲奪人，變被動為主動，弄得自己反倒語塞了。季炎如的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一片空白，胸中卻越來越鼓蕩起了疑惑和憤懣的波瀾，心想松谷這家伙，眼下的實際身份盡管諱莫如深，至少自我定位已經(jīng)是帝國利益的忠實衛(wèi)士和當然代言人了，所以才會這樣神氣活現(xiàn)蠻橫無禮，可惡！太可惡了！

　　季炎如覺得一時無法駁倒對方的犀利言辭，怕自己失態(tài)，有意瞇上了眼睛，裝出一副不屑置辯的冷傲狀。恍惚間，發(fā)現(xiàn)有個拖著焦黃辮子的男人款步走來，噴著酒氣，哼著《小孤孀上墳》的紹興小調，頭皮上的幾處癩疤在閃著亮光。季炎如對此人頗感面熟，哦！想起來了，他不正是住在未莊土谷祠中的那位家喻戶曉的阿Q嗎？阿Q見季炎如臉有慍色，得知他受了東洋蠻夷的氣，就瀟灑地勸慰道：“何苦跟這種人賭氣！就當是老子受兒子的氣好了。你就對他說：我們先前，比你們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季炎如猛的從幻覺中驚醒，差一點要笑，笑阿Q，也笑自己。

　　夏惠子在丈夫的沉默中，看到了他內心的凄涼，急忙轉圜：“二位男子漢不要爭了好不好呀？求求你們了！反正一談政治就吵架，不談政治不是挺開心的嘛！”

　　“惠子你一個女子不懂男人胸懷。”松谷冷冷地說，“我正是因為不忘同炎如大哥的情誼，有些話才不能不早說，不能不直說。惠子也勸勸你的炎如君吧，千萬不要太清高了，更不要太狂妄了，免得將來付出不必要的沉重代價。”

　　“聽起來松谷君是在威脅人！”季炎如忍不住又開口說話了，已經(jīng)有點無所顧忌，“你口稱大哥，說出話來卻像是當爺爺?shù)脑谟栘熁覍O子。請別忘記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你是在跟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中國文人說話，誰給你的權利可以這樣放肆？”

　　“看來炎如大哥是要執(zhí)迷到底了。”松谷緩緩說，“那就等著現(xiàn)實教訓吧！”

　　“什么現(xiàn)實教訓？無非就是打出‘武運長久’的旗幟，發(fā)動全面侵華的骯臟戰(zhàn)爭。”季炎如難以自制地睜圓了雙眼，大聲說，“請松谷君不要忘記九年前的五月四日，正是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激發(fā)了中國青年學生和廣大民眾的憤怒，引發(fā)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新文化運動，在中華民族的漫漫長夜中點燃了覺醒的火種。如果你們要想把整個中國陷入絕境，那末，我們四萬萬同胞一定會奮起反抗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中國也就有希望了，中國人在歷史奴役中喪失的尊嚴，就有可能在反奴役的現(xiàn)實搏斗中爭回來。任何奴役其他民族的民族，都是在為自己鍛造鐐銬，遲早要遭到報應。信不信由你！”

　　甜酒還沒有喝夠，佳肴還沒有上足，夏惠子就噙著眼淚說：“啊呀！你們都喝醉了！都喝醉了！”說著就喊待應生結賬，隨后拉起季炎如，催促：“回家吧，這就回家，越吵越傷和氣，多不好呀！在上海，表叔好歹是客人，炎如君少說幾句還不成嗎？”又朝松谷鞠躬，“表叔您知道炎如君的脾氣，有時候喜歡鉆牛角尖，請表叔您多多包涵。”

　　松谷起立送客，依然彬彬有禮，頷首說：“回家也好，請炎如大哥冷靜想一想吧！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