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開春以來,劉珍珍也同許多上海人一樣,隱隱感覺到上海的天地有點不同往常了。空氣憋悶,乍暖還寒,天上好像多了火燒云,地下好像有著蛟龍在拱動,覺得有一場風暴就要來臨。各種傳說到處飛揚,有說北伐軍勢如破竹,已經逼近上海了;有說北洋軍渤海艦隊司令兼第八軍軍長畢庶澄,親自率領裝備精良的俄國歸化團,乘著裝甲列車來到了上海北站,要死守上海;有說洋鬼子增派的兵艦,一艘接一艘開進了吳淞口。
此時,上海的軍閥政府早已弄得民不聊生,橫征暴斂,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甚至防守上海的直魯聯軍總司令——“狗肉將軍”張宗昌要想永垂不朽,在上海灘立銅像,也強制攤派銅像捐。街上流傳順口溜:“自古未聞屎有捐,而今只有屁無稅”。軍閥的騎警和大刀隊像一群群發了瘋的豺狼,到處亂竄,搶掠奸淫抓丁打人成了家常便飯。“嚴懲亂黨殺無赦”的斬決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鬧市區的電線桿上,不時能見到高高掛起的頭顱,滴著鮮血……
長夜到頭總能見曙光。這一年的春天,不論是華界還是租界,工廠罷工,學生罷課,商人罷市,謀生存求解放的吼聲震天響,匯成了浩浩蕩蕩勢不可擋的怒潮。許多工人糾察隊不動聲色地武裝了起來。外來殖民者和軍閥統治者一齊惶恐了,暴怒了,一場決戰進入了一觸即發的臨界狀態。
日本繅絲廠的東洋老板忽然間發了慈悲,不但給工人們漲了工錢,有事也可以請假了。行業工會一聲令下要上街游行,機器說停就停,平常像惡煞兇神一般的工頭們,都乖乖兒的敞開大門讓開了通道。
好幾天以來,彭永芬沒有上工。劉珍珍以為她病了,就到她家去看望。沒料到阿芬姐姐和好幾個成年女工擠在亭子間里,在一個陌生護士的指導下,忙著學習救傷包扎知識,各人又把一疊疊的傳單壓在自己的籃子底下,準備帶到外邊去散發。有一個師姐的籃子里,還藏了一把手槍。劉珍珍驚奇地發現,姐妹們忽然間都長了精神,有說有笑的,全不像往日在廠子里受熬煎的那副呆相了。
接連著兩次武裝起義的失敗,上海工人用鮮血換來了寶貴的經驗。公元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積蓄已久的火山終于開始了大噴發。上海一百二十五萬產業大軍,頭一次擁有自己的武裝,無所畏懼地登上了歷史舞臺。這一天,上街參加示威游行的工人,就達八十萬!一當示威游行進入高潮,武裝起義的槍聲就在上海華界各區同時震響了起來。
激戰第二天,由軍閥部隊盤踞的所有重要目標,絕大多數都為武裝的工人糾察隊所攻占。當夜,只剩下了北站的敵人還躲在裝甲列車里拼死頑抗。為了消滅在上海的最后一股軍閥勢力,閘北、滬東、虹口、滬西的工人糾察隊,還有上海大學、復旦大學、暨南大學的學生糾察隊,都打著旗幟,跑步來到了寶山路虬江路一帶集中,準備總攻。畢庶澄為了阻止糾察隊接近北站,用燃燒炮彈轟擊北站正面的大片民房,筑起了一堵火墻。
繅絲廠的女工救護隊,也上了戰場。劉珍珍拽住彭永芬的衣襟不放,跟著來到了北站外圍。
劉珍珍頭一回見到戰場,竟是這樣熱鬧。到處是奔跑的人,到處是響亮的嘶喊,到處都是獵獵翻舞的紅旗,槍炮聲就像大喜日子的炮竹聲,響成一片。在熊熊火光中,劉珍珍看到一輛消防車上,站著一個挎短槍的年輕人,正在調動糾察隊員救火搶險。這個年輕人頭頂星空背襯濃煙,冒著從裝甲列車上嗖嗖射來的機槍子彈,昂首挺胸不彎腰,好神氣!這人不就是阿璉哥哥嗎?是他,正是他,劉珍珍忙將嘴巴貼近彭永芬的耳朵喊:“快看呀,阿璉哥哥在消防車上,多威風啊!”
不料彭永芬發火了,沖著劉珍珍嚷嚷:“你吵著要來,是來看熱鬧的嗎?愛看熱鬧躲一邊去!”
劉珍珍沒有解釋。她當然不是為了想看熱鬧才上火線的,也就目不旁視地跟著她的阿芬姐姐,叫她干啥就干啥。當救護隊快要接近壘著沙袋的前沿陣地時,彭永芬抓住劉珍珍的細胳膊,命令說:“你留在這里,不許再跟著我了,會礙事的。”
彭永芬說罷,就從別人手中接過救護隊的紅旗,帶領救護隊員,冒著炮火,向著前沿陣地沖去。
劉珍珍注視著彭永芬的矯健身影,心里想:“一個喜愛蠶寶寶的鄉下女子,為啥能這樣勇敢呢?”
不到兩晝夜的激戰,五千頑敵灰飛煙滅,檢驗了上海工人隊伍的強大戰斗力。起義全勝后的當天晚上,北站廣場上人山人海。各路糾察隊會師一起,忙著收繳武器,押解俘虜;附近的居民們敲鑼打鼓,攜帶點心茶水,紛紛趕來慰勞勝利者。借著勝負已成定局之際和平入城的北伐軍,除了決策者以外,官兵們也為上海工人的起義勝利而歡欣鼓舞,特地來到北站,同參戰的工人糾察隊和學生糾察隊一道聯歡。在狂喜的人潮中,劉珍珍眼前一亮,突然發現彭永芬和劉世璉在一起,大大方方的手拉著手,蹦著跳著,喊著唱著,那么高興,那么親熱。劉珍珍頭一回感到阿芬姐姐和阿璉哥哥是那樣般配的一對,是那樣年輕漂亮,是那樣自由自在!多好啊!她在心底里默默地祝愿兩人長福長壽白頭到老!
俗話說春天孩兒臉,說變就變。政治情勢的多變更勝孩兒臉。祝捷的歡聲尚未靜息,一條險惡的消息不脛而走:北伐軍要拿工人糾察隊開刀了!四月十一日夜,新任上海總工會委員長汪壽華遭到了誘捕并活埋;次日,由青洪幫臨時組織的“共進會”打先鋒,四出向工人糾察隊挑釁,隨即北伐軍以“平息工人內訌”為借口,實施大規模的武裝干涉,強行收繳工人糾察隊的所有武器。離開起義勝利僅僅二十天時間,一場萁豆相煎同室操戈的流血慘劇,就在殖民者的眼面前瘋狂展現。
年輕的起義者無法理解這樣的急劇事變,當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怒不可遏了。第二天,發起了有二十余萬工人參加的總同盟大罷工,大批工人和市民集合到了閘北青云路廣場,抬著北伐軍總司令親筆書寫的“共同奮斗”匾額,召開抗議大會,會后舉行游行請愿。當隊伍行進到寶山路時,埋伏在天主教堂內的北伐軍官兵,奉命向手無寸鐵的群眾開槍了。
這時候,天正下著雨。劉世璉彭永芬和劉珍珍手臂挽著手臂,正走在游行隊列中。一當槍聲驟響,劉珍珍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正轉頭張望,只覺得身前有人倒下了。沒有等她反應過來,劉世璉就把她和彭永芬同時摁倒在地。游行的人們四散奔跑,許多奔跑著的人陸續被子彈擊中,紛紛栽倒。
“躺著不許動!”劉世璉粗聲命令。
劉珍珍一動不動地躺著。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眨了眨眼皮,定睛一看地面,差一點要叫出聲——啊!血!鮮血!流過身旁的雨水竟是紅色的!她轉動眼珠掃了一個扇面,眼前倒著一大片尸體,還有的人負了重傷,在掙扎,在呻吟。鮮血,幾乎把面前的整個路面都染紅了。鮮血摻和著雨水,正向路邊低洼處嘩嘩淌去,泛著紅波。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直沖鼻腔,劉珍珍猛然覺得胸部一陣痙攣,便忍不住哇的一下嘔吐了起來。
“挺住!挺住!”彭永芬激勵劉珍珍。
劉珍珍止住了嘔吐,但止不住悲傷,為死去的好人,也為自己受到從未遇到過的驚嚇。她哭了,但只是悲泣,沒敢放聲慟哭。
約摸過了二十來分鐘,槍聲完全停息。開槍的官兵見到游行隊伍已經打散,目的已經達到,就在一陣哨音中集隊撤走了。這時,游行群眾和馬路邊的居民,紛紛來到殺人現場搶救傷員,有的尋找親人和同伴,哭聲四起,哀動城廓。
有一個白發老人立在尸體堆中仰天大喊:“中山先生在天之靈啊!您睜眼看看吧!這是您締造的北伐軍犯的大罪呵!他們不殺軍閥殺百姓,怎么下得了這等毒手啊?!”
劉世璉扶起了彭永芬和劉珍珍,往兩人身上打量,問道:“沒事吧?”
劉珍珍全身都在發抖。彭永芬臉色鐵青,嘴唇烏黑,四肢乏力,站都站不穩了,卻回答說“沒事。”
劉世璉攙扶著彭永芬和劉珍珍,移動艱難的步履,繞過一具具遺體,離開屠殺現場,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齒地罵個不停:“叛徒!流氓!強盜!劊子手……”
噩夢還沒有醒轉,又是一個殛雷擊中了劉珍珍的心坎。三天后的一個夜晚,彭永芬來到劉珍珍的住所,把她叫到屋外。
“不好了,阿璉給抓走了!”彭永芬遞過一個藍花布小包裹,氣喘吁吁地說,“阿璉關在區里的拘留所。我已經拿定主意,要跟阿璉一道去死。興許我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家鄉了,日后你回杏源畈,代我去一趟天螺灣,把這個小包裹交給村校的秦文光先生。里面有一封信,寫著我的心里話,拜托秦先生給我家里人和鄉親們講講,我到死都不會忘記大家。”
彭永芬說完這一番話,干脆利落地扭身就走。劉珍珍嗚咽著追上去,哭求:“姐姐你不能去找死啊!再想想別的法子吧!”
“聽話!”彭永芬小聲而嚴厲地喝道。
“你千萬不能死啊!”劉珍珍緊緊拉住彭永芬的袖子,泣不成聲了,“好姐姐求你了!你還沒有給我講松果姐姐的事哩!”
彭永芬狠狠地搡了劉珍珍一把。劉珍珍倒退了好幾步,等站定腳跟,彭永芬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了。
繅絲廠的告示牌上貼出了大布告,宣稱自即日起恢復原來的廠規,凡隨意曠工和上街肇事者嚴懲不貸。劉珍珍在神思恍惚中上了兩天班,越想越不得安寧,就給工頭敬上一塊大洋,請得了一天假,一路小跑著尋到了警察分局拘留所。一個窮苦女孩子,她沒有別的本事,只有哭。從見到門口的警衛開始,就哭死哭活的哭個不停,說要見一見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這個拘留所里。
聲聲哭求,驚動了一個剛要出門的中年警官,猛吼一聲:“這里是你野姑娘撒刁的地方嗎?”說著就抓起劉珍珍的后領,像老鷹捉小雞一般,提溜著拖到大門外,直到一處僻靜的拐角處才放手。
劉珍珍抬頭望一眼警官,見他的顴骨上方有一塊銅板大小的疤,將一只眼珠都擠得彈了出來,像惡熬般嚇人。劉珍珍毫無反抗的余地,她的唯一武器還是悲情和眼淚,便繼續哭求:“行行好吧警官大人,我的救命恩人是個弱女子,就讓我見一見吧,求求大老爺啦!”
“聽口音你是浙東葫蘆鄉人吧?”警官小聲問。
劉珍珍點頭。
“你想見的人叫彭永芬對不對?”
劉珍珍一聽這話,就撲嗵一下跪倒在警官面前,哭得更加傷心了,“天地良心,阿芬姐姐是好人哪!她救過我的命啊!她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
警官將她拽起,臉色平和了,說:“照實告訴你吧,彭永芬硬說自己是劉世璉的同謀,可是沒有證據能判她重罪。你放心回去,過五天再來一趟,就找我疤面警官,我會給你們安排見面的。”
劉珍珍抹一把眼淚,感動得又要下跪,想磕頭致謝。警官又捉住她的胳膊,將她轉了個身說:“你這就走,莫要纏我,我還有公務。”
第五天,劉珍珍又一次來到拘留所,找到了疤面警官。警官的臉膛陰沉沉的,凹凸不平的疤瘢閃著冷光,越發嚇人。他把劉珍珍領進一間提審室,帶上了門。小小的提審室只有一個天窗,光線昏暗,靜得出奇,能讓劉珍珍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警官先扯別的事。他說:“我是亭橋鎮人,跟你是同一個區,從小就知道你們葫蘆鄉打人陣打得兇,男女老少心腸都石硬的。如今這個世道,心腸倒也軟不得。”
劉珍珍懂得聽話聽音的常理,胸口突然收緊了,覺得喘不過氣來。她用顫抖的嗓音請求:“警官大人……你就……直說了吧!”
“你一個女小囡,直說了能挺得住嗎?”
“那天……寶山路……”劉珍珍點點頭,眼淚卻已經涌上眼眶,顫聲說,“寶山路上……死了好多好多人,我是在場的……也挺過來了。”
警官就照實說了。彭永芬不夠死罪,她自動投案,還可以減輕處罰。可是她爭著吵著非要把自己算成丈夫劉世璉的同謀。劉世璉是重罪犯,眼下重罪犯多,做個樣子草草判決立馬就槍斃。前天恰好輪到劉世璉過堂,法官允許彭永芬以證人和親屬身份出庭,當法庭宣判劉世璉死刑立即執行的時候,她突然發瘋似的跳起來,大聲喊叫說她丈夫劉世璉是戰勝軍閥的英雄,如果要殺英雄,她決心陪著去死。劉世璉剛剛給法警押上刑車,彭永芬就拼命追出法院大門,高聲喊:“阿璉哥,我先走一步,等你來相會!”劉世璉一時沒弄清楚這話的意思,正回過頭來發愣,就見她一頭撞向了石柱,腦漿迸濺,當場身亡。劉世璉大叫了一聲“阿芬——!”回音未落,刑車就開走了……
疤面警官講完這個簡略的過程,走到劉珍珍身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紙包,塞到她手中,說:“你小小年紀,來日還長,想開些吧!不管怎么講,彭永芬和她老公是很有骨氣的人,到死都沒有低過頭!”
劉珍珍的全身好似僵固了,一動不動地坐著。此時,恰巧有個警官推門進來,有事找疤面警官。疤面警官的嘴臉霎時變得猙獰起來,伸手拖起劉珍珍,就往門外推,推了劉珍珍一個趔趄,身子撞在門框上,手中的紙包落地了,滾出了五枚亮閃閃的銀元。
“你一個小丫頭還懂得來這一套,沒有門!”疤面警官又粗起嗓門呵責:“劉彭兩犯罪有應得,尸體統統集中處理了,找不著的。快快收起你的大洋,滾蛋吧!”
劉珍珍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給疤面警官轟出了拘留所。回到自己的鴿子窩,哭了一整夜以后,她才覺得自己清醒了過來。從這個時候起,她也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再老是說女人命苦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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