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買得鬼推磨。這就是千真萬確的國情。五十塊大洋,相當于一個普通紡織女工的五個月工資,終于順利地調出了劉世璉的案卷。不過,只允許費爾曼和柯愛在警察局的接待室里翻閱,可以摘錄,但不許拍照,更不準帶出接待室。
費爾曼問到彭永芬的案卷,王警官說:“對不起,沒有。據查,我局未曾對彭永芬正式立過案。紅色嫌疑犯實在太多了,警方不可能都知道他們的下落。你們就在劉犯的原始檔案里仔細找找吧,既然兩人是夫妻,很可能會找出一點相關線索來?!?/p>
劉世璉的案卷有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法律文書,包括證人證言、庭審記錄和立即執行死刑的判決書。法律文書顯示出被告是紅色工會的區級領導人,件件文書都充滿著諸如“策劃暴動”、“抗拒繳槍”、“危害民國”一類駭人聽聞的罪名;至于具體可信的證據,只能說是“莫須有”,因為特別法庭在突擊審理成批“罪犯”時,既來不及尋找也不需要尋找確鑿證據,只要執行最高領袖“殺無赦”的命令就可以了,審判無非是過一過形式而已。另一部分案卷是抄家得來的背景材料,有讀書筆記,平民夜校的講義,工人現狀的調查記錄,幾封普通的私人信件,都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政治傾向。此外還有一冊學生練習簿,寫的是日常開支賬目,字跡雋秀,想必出自彭永芬的手跡。在練習簿的末尾,有一頁工友通訊錄,第一名叫做劉珍珍,括號內注有“杏源畈芽囡”五個字。
費爾曼判斷,案卷中所以保留一冊普通賬本,警方原是想從油鹽醬醋青菜蘿卜的細目中,解讀出密電碼或其他機要信息。虧得警方多了一個心眼,通過這個賬本,為費柯二人提供了查找彭永芬的線索。
第二天,費爾曼和柯愛在彭永駿陪同下,來到了劉珍珍所在的繅絲廠。這是由日本人開辦的一家小廠,員工不足三百人,廠房很破爛,原是一處中國老板破產關閉的棉紡廠舊址,設備是從意大利進口的過時淘汰貨。日本經理見到一對西洋男女和一個穿西裝革履會講英語的中國書生,肅然起敬,用九十度鞠躬表示歡迎。當他得知三人的來意是要訪見一名普通女工,卻又大惑不解了。
費爾曼故弄玄虛,明明會講漢語,卻只講英語,讓彭永駿譯成漢語,再由襄理為日本經理轉譯成日語。費爾曼的話其實很簡單:“相信經理先生一定明白,國際間的新聞采訪,常常同外交活動是有聯系的,請多多關照!”
日本經理彎腰說哈依哈依,立刻交待他的襄理去把劉珍珍叫來。
柯愛曾經好多次陪同西方學者和慈善家,調查過上海工廠中的女工和童工的勞動狀況,懂得一般女工和童工的心理,如果冷不丁把某個人傳喚到廠部,總會弄得非常緊張,憑你問什么話都不肯爽快回答。因此連忙說:“不,不,會嚇著她的,還是讓我們先到車間去見見她吧!”
三人在襄理陪同下來到了車間。一進門,眼前是一片茫茫水霧,墻邊堆放著一筐筐蠶蛹和報廢的死繭,發出腐尸般的惡臭。為煮繭清水加溫的蒸氣管道發出噓噓的噴氣聲,繅絲機的運轉產生共振,讓人頭皮發麻牙根發癢。擁擠的工房里,站立著一排排繅絲女工和煮繭女工。煮繭女工中有許多未成年的小姑娘,每人管著一口固定的鍋,鍋里裝著沸水,各用一把草刷攪動鍋里的生繭,讓生繭軟化成了熟繭后,撈出絲頭交給繅絲工整理。她們的幼嫩小手不時被沸水燙著,發出聲聲尖叫,有的禁不住嚶嚶哭泣??墒?,當她們瞥見巡行在旁的工頭,又不得不止住悲聲,咬緊牙關繼續干活。所有女工,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雜色衣服,蓬頭垢面,雙手浮腫,不少人的脖子上,胳臂上和腿腳上都生著瘡癤,流著膿,任憑蒼蠅叮擾,也顧不上驅趕。機器旁和車床邊,掛著一只只籃子,里面裝著哺乳期嬰兒。一些當了母親的女工,生下嬰兒后隔了幾天就上班,孩子沒人帶,只得帶進工廠,一邊操作一邊照看,讓機器的喧嘯伴著嬰兒的哭聲,撕扯著母親的心。
彭永駿感到鼻腔發酸了。他暗自嘆問:“這是人過的日子嗎?這是女人過的日子嗎?我的阿芬妹妹是不是也在這里工作過啊?這里邊哪一個是劉珍珍呢?”
在一片噪音中,柯愛大聲問費爾曼和彭永駿,要不要現在就讓工頭把劉珍珍叫出來?還沒等費爾曼開口說話,彭永駿就將雙手攏在嘴邊作喇叭狀,狂喊起來:“芽囡!哪個是杏源畈的芽囡?”
一個精瘦的女孩從煮繭鍋旁抬起頭,用吃驚的眼神望著彭永駿。
不用猜,她就是劉珍珍。
劉珍珍約摸十四五歲年紀,臉色蒼白,頭發枯黃,因為嚴重缺乏睡眠,眼圈發黑,雙眸暗淡無光。一件不合身的灰布斜襟衫,罩在瘦削的軀體外面,顯得空空蕩蕩。卷起的雙袖下露出細細的手臂,懸停在空中,忘記了干活。
襄理立刻讓工頭為劉珍珍安排了替手,把她領到彭永駿的面前。
彭永駿用家鄉話說:“我是天螺灣的阿駿,阿芬的四哥??!”
劉珍珍愣了一下,禁不住嘴巴一扁,熱淚噴涌,嗚嗚地痛哭起來了。
彭永駿為劉珍珍交付了三塊銀元的押金,為她請了三天假。她每天工作十二個鐘頭,一天不息地做滿一個月,所得的工資是八塊銀元,還買不到一石大米。而不管什么原由,即便是得了病,遭了工傷,廠里非但不支一分錢,上班遲到半小時,就得扣發半日工資,請假一天就要扣發三天工資。這種規定是老板自行制訂的,不需要任何法律依據。
劉珍珍帶著彭永駿一行三人出了繅絲廠大門,還在哽咽,一邊不時用驚異的目光偷覷兩個西洋人。彭永駿告訴她說:“這兩個洋人是好人,靠了他倆的幫助才找到你的,你不用害怕?!?/p>
他們穿過兩條馬路,再走一小段路,來到一處工棚前。劉珍珍打開一間屋子的門鎖,吱呀一聲推開了門。屋里只有四張板床,幾個藤箱,一只馬桶,一個煤球爐和少量食具,除了這些,幾乎沒有其他家用器物了。這里便是劉珍珍的棲身之所。
待他們在床沿上坐下,彭永駿就問劉珍珍:“你小小年紀,爸爸媽媽怎么忍心讓你出來做工?”
劉珍珍年紀雖小,說話卻像個小大人,伶牙俐齒的,還透出讓人心酸的一股滄桑感。
“也是沒有法子??!”劉珍珍說,“爸爸在過去打人陣的時候打瘸一條腿,干不了重活,我呆在家里反正也得餓死。十一歲那年,爹媽就跟包工頭訂了合同,讓我到上海來做包身工。都講前世不修今世苦,再苦也得熬呀!在冬天,要是做著做著打瞌充,日本監工就拿自來水皮管用冷水沖你,把你澆得一身精濕,凍得發抖,還不許哭。最可恨的要數下班搜身,渾身上下亂摸。有新來的日本男人,沒有見過中國女人纏的小腳,逼著中國女工當場把裹腳帶解下,給他們看,氣死也沒人幫著講話。廠子里常有女工上吊的。有的女工得了大病,日本老板怕會傳染,就趕緊通知家屬把病人立馬接走,死活都不管……”
就因為彭永駿的一口鄉音,就因為彭永駿是彭永芬的哥哥,劉珍珍憋了滿肚子的苦水,終于有了傾吐的對象。她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又傷心了起來,“要不是三年前碰上阿芬姐姐,我早就沒命了。那一年大伏天,我中暑暈倒在煮繭鍋前,差一點斷了氣,緊接著又發高燒,阿芬姐姐寧可自己誤工罰錢,給我請醫生,拼死拼活救轉了我。”
“阿芬呢?”話語接觸到正題,彭永駿趕緊問,“阿芬在哪里?我們全家都急死了,到處找她!”
劉珍珍起身到屋角拿起一把煤爐鏟子,就鉆進床底下刨起泥土來。整個屋子的地面,原本就是稍加平整的自然土層,潮濕又松軟,床底下還生長著稀疏的野草,只因為缺乏陽光雨露,長得異常孱弱,就像這屋子的主人。一會兒工夫,劉珍珍就刨開一個小坑,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包裹是用舊雨傘的油布層層保護起來的,既防潮又防蟲。她拍掉包裹上的泥土,莊重地交到了彭永駿的手中。
“阿芬姐姐的事我全曉得。”劉珍珍抽泣著說,“我答應過她,遲早要把實情告訴她家里人的。”
自從彭永駿找到劉珍珍之后,出走多年的“小媽媽”阿芬,終于浮現出了她昨日的形跡。
劉珍珍進繅絲廠的時候,彭永芬已經由煮繭工調成了繅絲工。因為操作熟練,工頭對她多少有點另眼相看。繅絲車間里,除了少數機械工配電工和工頭是男人,其他全是女工,從六歲到十六歲的童工占三成。廠里有一種凌弱欺小的惡習:成年女工受了工頭的打罵處罰,就找童工出氣。每天一大早上工,還勒令童工提前半小時到廠,要給成年女工打理好原料工具,擦好機器。童工活像受氣包。
鄉音,對于淪落他鄉的人們,有著特別的親和力。劉珍珍同彭永芬相識,靠的也就是浙東葫蘆鄉的口音。有一回剛進車間,鍋爐房已開始輸送蒸汽加熱煮繭水,繅絲機的馬達還沒有啟動,這時候,彭永芬見到工頭不知為啥對一個小女孩發脾氣,粗野地捉起她的一只小手,往快要煮沸的水里浸,燙得她吱哇亂叫。在她的哭求聲中,彭永芬聽到了久違的鄉音。下工的時候,彭永芬有意跟這個小女孩一道出廠門,問清了她的來歷,得知她原來是葫蘆鄉杏源畈人。彭永芬見她瘦條條的,膚色黃里帶青,像一根綠豆芽,從此就叫她芽囡。第二天,彭永芬向工頭求情,把劉珍珍的操作位置換到了自己的面前,成了搭檔,動作慢點也就用不著受逼挨罵,早晨也不用提前到廠為別人打雜了。當時,彭永芬和劉珍珍住在同一個貧民窟,她就跟一位和劉珍珍合住的女工商量,對換了住所,搬進了劉珍珍的鴿子窩。從此,彭永芬和劉珍珍便可以晝夜相處在一起了。盡管工作時間長,彭永芬還是抓緊點滴空閑,幫助劉珍珍識字學文化,鼓勵她說即便一天記住一個字,三年下來也能識得上千字,就能看報寫信,不必再當睜眼瞎了。
劉珍珍曾經問過彭永芬,你讀過書,為啥不找個好一點的行當,偏要做繅絲工?彭永芬說她樂意當繅絲工,只為了想圓一個好夢。這個好夢,就是蠶絲夢。彭永芬初到上海頭兩年,是給有錢人家當保姆,蠻舒服的,可她偏偏跳槽進了繅絲廠。她從小就愛吃蜜甜蜜甜的桑椹,從小就愛看胖嘟嘟的蠶寶寶,一心想知道芝麻粒兒似的蠶子怎么會變蠶蟻,又怎么會變吐絲的成蠶,又怎么會變白花花的蠶繭,又怎么會變亮閃閃的生絲?打從進了繅絲廠以后,先當煮繭工,后當繅絲工,本來有個念頭,想再到絲織廠去當絲織工,去看看生絲又怎么會變成那么漂亮的彩色綢緞。后來就因為認識了劉珍珍,好像多了個可憐的小妹妹,不忍心拋下不管。她說天螺灣跟杏源畈祖祖輩輩結怨家打人陣,我們姐妹倆無冤無仇的,離開了本鄉本土,兩條命還不該拴在一起啊!
劉珍珍有了彭永芬作伴,日子過得再苦再累,心中也踏實了許多,不再感到孤單無依了。那一年放春假,劉珍珍的三年包身工合同期剛滿,口袋里一個銅板的積蓄都沒有,彭永芬讓劉珍珍回鄉去看看爹媽,說盤纏由她出。劉珍珍說我就是回到家里,爹媽見我一副皮包骨的樣子,反倒更傷心,還不如不回家的好;又說我有個念頭藏在心里,只想抽空去一趟虹橋。
彭永芬剛進上海之初,就聽外來的窮姐妹說起:要想在上海立住腳根,就得去上海老城過一過虹橋,再到虹橋旁的施相公廟里燒香許個愿。相傳施相公就是上海的土地菩薩,只有得到施相公保佑,來上海的鄉下人才會有活路。彭永芬自從小學里讀過孫中山打菩薩的課文后,就不再看重菩薩,不過她理解劉珍珍的心愿,大年初一,就陪著劉珍珍踏過虹橋走進施相公廟。
虹橋只是一座古舊木橋,因為結構別致,像虹,人們就把它看成一座通向天堂的彩虹之橋;施相公廟很小,香火倒挺盛。在神像前叩拜的時候,彭永芬見劉珍珍五體投地的虔誠模樣,心中一緊,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回家的路上,劉珍珍問:“我剛才看見阿芬姐姐流眼淚,是不是為我難過???”
“也不全是,”彭永芬說,“剛才見了你的可憐樣兒,就想起了我的一個同鄉女小囡,叫松果,要是活著,頂多比你大一兩歲年紀?!?/p>
“松果姐姐是怎么死的呀?”
“松果是個童養媳,很乖的,就因為……”
劉珍珍見彭永芬遲疑停頓,就催問:“快講呀!怎么不講了?”
“還是不講了吧!”彭永芬搖搖頭,“省得讓人傷心?!?/p>
“講吧講吧,我不怕傷心?!眲⒄湔鋼u著彭永芬的胳膊請求。
“你不怕傷心我怕傷心。等以后有機會,我會細細講給你聽的。”
劉珍珍見彭永芬這回真的哭了,就不再逼問了,像個成年女人似的長嘆了一聲。
“女人的命為啥這樣苦呵!”彭永芬又說,“我們當繅絲女工的,自己也像一個繭,在開水里又煮又刷,最后抽光了絲,就剩下一個死蠶蛹。老家的蠶蛹,清清爽爽,還能當小菜,這里的死蠶蛹爛糟糟的堆在籮筐里,只能賣給農家當肥料?!?/p>
當年初夏,彭永芬搬出繅絲廠附近的貧民窟,住進了一個小小亭子間。沒有拜堂吃喜酒,算是出嫁成新娘子了。那時正鬧“五卅運動”,全上海全中國到處掀起反帝浪潮,工人的日子好過了一陣子,暫時廢除體罰,還停止了搜身。趁這個機會,彭永芬帶著劉珍珍到她的新房去作客,也見了她的新郎。新郎原來就是杏源畈人劉世璉,劉珍珍以前在村里見過,只因為他是族長的大公子,又長年不在家,從來不曾相互說過一句話。劉世璉見了小同鄉,請她吃喜糖,讓她以后稱阿璉哥,不要稱大少爺,又用純粹的家鄉土話同她聊天。聊到彭永芬的絲綢夢,劉世璉的興致非常高,笑了起來。
“你阿芬姐姐的夢,可真是個好夢啊!”劉世璉說,“她夢想著將來有一天,能夠為蠶鄉開一爿大工廠,打從收繭起,繅絲、染色到織成綢緞,全都包了,要幫助蠶家用科學方法養蠶,要給辛辛苦苦生產蠶繭的鄉親掙個好價錢,要多多從蠶鄉招募繅絲女工,讓蠶家都過上好日子。”
“窮人也只剩下做夢的份了!”彭永芬嘆道。
劉世璉又說:“滿身穿著綾羅綢緞的人,偏偏不是辛辛苦苦的養蠶人。世道不公啊!蠶絲生意一本萬利,這利不能光讓中國的和外國的老板全占了去。我們的祖先造出了一條通向世界各地的絲綢之路,我們這一代人總得讓絲綢之路越來越通暢才好。芽囡你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劉珍珍點頭說,“阿芬姐姐陪我一道去過虹橋拜過施相公菩薩,她的好夢一定會實現的。”
“要實現夢想,不能靠菩薩保佑。”劉世璉說,“聽講老城廂要改路,虹橋和施相公廟都要拆掉,菩薩也保佑不了自己呵!好在代表希望的七彩虹橋建在人們心頭,那是一座大虹橋,永遠拆不掉。”
正聊到開心處,劉世璉就有急事讓人喊走了。
劉珍珍好奇地問彭永芬:“新郎倌在上海做的啥事情?”
“講起來好聽,在平民夜校里當校長?!迸碛婪艺f,“學生全是工人,真正的窮學校。阿璉也給學生上課,工錢很少的,還要沒日沒夜忙別的事情。因為家鄉打人陣,阿璉不想白白送死,也不愿意沾爹娘的光當少爺吃現成飯,有心闖天下長見識,就來到上海,靠自己打拼,反正也是苦命人?!?/p>
當年隆冬,彭永芬懷孕九個月的孩子早產,是個男孩,雖然孱弱,總算活了下來。那一天,彭永芬把劉珍珍約到了她的亭子間。丈夫不在,她正給小毛頭喂奶,小毛頭吸不出奶,餓得直哭。劉珍珍問她有啥事情?彭永芬不說話,一邊流淚一邊又用稀粥喂毛頭。等毛頭吃飽睡著了,彭永芬就用小棉被把嬰兒裹成一個“蠟燭包”,又用毛筆蘸了墨汁,在一片白布條上寫下“劉寶寶”三個大字,下面寫了一行小字,寫的是毛頭的祖籍和生辰八字。隨后把布條系到了毛頭的內衣上。
劉珍珍看著看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一切都明白了!原來,阿芬姐姐要把小毛頭送進育嬰堂去。誰都知道,送進那種地方的孩子,多半是有去無回的呀!
彭永芬遞給劉珍珍一把零錢和一張紙箋,紙箋上畫著簡單的馬路草圖,寫了育嬰堂所在的路名和門牌號碼,一邊說:“讓我親手把毛頭送到那里,實在是不忍心!我去看過了,那家育嬰堂是西洋人辦的,看上去蠻體面。門前有一排編了號碼的大抽屜,你只要把毛頭放進一只空抽屜里就成。抽屜是透氣的,管事的會按照接收的日期,是男是女,出生時間,還有身上的胎記和黑痣啥的,一并登記造冊,可以方便日后親人來認領?!?/p>
彭永芬抱起嬰兒,在他的臉蛋上吻了又吻,眼淚鼻涕涂了嬰兒一臉,又用毛巾細心地擦拭干凈。
劉珍珍接過襁褓,哭著說:“阿芬姐姐和阿璉哥哥既然打定主意了,就不要太難過了。太難過救不了小囡,還會傷了大人的身子?!?/p>
彭永芬陪劉珍珍下樓,叫了一輛黃包車,送走劉珍珍和毛頭,忍住哭,久久立在門口,像一截木樁。
過了半年光景,彭永芬和劉世璉約了劉珍珍,一同去育嬰堂,想看看自己的親骨肉。育嬰堂的管事接待了三人,經過一番認真的盤問登記,找出一冊記錄本,逐頁翻閱后,抬起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難過地說:“很不幸啊,你們的孩子在三個月前就死了,先天不足啊,我們作過努力,沒有用,太抱歉了!”
彭永芬當場就暈了過去。經過手忙腳亂的一陣搶救,才蘇醒過來。
“孩子埋葬在哪里?”劉世璉問管事,“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他的墳?”
“抱歉,太抱歉了!”管事又說,“這里死去的嬰兒很多,都不是單獨埋葬的,也不立碑記,找不到的,愿他們在天國安息吧!”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匆匆來到了人世間,又匆匆離開了人世間,連痕跡也沒有留下,只給親人心頭留下了永遠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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