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上當的布谷鳥（2）

　　自從彭謹祥和彭永芳回鄉以后，季炎如家還是頭一次有這么多人共進晚餐，倒有一點團聚式的融洽氣氛。可是因為證實了劉世璉的死訊，除了劉青燕還蒙在鼓里，大家的胸中都壓上了一塊石頭，心情顯得異常沉重。彭永駿尤其覺得食不甘味，連連噴著粗氣。

　　“古老中國實在太僵化了！”費爾曼打破沉默，“若不是鴉片戰爭中的西方大炮，恐怕還不會催生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空氣還會更加沉悶。”

　　“這是什么話？”阿驄撇了撇嘴，“按照費爾曼先生的意思，中國有今天，還得感謝西方強盜的大炮對不對？”

　　“什么叫大炮？”季炎如苦笑，“《魔鬼辭典》解釋，‘大炮是一種用來校正國家邊界的儀器。’中國人最早發明火藥，標志一個冷兵器時代的結束，自己卻依舊使用著弓箭長矛；而英國人就用火藥制造了新式大炮，轟開了中國的國門；日本人也用大炮搶得了中國和朝鮮的大片土地。大炮果然了得！”

　　劉青燕不明白男子漢們在談論些啥，只是感到他們的神情有點不大對勁，心思都不在飯菜上，為自己幫惠子阿姨忙碌半天準備的菜肴不得好評，覺得十分掃興。

　　夏惠子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們，責怪道：“啊呀真是的，你們這幾位男士都不識好歹，有好吃好喝的，還凈說些惹氣話。不說大炮了好不好？怪沒有味道的！”

　　“這個中國菜才有味道哩！”柯愛故意轉移話題，興奮地贊賞起面前的香椿芽炒雞蛋來，“我有生以來可是頭一回品嘗香椿芽。真沒法想像樹葉也可以當菜，而且這么好吃！”

　　彭永駿說：“你別以為只有長頸鹿才吃樹葉，在吃的方面，中國人比任何動物都有探索精神。”

　　笑聲未落，好幾雙筷子同時伸往裝著香椿芽炒雞蛋的碟子。

　　從贊美一碟香椿芽炒雞蛋開始，餐桌上的沉悶氣氛總算有了變化。

　　夏惠子進一步引導著談話主題的轉換，夸獎劉青燕說：“小花園里的香椿樹越長越高，要不是阿燕會爬樹，今天還嘗不到這個時新小菜哩！”

　　一對西洋朋友也跟著夸獎劉青燕，說憑阿燕的形體和容貌，應當留在城里學舞蹈，將來一定會成功。

　　夏惠子說：“阿燕剛到上海的時候，渾身就像蒙了一層灰，可我當時就看出來，等到洗掉這層灰，她就是一個玉人。果不然吧，她都會爬樹了，等她的病全好了，說不定成了天使，還會飛呵！”

　　劉青燕有點不好意思了，小聲說：“你們城里人真是少見多怪，我們鄉下山溝里長大的女孩子，都是會爬樹的。”

　　“是的，是的。”彭永駿連忙為她作證，“我家的阿芬和阿芳從小也會爬樹，采桑葉桑椹摘枇杷桃子李子各種水果，比男孩子還靈巧。阿燕當然更靈巧了，聽說小時候調皮，媽媽要打她，就會嗖嗖的爬到樹上去躲起來，像猴子一樣。”

　　笑聲中，阿駿和阿燕互相望了一眼，目光的聚焦處分明撞出了火花。

　　大家都看到了這種燦爛的火花，默默交換著會意的眼色，心照不宣。

　　劉青燕跟著夏惠子上街買東西回來，嚴格按照夏惠子為她設計的日常程序，洗過手，開始坐下來復習功課。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夏惠子講了幾句以后，就喊：“阿燕快來，有你的電話！”

　　“我的電話！怎么會有我的電話？”

　　劉青燕嘀咕著站起身，將信將疑地來到夏惠子跟前。她進上海治病一個多月了，還從來沒有用過電話，當夏惠子遞上話筒的時候，好比接過一個火燙的烤番薯，手都有點兒顫抖了。

　　“別緊張。”夏惠子鼓勵說，“是柯愛小姐打來的，她有話非要直接跟你說。”

　　“阿燕嗎？”話筒里傳來柯愛的聲音，“阿駿在我們這里，他碰到一件倒楣的事情，在我們弄堂口給汽車撞了，還好沒有生命危險。他想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來看看他？要是愿意，就跟你惠子阿姨講一聲，你惠子阿姨知道我們的地址，路也不遠，馬上會帶你過來的……”

　　沒等柯愛把話講完，劉青燕的臉色就發白了，連聲說：“愿意，愿意，我這就跟惠子阿姨講。”

　　劉青燕帶著哭腔一說這事，夏惠子拉起她就出門，雇了二輛黃包車，趕往費爾曼和柯愛的住所。

　　這是一片石庫門住宅區，跳下黃包車踏進弄堂，里面的每幢房子都一模一樣。夏惠子盡管來過這里，也記不清確切位置，只好按照門牌號碼一家一家的找，找得一頭汗。劉青燕心里著急，又不便說出口，胸膛里火燒火燎的，嗓子眼都要冒煙了。幸好這時候柯愛出門來迎接，引領她倆直奔彭永駿所在的房間。

　　夏惠子和劉青燕站在房門口，一下子愣住了。雙人床上，躺著彭永駿，他的額頭纏著繃帶，繃帶上還滲出了鮮紅的血跡。床邊的椅子上，坐著費爾曼。

　　“請進！請進！”費爾曼見到來人僵立不動，起身迎迓。

　　彭永駿的目光在劉青燕和夏惠子身上來回游移，最終停留在劉青燕的臉上。這是一張純潔無邪的少女面容，焦灼的眼睛中，泛起了晶瑩的淚水。

　　彭永駿開始有了一種渾身被火炭炙烤的煎熬感，似夢非夢地緩緩坐了起來。

　　劉青燕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既關切又遲疑，既吸引又排斥，每移動一步，都像拖著沉重的腳鐐。

　　“請坐！請坐！”費爾曼的神色有點緊張了，將一把椅子移到劉青燕的身旁。

　　劉青燕并沒有坐下，雙眼盯住彭永駿的額頭，打量著染血的紗布，淚珠潸潸滾落，像斷線的珍珠。

　　彭永駿瞪大眼睛繼續發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快到了臨界點。就在劉青燕靠近床沿的一霎那，便突然抬起右手，猛的一把扯去額上的繃帶，顯露了毫無傷痕的光潔額頭，又掀開身上的毛毯，像一只突圍的豹子，無可阻擋地竄出了房間，把門旁的柯愛撞了一個趔趄。

　　“對不起！對不起！”費爾曼不知所措了，尷尬地說，“聽我解釋，請聽我解釋……”

　　“好哇！你們串通一氣，玩了一出多么殘忍的惡作劇啊！”夏惠子頓時明白了真相，雙眉直豎，嚷嚷了起來，“我回家非得告訴炎如君，饒不了阿駿。”

　　劉青燕恍悟到自己受了騙，扭過身子，把額頭抵在墻壁上，傷心地哭了。

　　“哈哈！”柯愛卻開心地笑了，“請允許我提請惠子太太和阿燕小姐注意，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夏惠子略一思索，明白了：哦！四月一日，國際流行的愚人節。

　　一經點穿真相，費爾曼倒也坦然了，大笑道：“呵！多么純潔的兩只布谷鳥！”

　　柯愛說：“愚人節里上當的人，英國人稱布谷鳥，法國人和美國人稱四月魚。布谷鳥也叫呆鳥，四月里的魚兒因為最貪吃，所以難免上鉤。愚人節里最容易受騙的人，通常都是善良的好人啊！”

　　夏惠子摟過劉青燕，撫慰說：“阿燕別哭，這兩個西洋鬼子并沒有壞心眼，只是用西洋人的風俗開個玩笑罷了。”

　　“這個玩笑開得可有點意思呵！”柯愛說，“我和費爾曼很了解阿駿，有好多漂亮姑娘喜歡他，包括幾位西方姑娘，他卻一個都看不中，原來他的心已經成了燕子窩，讓阿燕給占領了。可惜我們倆不知道阿燕心中到底有沒有阿駿？好了，現在清楚了，布谷鳥終于把心中的秘密暴露了！”

　　“說的也是啊！”夏惠子反嗔為喜，證實道，“看得出來，那天阿燕從香椿樹上跳下來，就扎扎實實地跳進阿駿的心坎里去了。其實，要說和親，阿駿跟阿燕才是天生的一對。”

　　劉青燕羞得無地自容，她用雙手捂住臉，直跺腳，恨不能跺穿地板一頭扎進去。

　　柯愛說罷，端出了預先準備好的熱咖啡。她和費爾曼，早就料定劉青燕和夏惠子會當布谷鳥的。

　　笑也笑過了，哭也哭過了，費爾曼燃起他的紫檀木煙斗，神情就變得嚴肅起來了，他說：“哲學家早就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之婚姻。阿燕的人生還剛剛開始，怎么能讓她一輩子都陷在痛苦的牢籠里呢？只要她本人有爭取愛情的愿望，又為什么不能付諸行動呢？”

　　“是啊是啊，惠子太太和阿芬不就是好榜樣嗎？”柯愛接茬說，“我也夠資格當阿燕的榜樣哩！剛成年的時候，長輩也曾經想把我嫁給有錢有地位的人，我偏偏看中了一只英格蘭布谷鳥。”

　　夏惠子拍了拍床鋪，對劉青燕說：“你別看這兩個西洋人住到了一屋睡到了一床，可還沒有完婚哩！他們兩個就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規矩，活得就是自由自在。”

　　劉青燕一聽這話，抬起頭，滿臉都是驚奇。

　　柯愛伸手捧住劉青燕的臉，用一對藍眼睛逼視著一對黑眼睛，坦率地問：“腳長在你的身上，愿意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嗎？大膽說！”

　　“阿燕快說！”夏惠子也贊成柯愛的話，逼劉青燕表明態度，“《圣經》里講，上帝也不能幫助自己不愿意幫助自己的人，你愿意幫助自己嗎？說呀！”

　　劉青燕沒有說愿意，也沒有說不愿意，眼眶里再次盈滿了淚水。

　　當天晚上，夏惠子繪聲繪色地向丈夫描述了她和阿燕上當受騙的趣事，無端地成了布谷鳥和四月魚。季炎如聽了以后樂不可支，笑得岔了氣，夸贊說：“只有聰明人才能導演出這樣的愚人節活劇來，等于完成了一次秘密情感的火力偵察，很有價值。看來，西風東漸的勢頭不可阻擋啊！連西洋化的惡作劇也征服了東方人。”

　　隨即，夫妻二人便認真地討論了阿駿與阿燕間愛情發展的可能性，一致決定采取謹慎促成的態度。

　　季炎如說：“從現在開始，就應當讓阿駿住回家里來，不必再逃避。要鼓勵他勇敢地追求阿燕。這樣的追求，也就是拯救。拯救自己也拯救別人。阿駿如果找到了真愛，就必須知難而上；阿燕在婚姻大事上遭到意外的劫難，眼下只有真正的愛情才能使她的心回暖過來，才能拉她出火坑，改變她的命運。”

　　夏惠子說：“天下的癡情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像上了一條船，風浪越大，越是離不開這條船，就會死心塌地愛個夠，一輩子都不后悔。相信阿燕有了真正的愛情，就會快樂起來，堅強起來，健康狀況也會穩定下來。”

　　第二天，彭永駿就接受季炎如和夏惠子的勸告，住回了季宅。

　　一周以后，柯愛打電話給夏惠子，首先打聽劉青燕的情況，探問可愛的小布谷鳥有沒有給愚人節的騙局嚇壞？

　　“小布谷鳥嚇倒是沒有嚇壞，可也沒有嚇醒。”夏惠子說，“阿駿住回家來，也不見阿燕有特別高興的模樣，對阿駿還是不理不睬的，阿駿想跟她說話她就逃走。這個阿燕啊，簡直像一顆桃核，任憑鋒利的牙齒也休想咬開。”

　　“桃核的心不是挑明了嗎？就是鐵鑄的桃核，用鋼牙也能咬開啊！”

　　“可惜阿駿缺少的正是一副鋼牙，他擔心咬得太使勁會傷害阿燕。”夏惠子耐心地說，“愚人節雖然挑明了阿燕的心思，可是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啊！為這事我請教過德山醫生，他說你們這個玩笑開得太冒險了，如果病人承受不住會出大事的。德山醫生還說，阿燕沒有異常表現就好，只能說明她原來的壓力并沒有解除，也說明這個壓力非常強大，好像閉合的馬德堡半球，處在真空狀態，外面受到大氣壓力的包圍，十六匹駿馬也拉不開。德山醫生要求我們千萬不能性急，得慢慢往閉合的馬德堡半球里輸入空氣，逐漸跟外界的氣壓平衡就好了。”

　　聊過阿燕的話題，柯愛就談阿芬的事：“費爾曼又跟王警官通過電話，這個王警官看起來摸準了我們的心思，知道費爾曼在追求新聞自由的敬業精神背后，也藏著私人情誼。費爾曼沒法否認這一點，因為他確實不能解釋，去年赤潮中受難的人那么多，為什么指名道姓光找劉世璉和彭永芬而不找別人？費爾曼只得說真話：‘提供新聞線索的人，是我們朋友，我們為朋友探聽親人的下落，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王警官一聽這話就伸手了，他說：‘光明正大的事未必都符合手續，既然你愿意為朋友幫忙，我也可以為你幫忙，不過你該知道，有些事通過正規方式是辦不成的，常言道：公章比碗大，不如熟人一句話。我有一個老同學是管檔案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可以拿出檔案來。當然，辦這樣的事，不符合規章制度，一旦走風就有撤職查辦的危險，總得要打點一下。’”

　　為了這一個“打點”，季炎如夫婦和彭永驄彭永駿兄弟一同湊集了五十塊大洋。

　　費爾曼和柯愛就實話實說：我們兩個就出力不出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