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燕的病一天比一天見好,令人鼓舞。平常,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夏惠子總要給德山醫生打一次電話,向他匯報劉青燕的病況變化,請求對方指點。一周前,夏惠子帶著劉青燕到醫院找德山醫生,做了第三次直接復診。德山醫生一面檢查一面點頭,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洋溢著喜悅。病人的康復,是對醫生的最佳褒獎。當夏惠子用日語報告劉青燕的月事也恢復了正常,他更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托起劉青燕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夸贊:“多好啊!你現在差不多是一個完美的女人了,是一個又年輕又美麗又正常的女人了!”
說完鼓勵的話,德山醫生又鄭重地交待夏惠子:“精神系統的疾患要根治不容易,就因為受到外界的影響太大了。現在迫切要做的事情,在于想方設法讓她快樂起來,通過增長知識加強自信,逐步能夠適應不同的環境,正確面對可能出現的各種刺激。”
回家以后,夏惠子就為劉青燕制訂了一個相當正規的調理計劃。讓她按時作息,學習初中一年級的國文和數學,每天寫一百個字的大楷,還用留聲機聽音樂,一道做家務活,一清早和上午下午都要跳繩和做健身操,晚上還要洗一次澡。
劉青燕心中樂意接受這樣的調理,嘴巴里卻故意說起了俏皮話:“惠子阿姨把我撥弄成馬戲班里的小猴子了。”
一句很普通的俏皮話,就因為出在劉青燕的口中,就有著不同尋常的效果,讓夏惠子咯咯咯咯地笑了好半天。當晚的餐桌上,她還把這事當作新聞說給季炎如和彭永駿聽,兩個男子漢聽了也一齊笑,笑出真情真意,共同祝賀阿燕的病情日漸好轉。
季炎如問:“阿燕你說實話,在我們家,還過得慣吧?有沒有讓你不開心的事啊?”
“過得慣啊,沒啥不開心的事啊!”
“騙人吧?”夏惠子說,“上一回我和炎如君為壁虎的事吵嘴,我看把你的小臉蛋都嚇得發青了。”
“開頭倒是有點嚇,”劉青燕靦腆地說,“后來你們兩個不就和好了嗎?不是越吵越親熱了嗎?讓別人眼熱還來不及呢!我想吵都沒有人跟我吵啊!”
夏惠子又笑了,說:“看起來,阿燕是想找個會跟你吵嘴的男人了!”
季炎如也笑了,差一點要噴飯。只有彭永駿剛想笑又突然憋住,像是給嘴里的飯菜噎了喉嚨。
劉青燕一下子紅了臉,嘴里蹦出了一句孩子話:“惠子阿姨壞!”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兒遇到甘霖悄悄復蘇,彭永駿眼看著劉青燕開始重現青春的光澤。她的每一個笑靨每一個流盼每一句話語,都對彭永駿具有輻射力,直逼心胸,產生震動。彭永駿立刻想到:一當阿燕的病好全了以后,終究還是要回到傻丈夫身邊去的,綻開的鮮花又非得枯萎不可。這一聯想,便使他心中的自責越來越強烈。久久拖延著的一個愿望再次抬頭了,他下決心要找阿燕談談,說明頂替相親的真實情況,直接向阿燕表達歉意,不管阿燕能聽信幾分,至少也可以釋放一點郁悶和負罪感。
第二天傍晚,彭永駿下班回家,來到廚房門口,趁劉青燕一人在整理碗筷,將一個折疊好的字條,匆匆地塞進了她的圍裙口袋里。
劉青燕取出字條,展開瀏覽,上面只寫著一行字:“晚飯后單獨談談好嗎?”她讀過以后,把字條緊緊地捏在手心里,不說一句話,也不朝阿駿看一眼。彭永駿佇立在門旁,等待著她的答復。等著等著等到了夏惠子走進廚房,好奇地責怪阿駿:“愣著干啥?有話就說呀,又不是外人。”
彭永駿說:“阿燕就是把我當外人。”
夏惠子走到劉青燕身旁,勸道:“阿燕你不能老是這樣啊!”
劉青燕還是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她將手中的字條,湊向氣壓式煤油爐上的藍色火焰,燃著了火。夏惠子好奇,想去搶字條,她卻把字條高高舉起,直到化成墨蝶飄到地下。
彭永駿一臉沮喪,呆住了。
“為啥要燒掉啊?機密文件嗎?”夏惠子問。
劉青燕緊緊地閉著嘴,眼中卻涌出了淚水。
夏惠子轉身把彭永駿推出了廚房,一起到客廳里坐下,輕聲道:“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先跟我說嘛,為啥要惹阿燕傷心?”
彭永駿感到委屈,“阿燕總是不愿意同我說話,我才不得已寫了個字條,想約她單獨談談。”
“你想談什么?”
“頂替大哥相親的事,我對不起阿燕,當初我也不知情,心里越憋越難過,想找她解釋一下,道個歉。”
“就這些?”
“就這些。”
“你是可憐她?”
“是可憐她。沒料到她這么無情,幾次要找她談談都不睬我,這回還把我的字條點了‘天燈’!”
“唉!”夏惠子嘆息了一聲,緩緩說,“也怪你還不了解阿燕。阿燕是個非常倔強的姑娘,倔強的姑娘是不需要別人可憐的。她的青春已經讓人出賣了。她當然知道出賣她的人不是你,也就不會在乎你的解釋和道歉。少女的身體是嬌弱的,少女的尊嚴卻可以是堅強的。阿燕同樣有她的自尊啊!”
彭永駿沉默了,這是一種由震懾帶來的沉默。他似乎頭一次對劉青燕有了真正的了解。阿燕的命運,雖然抗拒不了世俗的擺布,但她的自尊,卻保持著鉆石般的純潔。彭永駿的眸子濕潤了,心中頓時生出了對阿燕的由衷欽慕。
打從劉青燕踏進季家門檻以來,彭永駿老是出差,即便不出差也常常住在公司里或朋友家,遇上周末只是來個電話,不說要加班就說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季炎如不在意,總說阿駿很敬業很用功,他早就長大了,用不著多操心了,隨他去吧。夏惠子卻猜測這里頭定有蹊蹺。一當阿燕推心置腹地向她講述自己的婚姻經歷之后,也就猜到阿駿的特殊心理,這小子因為欠了阿燕的債,怕阿燕記恨,更怕繼續傷害阿燕,心中既有愧疚又有顧慮,幾番找阿燕要求溝通遭到拒絕后,也就更加不敢面對面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彭永駿照例來電話說有要緊事不能回家,夏惠子告訴他:“不管你有什么樣的要緊事,都得回家一趟,下午費爾曼和柯愛會來,可能帶來阿芬的消息,就一起吃一餐晚飯吧,有好菜哩,新鮮的香椿芽炒雞蛋,有錢難買的。你一定得回來哦!”
彭永駿跨進家門的時候,小花園里正熱鬧著。他猛一抬頭,見到劉青燕爬在一棵高高的香椿樹上,身穿城里女學生常穿的運動衫和膠底白跑鞋,臉膛紅樸樸的,探出靈活的手臂,正在采摘嫩芽,邊采邊往地下扔。費爾曼和柯愛跟夏惠子一起,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將香椿芽拾到籃子里。彭永駿一下子愣住了,他覺得樹上的這個女孩子通體透亮,就像頭一次在葫蘆鎮廟會上見到時那樣,感到晃眼,好似面前升起了一輪朝陽。而這一回的感覺,比頭一回更奇特,更清新,更強烈。城里的美女千千萬,彭永駿卻從來沒有見到過樹上的美女,霎那間,勾起了他對童年對故鄉的美好聯想,似乎有一只故鄉的小鳥飛到了上海,飛到了他的眼前,向他展示著純潔樸實輕盈的非凡姿容,傳遞著他歷來最向往的無與倫比的天然的美……
夏惠子見到彭永駿,喊道:“阿駿你回來啦!愣著干嗎?快來幫著揀香椿芽!”
這一喊,驚動了香椿樹上的小鳥。劉青燕立刻停止了采摘,敏捷地退回到最下面一檔枝椏上,扭過身來就要往地面跳。夏惠子見她相距地面還有一丈多高,連連叫著當心當心不要跳,劉青燕似乎沒聽見。彭永駿怕她跌傷,一個箭步沖上前,正逢她像燕子出巢似的縱身蹦離樹干,彭永駿及時伸出雙手接住她的胳肢窩,好比體操教練,稍一使力,劉青燕就輕輕巧巧落到了地面上,穩穩地站住了,贏得一對西洋朋友的熱烈喝彩。
劉青燕同彭永駿相識以來,還從來沒有過任何肢體接觸。這樣的動作,對彭永駿來說,無非是偶然的“見義勇為”;而給予劉青燕的感覺就大不一樣了,在她的潛意識中,這完全是一次夢寐以求的幸遇。她眩暈了,陶醉地閉上眼,身子好似進入失重狀態,變成一片羽毛就要飄起。彭永駿擔心她倒下,一時不敢縮回雙手。兩人好似雕塑一般地凝固了。稍過片刻,劉青燕終于清醒過來,她的腦際忽然閃過新春廟會上與阿駿意外相逢的情形,明白那個夢早已了結,不該再有別的癡想。等她睜開雙眼,眸子暗淡了,臉上的異彩消失殆盡,毫不猶豫地甚至非常粗野地用力撥開阿駿的雙臂,低頭逃走。
彭永駿轉身盯著劉青燕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門框里,依然久久地陷在凝思中。
這是一個真情碰撞的瞬間。瞬間的真情碰撞,有時足以喚醒一種沉睡著的內心秘密,就像一根小小的銀針扎進了某處穴位,竟會迅速激活人體的某種重要潛能一般。彭永駿心潮澎湃了,他頓悟到自己有了震撼靈魂的重大發現。打從他進入青春期以來,一種強勁的本能時刻誘導他尋尋覓覓,尋覓著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眼下,他的朦朧追求終于清晰呈現,他所期盼的另一半,就應該是像阿燕這樣的女孩,不,應該就是阿燕,就是來自故鄉的阿燕,就是清純得像一朵幽谷春蘭般的劉青燕……
彭永駿完全忘記了身邊有著三雙聰慧的眼睛,正在驚奇地打量著他。三個旁觀者靜靜地望著獨自發傻的彭永駿,都心有所動,互相遞送一個詭秘的眼神后,便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了起來。
晚飯前,季炎如下班回家,彭永驄也來了,二人迫不及待地向費爾曼和柯愛打聽彭永芬的消息。
費爾曼嘆息說:“昨天同警察局的王警官通過一次電話,這位警官終于證實:劉世璉已經死于去年四月底,說他是組織暴動的要犯之一,是經過特別法庭審判后執行槍決的。能不能查看他的檔案,上司還沒有批復下來,還要等。至于彭永芬的下落,王警官說一時找不到線索,當時有不少人逃往外地,這些人隱姓埋名散布在四面八方,查找起來相當困難。”
痛苦的沉吟過后,季炎如說:“證實了劉世璉的結局,就有了繼續尋找的依據。聽這個王警官的口氣,好像并沒有封門的意思,還存在著進一步通融的余地。”
費爾曼又說:“王警官還問我為什么這樣在意劉世璉和彭永芬這兩個人,是不是受了朋友之托?他說:‘要是你們兩位西洋朋友確實沒有政治目的,純粹出于個人情面,那么我們在內部疏通一下,幫忙再查一查也是可以的。不過,你們得有耐心。’”
“耐心,耐心,中國人不管辦什么事情都特別有耐心!”柯愛沒好氣地嘟噥,“難怪中國人的耐心全世界出名。記得小時候在美國,我做事慢吞吞的,媽媽就笑話我:‘你怎么跟中國人一樣有耐心啊!’”
“王警官的耐心后面,恐怕有名堂。”彭永駿說。
“無非是趁火打劫!”季炎如說,“想發災難財,害了人,還要向受害人家刮皮。”
“媽的,這是什么世道呵!”彭永驄怨道。
“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頭!”季炎如說。這時候,忽聽得夏惠子尖著嗓門在召喚眾人準備吃飯,季炎如又說:“阿芬的事等吃完飯再商量。有關劉世璉的死,暫時不要在阿燕面前吐露口風,她作為妹妹,康復狀況還沒有經過考驗,傷心不起的。”
四個年輕人都點頭稱是。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