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速之客與神秘貴賓（3）

　　季炎如的思緒越過往日的地震廢墟，回到了現實的酒店中。

　　酒酣耳熱，肺腑洞開，想說的話都可以直說了。季炎如追憶關東大地震，盡管事隔多年，依舊有一種夢魘初覺般的況味。他的感慨太多了，談到災民們對待慘禍的堅強，談到老松谷的自戮，談到暴徒們對本國持不同政見者和外國僑民的殘酷屠殺，他百感交集，對自己的第二故鄉既有欽佩，更有疑惑和憎惡。

　　松谷雄次郎也直抒己見，他說：“大地震太慘烈了，震蕩了所有災民以至整個大和民族的心靈，暴露出一些絕望和狂躁行動在所難免；而更重要的是，大地震檢驗了大日本國民的非凡精神。到現在為止不足五年，重建中的東京已經恢復了元氣，這是多么令世人為之贊嘆的偉大業績?。　?/p>

　　季炎如說：“日本的國民性與中國的國民性恰恰構成鮮明對照，大和魂魄在其正面意義上的價值，的確值得中國人深省和借鑒?？磥砣毡救说故抢^承了夸父追日的精神……”

　　提起夸父，松谷接茬說：“是啊，很多日本人都是非常敬崇夸父的。”

　　“夸父追日的故事出自《山海經》，松谷君可知道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松谷凝神望著季炎如，“哦？什么樣的版本？請大哥說來聽聽。”

　　季炎如沉思了一下，說：“中國古代的夸父立志追趕太陽，越靠近太陽越口渴，喝干了黃河與渭河的水，繼續朝東追，一直追到了日本，海水不能喝，就渴死了，丟下的手杖就變成了一棵巨大的扶桑神樹。日本原來分為一百多個小國，有不同的國名，比如邪馬臺國、黑齒國、毛人國、蝦夷國、小人國、倭國，等等，就因為夸父一生向往太陽，他把鍥而不舍的精神也帶到了日本，從此，這些東瀛小國漸漸統一，稱作太陽之國──日本，民間也就有人將夸父拜為自己的祖靈了?！?/p>

　　夏惠子停止吃喝，抬起眼睛問：“炎如君，真有這樣的版本嗎？”

　　“憑炎如大哥的嘴巴，什么樣的版本編不出來？”松谷抿嘴一笑，又說：“其實，日本人對天皇的忠誠和對自己民族的信念，的確有點像夸父追日一般堅定不移。關東大地震的考驗就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夸父如果泉下有知，他是不會喜歡像你老爹那種人的?！奔狙兹邕攘艘豢诰?，搖頭說。

　　說到老爹的死，當兒子的深沉地嘆了一口氣，隨即露出由衷的敬仰神情，評論道：“我父親一向對我極其粗暴，為人處事又刻板固執，所以我對他歷來沒有好感?？墒?，他的死，終究為自己畫了一個輝煌的句號，不愧為武士的典范。大家知道，武士精神的核心，就是‘仇討’和‘切腹’兩項，‘仇討’是殺人，‘切腹’是自殺。殺人和自殺，都是為了效忠天皇。在日本，這樣的精神，歷來認為是道德之極致，人生之真諦，宇宙之大法，是最高人格的體現，可以與神同體，與佛同化，與天地長存。這樣的品格，實在可以同巍巍富士山相比美??！”

　　果然是酒后吐真言。季炎如微微打了一個寒噤，不作聲了。他回想起松谷雄次郎剛到上海的時候饋贈的兩件禮品：一對精致的仿古龍鳳倭刀，一本裝幀華美的《大戰爭寫真帖》，原本就起了疑心，此時，眼前突然似有霍閃亮起，頓悟到了什么。士別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何況乎暌違十余載，昔日的“莫逆之交”，今日到底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呢？能進能退，能弱能強，不動如山岳，難測如陰陽。這原是諸葛亮所稱道的大將風度，不也是日本“忍者”所效法的精神境界嗎？季炎如一下子感到，面前的松谷雄次郎變得完全陌生了。

　　松谷對季炎如卻保持著固有的信任。他談起季炎如當年從日本災區最早發回上海的通訊稿《東京廢墟巡訪》，依然贊不絕口，說這樣的精彩文章，若不是對大和民族有著真知灼見和深情厚誼的人，是斷斷寫不出來的，所以文章發表后，被日本的通訊社迅速轉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各地有許多報刊書籍相繼選載，成了鼓舞日本民眾抗災自救的一股有力信風。

　　仿佛一拳頭打在胸口上，使季炎如感到五內俱痛。

　　《東京廢墟巡訪》曾經是季炎如的一件得意力作，因為它是作者處在極度傷感中的一次深情噴涌，是作者對第二故鄉和東瀛摯友的真誠禮贊?？墒?，正當這篇通訊發表以后，日本狂徒殘殺朝鮮和中國僑民的消息也相繼傳到國內。待他一返回上海，也就聽到了讀者的聲聲責難。有一位他所尊敬的同行，原是早期留學日本的前輩，也是曾經鼎力提攜過他的恩師，特地請他品茶，借機坦陳了自己的見解。

　　這位老報人也許胸中積壓了太多的感慨，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說：“一九○五年初，我正在東京。當時，日本軍隊攻下了中國的旅順和奉天，大敗俄國海陸軍。這明明是兩個強盜搶奪中國地盤的一場骯臟戰爭，雙方軍隊和無辜的中國百姓死傷了幾十萬人?？墒牵瑒倮慕輬笠粋鞯綎|瀛，整個日本都變成了狂歡的海洋。早十年的甲午戰爭中，就連一向倡導‘文明開化’的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也公開支持那一場侵華戰爭，主張‘海、陸大舉進入支那，直陷北京城’。甲午戰爭日本打敗了清朝，不但割去臺灣島和遼東半島，還敲榨戰爭賠款高達二萬萬兩白銀，等于當時日本幾十年的財政收入。‘為國掠奪光榮’，竟然是大和民族的共同信條。我們都知道梁啟超跟日本的交情可謂深矣，日本人兩度救過他的命，他把日本也當作第二故鄉，可是后來看透了日本人的陰險毒辣，說是把日本人比作猛虎貪狼也不過分，斷定他日欲滅我中華者，必日本人無疑也，豈可不防！”

　　老報人說完自己的經歷和梁啟超的認識變化，話鋒一轉，便疾言厲色地斥責起季炎如來了，話語中挾風馭雷，一點情面都不留。他說：“你的文章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什么大錯，可是它超越了一般新聞作品的屬性，成了一個中國文化人獻給日本帝國的頌歌。我讀著讀著，就覺得你好像是在贊美一條受傷的狼，贊美這條狼如何在災難中舐去傷口的鮮血，又不屈地站起來，好繼續去咬人。當年倭寇十五次攻掠福建莆田，有七成人口慘遭屠殺，到處都是百人冢、千人冢、萬人冢??！不論這個民族多么勤勞和堅強，力主對外擴張幾乎是上下一致的共同思想。任何社會的主流意識都是統治者的意識。大和大和，實際是只要內和不要外和，對待妨礙內和的本國異見分子，也必殊滅殆盡。炎如啊，你是不是忘記了八國聯軍和甲午戰爭的奇恥大辱？你是不是忘記了日本至今還強占著我們的臺灣和遼東半島？你是不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一番不無偏頗的話，簡直像一篇聲討檄文，讓季炎如聽得背若芒剌，渾身冒冷汗。同時，也引發了他的沉重反思。他后悔《東京廢墟巡訪》抒發了太多的非理性情緒。畢竟，個人的體驗涵蓋不了民族認知，局部的見聞替代不了總體事實。大和民族欠下了中華民族太多的血債和銀債，嚴重傷害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和感情，這種刻骨銘心的傷痕，確實不是憑良好意愿能夠彌合的。

　　季炎如懊惱萬分。如果晚三天，當他接觸到廢墟背后還有著如此殘忍無道的一面，《東京廢墟巡訪》這篇通訊就決不會是這么個寫法。這樣的敗筆，既不能撤消又不能更正，無奈之下，為了自贖，他隨后使用西方通訊社編發的現成資料，撰寫了一篇日本狂人殘殺朝鮮和中國僑民的短評，刊出于報章，才算勉強恢復了心理平衡。從此，他萌發了一個要深入研究日本文化的心愿，想弄清日本文化中人性與獸性交雜融合的深層原因，以求能用邏輯的縝密性來駕馭情感的隨意性，防止重犯不該犯下的盛年幼稚病。

　　回顧起報道關東大地震時的失誤，季炎如有一種好似吞下一只死老鼠久久不能消化的感覺。而使他更為難受的是，他在哪里跌倒，松谷雄次郎卻在哪里贊美他。他一時無法解脫心中的壅塞，只好沉默。

　　松谷雄次郎認定自己射出的箭矢已經命中鵠心，便進一步敞開胸懷直抒己見說：“日本的明治維新，短短二十七年就使一個弱國變成強國，從而吸引了大批中國的有志之士到日本尋求救國之道。日本先后接受了幾十萬中國留學生，這里面有許多人成了你們民族的精英。連你們自己都承認，你們的新文壇，一半是由留學日本回來的文人創造的；你們眼下正在熱心學習和研究的許多西方新學說新思想，也大多是通過日本介紹過來的。你們的國父孫中山一生十六次到日本，日本成了你們國民革命的根據地。這些事實，炎如大哥不能不承認吧？”

　　季炎如說：“還有一個事實，想必松谷君也不能不承認：大多數到日本留學的中國知識分子，包括孫中山和梁啟超在內，最后都認清了日本民族并不是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而是包藏禍心的民族。比較而言，我覺悟得太遲了，慚愧！”

　　“請炎如大哥不要這么說嘛！日本政府在明治三十一年起，就推行一項政策，給十萬個日本家庭發放經濟補貼，讓他們好好照顧十萬個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使中國留學生學有所成。有播種，就會有收獲。且不說別人，炎如大哥的事業畢竟是從日本開始的，又成了日本的姑爺，我想應當對日本有所回報了?！?/p>

　　“松谷君的意思，是想讓我背叛自己的祖宗吧？”

　　“不，不能作這樣簡單化的理解。日本立志脫亞入歐，根本目的正是為了學習西方戰勝西方，最終解救受白種民族奴役的亞洲黃種民族，走大東亞共榮之路。大和民族與中華民族同文同種，又同樣有遭受西方列強侵略的屈辱歷史，我們的最終目標是一致的?！?/p>

　　“原來松谷君潛心修煉這么多年，從一個刊物編輯修煉成一個政治家了，不簡單??！”

　　“我就坦白告訴大哥吧，小弟早已明白自己不是長子，按日本法律無權繼承遺產，尤其需要厲行‘命運自拓’的處世信條，走自強自立之路。自從與大哥分別的那一年起，我便加入了一個肩負光榮使命的政治組織，立志要效忠天皇，發揚大日本皇國的神武精神，排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開創八竑一宇之偉業，最終實現世界之大和。我這次來到上海，受本組織領袖托付，就要爭取大哥的加盟合作，務請大哥在上海主持創辦一份月刊。如果您覺得公開身份有所不便，可以保留現職，用秘密方式參加?！?/p>

　　季炎如打了一個酒嗝，感到喉頭辣刺刺的，就像熾熱的巖漿涌到了火山口，渾身發燙起來，腦子終于控制不住嘴巴了，脫口冒出了一句平時從不上嘴的家鄉粗話：“我原以為你跟你老子不是一路貨色，想不到爺兒倆個比雞巴，一個鳥樣！”

　　夏惠子像觸電似的渾身一震，敏感到她成年以來最可信任的兩個男人有了巨大的間隙，暴露了敵對的跡象，她的心感到撕裂般的劇痛，傻愣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松谷放下筷子，不說話了，氣沉丹田，靜如一顆上膛的炮彈。而季炎如卻脹紅了臉，憋足了勁，像一個隨時會爆炸的地雷。

　　火藥味替代了酒菜香。窒息般的冷寂，逼著一直充當旁聽生的夏惠子有所表現了。她歷來不問政治，也不懂政治，卻看重人情，便默默地操起三弦琴，唱起了日本民歌《櫻花謠》。正是美麗的櫻花，不僅使她與炎如君締結姻緣，也見證了松谷表叔與炎如君的友情。她存心要用櫻花的故事來喚回溫馨的昨天，繼續和諧的明天。

　　也許是動人的旋律發生了催化效應，炮彈沒有出膛，地雷也沒有爆炸。其實，夏惠子的擔心是多余的，松谷具有忍者的涵養，更沒有喝醉。他歷來有著很好的酒量和酒風，輕易不會醉，即使喝醉了，思維也能保持清晰。同時，惠子也了解丈夫的脾氣，嘴巴放言無忌，胸懷還是寬闊的，雖然談不上宰相肚子好撐船，不管跟任何人爭吵幾個回合，不會隨便翻臉。

　　少頃，松谷雄次郎面向季炎如擎起了酒杯，抬起另一只手示意惠子暫停彈唱，用沉穩的語調緩緩說：“為了友誼，我愿鄭重提請炎如大哥注意，日本既然能夠打敗大清，打敗俄國，占領朝鮮半島，奪過德國在華的全部地盤，這就雄辯地證明在當今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足以阻擋我們的腳步。戰爭，對日本來說已經不存在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只要我們敢打，就是天下的主人。有一句日本諺語說：‘不知者安如佛’。炎如大哥啊，您成天呆在書齋里，正是因為不知才麻木。如果您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耐心觀望，用不了很久，您就能看到我們進一步的實際行動……”

　　沒等松谷雄次郎把話說完，季炎如就起身奪下妻子手中的三弦，拉上她的手說：“我們走！”

　　夏惠子感到非常為難，遲疑著。

　　“既然這樣，便尊重大哥的主意，惠子你就走吧。”松谷含笑說，“很對不起呵！這一頓飯沒有吃好，全是小弟我的錯，改日再登門道歉。不過，畢竟我們相知已久，我堅信經過日月磨煉的金石之交是雷打不動棒打不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