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清脆,響亮,不但震動廳堂,而且震動了眾人的心房。
這一記耳光打得不同尋常,是胞妹打胞兄的耳光,是當著一家老少三代人的面,大模大樣打的耳光。
彭永芳打完彭永騮的耳光,全家人都驚呆了。她的生母傅靈芝怕事情鬧大,想拉她進里屋避風頭,她一扭身子甩開生母,直挺挺地屹立在原地,凜凜然一副壯士慷慨就義的氣派。
彭永騮也是活該挨小妹的打!
晌午,彭永騮的兒子彭盛庭領著一對雙胞胎妹妹,興沖沖地從大路邊奔回家來,一路喊叫:“阿爹回來啦!阿爹坐浪浪轎回家來啦!”
阿爹回來了,值得孩子們如此快樂,證明這位阿爹平常難得回家。孩子們說的浪浪轎,是葫蘆鄉一帶常見的便轎,用兩根竹竿綁住一張竹制躺椅,抬轎人借著竹竿的彈性和步履的節奏,把躺椅顛得悠悠蕩蕩,乘轎人舒服,抬轎人也省力,就像浪中行舟一般,蠻有竹鄉風味的。彭永騮就這樣浪浪著回到了家門口。
當兩名轎夫將彭永騮攙下便轎的時候,家人才發現他喝醉了酒,頭重腳輕,搖搖晃晃,一臉通紅,滿嘴酒氣。黃阿蓮頭一個上前扶他進門。彭永芳從上海回鄉后,還沒有見過二哥,也親熱地跟上去搭一把手,免得他摔跟斗。
阿騮的心情不壞,笑著,雙眼賊溜溜地往阿芳身上打量不停。阿芳出門的時候穿的是棉襖,此時換上了單衣,顯出了苗條身材。阿騮說:“二哥我可是專程回家來看望小妹的呵!一月不見如隔三秋,小妹好像又長大了,哦,長成個熟桃子了。當心呵,桃子熟過頭是要爛掉的呵!”
光瞎咧咧倒也罷了,醉鬼阿哥趁著小妹貼緊身子架住他的機會,竟然伸出一手,捏住了她一只豐盈的乳房。阿芳豈是個好惹的主兒!這個出名的假小子畢竟是個真姑娘,她既有保護處子尊嚴的本能,又有著勇于保護自己的男兒烈性。她當即掰開阿騮的淫爪,跳開身子,大喝一聲“站住!”怒目金剛般地掄起右臂,于是就有了這啪的一聲,讓人驚心動魄。
彭謹祥見到這個當民防隊長的兒子眼露兇光,右手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槍盒,深怕他酒后失手闖下大禍,急忙上前按住他的手,繳下了系著紅綢的駁殼槍。
誰對誰錯,事實本是清楚的,有目共睹。如果大家都就事論事,一記耳光原本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問題在于當長輩的視角不同,說法各異,麻煩也就來了。
首先是祖父彭榮燦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他老人家捶胸頓足發浩嘆:“敗了!敗了!門風敗凈了!黃鼠狼下耗子一茬不如一茬了!”
其次是祖母彭汪氏把事情看得太輕巧,她老人家手捻佛珠嘀咕:“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牙齒還會咬舌頭哩!好啦好啦,都不要計較啦!”
父親彭謹祥受到的心理震蕩最為劇烈。這一記耳光就像打在他的腮幫上,滿臉發燒,胸悶氣短,仿佛是對身為父親而教子無方的懲罰。他心中自責,嘴里痛罵兒子是畜牲,又訓斥女兒不該如此兇悍當場打兄長,努力表現出自己不忘維護家風的責任。
大夫人陳銀鳳歷來相信“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好言好語勸兩邊:“阿芳你就原諒二哥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莫要生氣了。阿騮你讓瑪瑙燒酒灌昏了頭,快快洗把臉睡覺去,醒來再給小妹賠個禮。”
張小珠挨丈夫打時恨丈夫,見到丈夫挨別人打時自然幫丈夫。她死死拽住阿騮不許他退出戰場,她有氣要出,為丈夫出氣。
“啊唷!小妹打兄長,聽下來倒像是有理了!”張小珠尖著嗓門吼叫起來,就像平地起風暴,“阿騮知道阿爹和小妹從上海回來,是特地從鎮上趕來看望的,小妹不領情倒也罷了,還打人!不看圣面看佛面,兩代長輩都活著,要管教也輪不著你這個還沒出閣的小姑來管教。嫁不出去的貨!”
“嫁不嫁得出去是我的事。”彭永芳毫不示弱,對著嚷,“這是我的家,你管得著啊?我的阿哥這樣下作,你這個當老婆的不覺得丟臉嗎?”
最后的這一個問號,簡直像一把鉤刀,扎住了張小珠的命門。她頓時發瘋似的一把捉牢兒子,無緣無故地伸手也是一個耳光,一邊還哀嚎了起來:“小棺材你看見沒有?你阿爹當眾挨女人的耳光,你這個當兒子的不敢哭也不敢喊,長大了還會有出息嗎?嗯?!”
彭盛庭沒來由的挨了母親一巴掌,雙手捂著小臉龐低聲哭了起來。他的一對剪一樣發式穿一樣花衣的雙胞胎妹妹,嚇得蹲到屋角里,一同放聲大哭,全身抽搐,活像給大風吹落在地的兩片花瓣。
“啊唷!上海灘兜了一圈回來,算你闖過大碼頭了,越發神氣了!”快嘴如刀的張小珠還不肯罷休,朝彭永芳翻著白眼,“要想逞能,身上還少點東西吧!半雌不雄的,休想當得了好佬!”
聽到“半雌不雄”四個字,彭永芳全身一抖,也像中了暗器。她心中明白,背后常有人在刻薄她,說她是陰陽人,是怪胎。她平時不太在意,今天聽到自己的家人也用這樣的話來捅她心窩,不免傷心起來。此時,她身穿青灰色的立領男式學生上裝,黑色西褲,平跟黑皮鞋,腰肢挺拔,像一棵獨立不倚的小杉樹,本來還為這樣的俊俏模樣感到自豪哩,沒料到自己的嫂嫂也看不入眼。想到這里,淚水也就禁不住模糊了視線。她仰起臉,有意不讓淚水溢出眼眶。
輕易不落淚的假小子閃起了淚光,便是爭吵將會升級的預兆。彭謹祥立刻向身邊的大夫人使了個眼色,陳銀鳳心領神會,迅速和傅靈芝黃阿蓮一道,連哄帶扯地把阿騮夫婦與阿芳分別推搡進了各自的房間。
隔離了直接當事人,長輩們的憂思還在洶涌。
彭榮燦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原想讀書明理,豈料讀過書的后代,連仁愛孝悌都丟光了。禍起蕭墻啊!”
“讀書讀書,有啥好處?”彭汪氏說,“當年的事還在眼前哩!淑祥要不是讀了私塾識得幾個字,也不至于跟著老公去做革命黨,落個不得好死!阿驄阿駿讀了書,遠走高飛了,不要家鄉不要祖宗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阿芬要是不讓她讀書,怎會獨自離家出走,一去不回頭。阿芳讀了書自認有才,也成一團難揉的面,誰曉得能捏出個啥樣糕果來?阿燕生這個病,也是讀了書不肯認命的緣故!”
聽到這里,彭謹祥覺得無話可說,只是連連嘆氣。
彭榮燦說:“沒料想一到民國,一講民主就弄得沒大沒小,家法也廢了,非出孽障不可了。”
陳銀鳳婉勸公公婆婆:“老話講得有理,‘不癡不聾,不作家翁’。如今的小輩想法多,脾氣犟,當長輩的也只好放低身架,裝作不在意。”
“眼皮底下的事情能不在意嗎?”彭汪氏氣猶未平,“阿芳那個不男不女的模樣,我看是得改改了,省得讓人家指指戳戳講閑話。再這樣下去,一生一世還有哪個男人敢娶她當老婆?”
彭永芳擦干眼淚,躺在自己床上生悶氣。
她望著床邊桌子上的一個相框出起神來。相框里嵌著她僅有的十幾張照片,全是她離開家鄉讀師范和當教師后拍攝的。使她本人也感到有點奇怪的是,這些照片中的彭家小姐,大多不是小姐裝束,而是英氣勃勃的男生模樣。
記得小時候,天螺灣和杏源畈兩村經常打人陣,孩子們最愛聽的故事就是械斗中的好佬故事,最愛做的游戲總離不開打打殺殺。自從阿芳稍稍懂事以后,跟呆子大哥沒法一起玩,姐姐阿芬知道自己原來的身份是童養媳,不敢貪玩,除了用功讀書便是埋頭干活。阿芳成天就在阿騮阿驄阿駿三個哥哥身邊轉悠,心甘情愿當他們的跟屁蟲,無論是捉知了、斗高蹺、做唧筒水槍射人、用彈弓打鳥,用毛竹弓箭比武藝,樣樣都有她的份兒,總覺著同男孩子湊堆嬉戲特別爽快特別過癮,從來不喜歡同女小囡一道踢毽子挑繃繃玩這種小家子游戲。平時穿的衣裳,也多半是幾個哥哥長大后穿不下了的男孩衣裳。日子久了,阿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堂堂真男兒。
成年以后,情況漸漸地起了變化。盡管阿芳依舊可以和男同學男同事快樂相處,可是一遇上感情問題,她就退避三舍,格格不入。從她進入高小到師范畢業的整整五年時間里,劉世璋一直是她的同學,后來又一起在杭州教書,劉世璋曾經多次向她表露過愛慕,她卻始終沒有過共鳴。有一天黃昏,劉世璋約她在風光旖旎的西子湖畔幽會,她去倒是去了,豈料當劉世璋忍不住要同她擁抱接吻的時候,她冷不丁地狠狠推了一把,劉世璋猝不及防,摔了個仰天大跟斗,一骨碌滾進了西子湖。西子湖里正開滿荷花,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而劉世璋卻陷進了污泥,等他掙扎著攀上岸邊,就成了一條大泥鰍。事后阿芳與同宿舍的女同事談起這件事,她說并不是嫌阿璋人不好,也講不清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感覺到一個大男人突然間粘乎上來,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就來了個“防衛反擊”。事后,阿芳心中也覺得過意不去,特地向劉世璋真誠道歉。劉世璋嘴上雖說沒啥沒啥,心中肯定悟到了什么。這一個跟斗,便鑄定了兩人的關系,此后再也沒有越雷池一步,永遠失去了從朋友轉化成情侶的可能。
為終身大事,父母多少次問阿芳,你自己有啥打算?阿芳說沒啥打算,反正不想結婚。好些年來,曾經有不少男家托媒上門,還有預約相親的,阿芳統統拒不接觸。在女孩子到了十四五歲就該談婚論嫁的時風下,眼看著二十歲出了頭,別人就把阿芳看成老姑娘了,可她還是依然故我。彭汪氏專程到葫蘆鎮觀音廟去為她求過靈簽,釋簽的尼姑云天霧地的說了一大堆廢話,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句喪氣話:“婚姻成敗皆天定,強求恐會喪性命。”嚇得老太婆頻頻向丈夫和兒子媳婦發出警告,再莫管阿芳的事了,認命算了。
說是說認命,長輩們始終巴望著阿芳早日能有美滿姻緣,也好給長輩們除去一塊心病。
彭永芳并不感到自己有啥不正常。不想結婚就是不想結婚。不曾料到的只是,閑話竟從外界逼進了家門,竊竊私語變成了公開辱罵。她不由得懷念起了少年光景,那該多么快活啊!兄弟姐妹年歲相差不多,湊在一堆總有滿地的開心果好揀。記得那一年清明節,全家人一同出門掃墓,阿芳和哥哥姐姐一路走一路打打鬧鬧,和大人們拉開了距離。暖暖的熏風夾帶著甜甜的花香,一群群的粉蝶放肆地撲面亂撞,幾個少男少女,嬉戲在鑲滿野花的山麓小徑上,就像春日放飛的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阿芳在路坡拗了一朵金櫻子花,插到阿芬的頭發上,連連贊賞說:“姐姐真漂亮!”
阿驄在路旁田里采了一朵紫云英花,也插到阿芬的頭發上,順手又拔下金櫻子花,插到阿芳的頭發上,一邊說:“紫云英花雖然不惹眼,可素氣,最適合阿芬戴;金櫻子花又白又香卻帶剌,結出果子更像狼牙棒,還是給阿芳戴吧!”
“我就喜歡紫云英!”阿芬說,“它實在,能當菜,能飼豬,還能漚了肥田。”
“阿芬啊,你當我妹妹不如當我嫂嫂哩!”阿騮有意撩撥阿芬,“當了嫂嫂身份漲一檔,天冷睡覺有湯婆子給你焐腳,多舒服!”
阿驊呵呵笑著說:“湯婆子好!湯婆子好!”
阿騮又朝阿芬擠眉弄眼:“大哥都甘愿給你做湯婆子,你還不愿意啊?”
阿芬氣得流淚,阿芳就抱打不平,在麥地里掐了一個遭蟲害的小麥枯穗,假裝彎腰扣鞋襻,偷偷地將麥穗塞進阿騮的褲管里。隨著身子的活動,在內褲和外褲夾層中的麥穗依靠芒剌的反向作用,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大腿根,爬得阿騮毛骨悚然,探手一摸就大喊起來:“啊呀!蜈蚣,蜈蚣鉆進我褲襠了!”
他一邊喊一邊拼命地蹦跳跺腳。阿驄和阿駿在旁亂出餿主意:“快脫褲子啊,蜈蚣有毒,咬壞卵泡要斷子絕孫的啊!”
阿騮果真來不及地當眾脫下了褲子,仔細一看,才發現不過是個枯麥穗,大罵:“誰這樣促狹?斷命鬼不得好報!”
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惹得眾人大大地樂了一番,差點兒笑斷肚腸筋。
阿駿最先止住狂笑,他料定這是阿芳的杰作,便像個預言家似的說了一句很有見地的話:“小妹長大怕是嫁不出去的哩!”
大家聽了,七嘴八舌地議論阿芳長大后嫁不嫁得出去的前景,還是樂個不停。
少年光景留不住,人長大總會有煩惱,人到老了煩惱更會越來越多。彭永芳想想父親眼下的處境,覺得自己的一點點煩惱算不了啥,心里也就冷靜了下來。
彭謹祥回家后的第一要務,是向父母和妻子報告為阿燕治病和尋找阿芬下落的事。講到阿芳求職,便一語帶過,只說上海失業的人很多,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至于考察投資上海辦實業的事,自己本來就缺乏信心,覺得季炎如和阿駿阿芳都有這個想法,不說不好,可是吞吞吐吐剛提個頭,向來主張“敬天法祖”的老太爺果然吹胡子瞪眼睛了,引經據典地訓斥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隨人看桃花。龍升天,蛇鉆地,啥樣的命都是前世生定了的。人能嚼得菜根,則百事可做,用不著異想天開。跳蚤跳來跳去吃飽肚子,虱子爬來爬去也吃飽肚子,何苦瞎蹦達呢?”
討了個沒趣,當孝順兒子的彭謹祥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稟報完畢,彭汪氏對兒子說:“阿芬的事牽扯不到別人,我們可以耐心等消息,實在找不到也怪她自作孽。阿燕久留上海總歸不好,多留一天多一分是非,既然三兩天內回不來,你和銀鳳是不是趕緊去見一見親家,把事情講講清爽。閑話已經太多了,常言道:舌頭底下壓得死人呵!”
“此事非同小可,關系著兩村和睦能否長久的大義。”彭榮燦也強調說。
當天晚上,彭謹祥和陳銀鳳夫婦在就去了杏源畈,鄭重其事地拜訪劉家梁和姚素娟夫婦。
劉家梁一副泰然自若的架勢,明顯有著模仿“君子坦蕩蕩”的味道,當場表白說:“府上是葫蘆鄉有名的書香門第,有些胡言亂語,我們不會信以為真的。”
姚素娟卻把陳銀鳳拉進內室說悄悄話,她的腦子里果真大有疑慮,無遮無攔地說:“當初還以為沖喜能夠沖好阿驊的病,哪里會料到沖喜反倒把沒病的劉青燕沖成了病人!可憐見的阿燕啊!”
陳銀鳳確實有著深深的同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姚素娟也跟著嘆氣,“相親的那一回,阿燕隔著竹簾一眼就相中了阿駿,趕廟會的時候又照過面。要是長久呆在燈紅酒綠的上海,他們兩個真正相好起來也難說的。如今講民主自由,年輕人怕不好管束呵!”
“等到阿燕的病情一旦穩住了,我們就讓她立馬還鄉。”陳銀鳳點頭說:“萬一阿燕跟阿駿真的對上了眼,就怕公婆的話也沒有效驗啊!還得有勞親家多多上心才好,要是真的出了敗壞門風的事情,兩家祖宗的在天之靈都不會答應的。”
“是這個理,我和阿燕她爹會上心的。”姚素娟滿口答應,“恰好近來她二哥阿璋跟著姨父常跑上海,使得上勁的,有啥消息,我們會隨時通報,一同商量著辦就是。”
回家的路上,陳銀鳳戰戰兢兢地向丈夫照實轉達了姚素娟的話,彭謹祥的腿骨就有些發軟,腳下絆到一塊小石頭,卻打了一個大趔趄,燈籠中的蠟燭歪倒了,呼的一下燒著了油紙燈籠殼……
彭謹祥的腦袋里,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裝進過無數的憂患。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末代君王,不管怎么殫思極慮,也無法厘正面臨的諸多急務。
內外交困。春蠶飼養的勢頭不好,豐收已經無望;春花作物要料理,瓜菜豆薯要下種,還要采茶曬竹筍照料禽畜,水田備耕尤其時不待人。長工瓦土忠心耿耿日夜不停的狠做,已經累出了病,彭汪氏私下給了他兩塊大洋撮藥買補品,特許他回家調養去了。大忙時節零工難雇,要價高,除了翻土犁田挑糞漚肥一類的重活累活雇短工以外,采桑育秧看水這些輕便一些的活計,當家人彭謹祥只得帶上做得動的女眷女傭一齊上陣,以至年過八十的老太爺彭榮燦都不聽勸說荷鋤下了地,可見總動員的水平非同一般。
對當家人彭謹祥來說,最苦的還不在于筋骨苦,而在于心里苦。阿芬阿燕的事不說了,阿芳一回家又跟二哥二嫂吵架,鬧得雞犬不寧。除了家里的煩惱,更有村里的煩惱。特別是兩村和親以來,在村仇中跑反的人丁回來了,房屋呀,耕地呀,農具呀,當初無論是租的借的占的,都出現新的糾紛。當事人按照習慣,不愿找鄉村的行政頭目,非得找堂宗調解。老族長彭榮燦退位了,自然該由彭謹祥這個新族長臨朝斷事。辦這號事就像濕手沾上干面粉,甩都甩不掉。更加為難的是,青黃不接之際,有的人家不得已吃上了青苗,有的人家在靠摘野菜挖蕨根過日子了。這些苦命人個個都是族親,他們一趟趟登門求助,堂宗雖然有點積糧,那是用來祭祀祖宗的禮谷和獎勵子孫讀書的賢產,按規矩不可亂動的,即使開倉賑濟,也是杯水車薪。自家好歹還有點余糧余錢,那也動不得,香樟大院里那么多人也要活命的。
彭謹祥生平頭一回感受到當家的艱難。讓他擔任天螺灣族長,純粹是趕鴨子上架。一年多前,大耄之年的老族長彭榮燦生病臥床,急吼吼地要讓賢。讓賢讓給誰好呢?堂宗代表們一哇聲說就由謹祥來繼任吧。彭榮燦開頭硬不同意,說謹祥是個軟蛋,忠厚有余,剛氣不足,打起人陣來,擔不起統領大任,要壞事的。耆宿們都以為榮燦老人有意舉賢避親,受了感動,益發來勁了,都說自從“丙辰兇災”以來,彭劉兩族都大傷元氣,腦子也清醒多了,都不想再動干戈了;而謹祥讀書識禮,心地和善,在平常歲月里當族長最合適不過,非他莫屬!好說歹說,彭榮燦才點了頭。事后,老人還是心存疑慮。一次村里有三兄弟為分家爭房產大打出手,告到堂宗,彭謹祥這個新任族長優柔寡斷,久久拿不出主意來,等到氣急敗壞的老三要點火燒房的關鍵時刻,還是靠老族長出面發話才了結糾紛。為這事,彭榮燦十分惱火,當面哼了一下鼻子,訓責兒子說:“你真是個窩囊廢,怎么老實得跟瓦土一樣啊?”
瓦土是榮燦家的世襲長工,父親彭石柱死后,他依然留下接著干,死心塌地效忠于東家,是個算盤珠式的老實人。一個少東家怎么會跟手下的傭人相像呢?他感到受了父親的羞辱,又不便作色,只好悶聲憋氣,一心只盼有個適當的機會,早些辭掉吃力不討好的族長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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