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夏惠子從街上回來,放下買來的物品,呼喊:“我回來啦!”
沒有應答。夏惠子有些詫異。此時,丈夫和阿駿都上班去了,阿燕不是在家里嗎?怎么不回話呢?她突然緊張了起來,慌忙地東找西找。花園里沒有,廚房里沒有,衛(wèi)生間里沒有,書房里也沒有。她推開臥室的門,一下怔住了,只見床底下有個圓圓的屁股蛋在動。那不是阿燕又是誰呢?就大喝道:“你在干啥?給我出來!”
劉青燕后退著爬出來了,像一只出洞的螃蟹。她起立轉(zhuǎn)過身,低頭站立著。
夏惠子見她滿臉緋紅,火氣也就平息了,問:“在找啥呀?找著了嗎?”
劉青燕想說什么又沒說,絞著手指。
夏惠子不解,幾步跨到床邊,彎下腰往床底下張望。她看到棕繃底下掛著兩條白色的布帶,還在晃動。她明白了,大聲說道:“啊唷!哪里不好掛,非要掛到床底下?臟不臟啊?快解下來,重新洗過。”
劉青燕順從地爬進床底,解下布帶退出身來,一邊把布帶卷成團,用一雙小手緊緊捂住,兩眼只看自己的腳尖,僵立不動了,就像是讓人當場捉住的小偷兒,人贓俱獲一般,十足的一副小可憐相。
夏惠子的確好可憐她,卻又掩飾不了心頭的狂喜,抱住她在臉頰上吻了又吻,說:“來了來了,月紅總算來潮了,這可是你開始康復的證明啊!”
夏惠子說著,就從劉青燕手中奪過布帶,立刻到衛(wèi)生間去為她重洗。洗完了便晾在一個衣架上,大模大樣地拎著走進花園,像擎著勝利的旗幡,高高地掛到了曬衣繩上面。
劉青燕踩著小碎步緊緊地跟在夏惠子的身后,小聲嚷嚷:“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求求惠子阿姨了!”
“你怕見不得人是不是?”夏惠子笑了起來,又說:“這有什么見不得人呢?何況在自家的花園里。天底下有一半人都會碰到的事,又不丟臉!這樣的布帶就是要特別講究衛(wèi)生,就是要讓它吹吹風,曬曬太陽,消消毒。”
“都講女人這種布帶子不吉利的啊!”劉青燕簡直要哭了,“誰看到誰倒楣,會招怨招恨的呀!”
“胡說八道!不懂科學。”夏惠子一邊呵責,一邊用下巴指指身邊綻開的月季花說:“你可知道花兒是什么?花兒就是植物身上那東西呀,就是用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呀,怎么會不吉利?凈胡說八道!”
劉青燕望望艷麗帶露的月季花,感到不可思議,臉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番茄,大眼睛長睫毛撲閃撲閃的,奇怪死了。
夏惠子瞄一眼劉青燕又害羞又費解的小可憐樣兒,隨手從曬衣繩上拉過自己一件半干了的薄襯衫,罩到掛著衛(wèi)生帶的衣架外面,回過頭問劉青燕:“這樣總可以了吧?不會讓人見了怨你恨你了吧?”
為這件事,夏惠子還真的很生氣,可是她并沒有責怪劉青燕,隨即把她拉進臥室,一起坐定了下來。
“我今天要給你上一堂啟蒙課,講講怎么樣做女人?”她鄭重地說。
“我本來就是女人嘛!還有什么做不做的?”劉青燕依然迷茫。
“女人不一定懂女人的事,不一定會愛護自己。女人生來嬌嫩,許多男人不是混蛋就是笨蛋,有幾個能夠好好愛護女人的呀?不作踐女人就算挺好了,不能巴望他們來愛護。”
劉青燕睜大眼睛,聽得入神了。
“可不是嗎?”夏惠子越說越來勁兒,“做人連男人女人有啥兩樣都不知道,還算人嗎?只能算蟲,糊涂蟲。”
夏惠子說著,就開始脫衣服,大大方方地脫得一絲不掛,一邊還平靜地說:“這個問題,我老早在上海日本僑民學校讀書的時候就學過,有一個女同學還當著大家的面,自告奮勇的脫掉了衣服,讓老師指點著女人特別的地方,給全體同學作講解。男人女人都是天生的,天生的也就是自然的,用不著害羞。不少西方國家,千百年前滿大街上就有光身子的男女雕像了,大家都愛看,就因為這是美麗的。這種美麗,可是上帝最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呵!”
劉青燕自從跨進季炎如和夏惠子的家門,就已經(jīng)從藝術作品中領略過這樣的美麗了。書房墻上掛著法國名畫《自由引導人民》,一手拿槍一手高擎三色旗的自由女神,大模大樣裸露著一對粉紅的豐滿乳房,冒著炮火踏著尸體帶領起義者沖鋒陷陣。臥室的壁爐上擺著維納斯和大衛(wèi)的石膏塑像,維納斯的下身還有點遮蔽,大衛(wèi)卻是渾身上下連同小雀雀統(tǒng)統(tǒng)精赤全露。劉青燕初見這些藝術品的時候,也曾目不轉(zhuǎn)睛發(fā)過愣,不過那只是驚奇而已。這樣的藝術品不論多么動人,終究是僵固的。而此時出現(xiàn)的美麗,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裸體。這是一個雖然年過三十卻未曾當過母親并且保養(yǎng)得極好的女人,又是一個身為長輩的女人。見到這樣的裸體,劉青燕就不只是驚奇了,而是深深地震撼和感動了。
意外的美麗總是眩目的。在一尊白玉雕像似的女人裸體面前,劉青燕好似初生嬰兒頭一次見到明亮的太陽,給光芒照耀得睜不開眼睛了。她長到十六歲,還沒有親眼看到過美女的裸體;打從發(fā)育以來,甚至也沒有認真欣賞過自己的原始身體。想起自己的青春身體得不到別人的愛護,連自己也不懂得愛護,心里便驟然生出一陣傷感來,禁不住嚶嚶地哭出了聲。
夏惠子本來有心要給劉青燕一點刺激,好震蕩她的心理病灶,觸發(fā)她對青春對生命的珍惜,喚起保護青春保護生命保護自尊的責任和勇氣。可是,這樣的刺激是不是太過強烈了?強烈到超越一個鄉(xiāng)村姑娘的承受極限,以至灼傷了她的純潔心靈!
“我的上帝!我怎么會這樣蠢啊!”面對哭泣的少女,夏惠子大為懊惱,在心中責罵著自己,為自己的唐突舉動,一時不知所措了。
這一天,夏惠子是在極度歉疚和自責中度過的。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待劉青燕,簡直像伺候一件價值連城的細瓷古董一般,深怕一不小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傷。
又是一個意外。就寢的時候,劉青燕突然撲進夏惠子的懷中,哭訴了她的刻骨銘心的往事……
正月初十是吉日。入夜,紅燭高照,鼓樂齊鳴,炮竹轟響。劉青燕跨下花轎,透過紅頭蓋,面前的世界是一片詭秘的桃紅色。在莊嚴和煩瑣的拜堂禮儀之后,新郎新娘由長輩和儐相送進了洞房。沒有人鬧房,氣氛祥和平靜,人們說了“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早生貴子”這樣一大堆慶賀話語之后相繼離去,最終留下一個中年女人,細心地替新郎脫下禮帽,解下緞花。
“新娘子你聽我講,我叫黃阿蓮……”中年女人小聲地向劉青燕作自我介紹,“以前我是阿驊的奶媽,后來一直留在彭家做傭人,你就叫我阿蓮嬸好了。阿驊離不開我,我就睡在隔壁,有啥事情敲敲墻板,我就過來……”
劉青燕不明就里,顧不得羞澀,自己動手撩起紅綢頭蓋,急于看看新郎到底怎么了?為啥進了洞房還要傭人伺候?
由紅頭蓋過濾出的朦朧形象,終于變成了清晰的真實形象。身旁的新郎,同相親時見過的美少年倒有幾分相像處,只是表情呆呆的。劉青燕的腦袋嗡的一下子膨脹了,像要爆炸,她用牙齒咬住嘴唇,耐著性子聽黃阿蓮繼續(xù)說話。
“天下姻緣都是前世定好的。”黃阿蓮用非常誠懇的口氣接著說,“人強不過命啊!新娘子放心,新郎倌心腸好,一生一世不會欺侮你。他腦子有點木,沖過喜就會慢慢開竅的。你千萬千萬放寬心!”
黃阿蓮為新郎脫下外衣鋪好被子,就打開一扇旁門。出去前又交待一遍:“有事敲敲板壁我就過來。”
一切都已經(jīng)明白,劉青燕落入了長輩們精心設計的婚姻陷阱。不過她從小到大,滿耳朵里灌進去的都是婚姻天定的道理,也常常聽說沖喜沖好了有病男女的傳奇故事。既然這樣,那就認命吧,反正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
劉青燕懷著七分悲哀三分羞怯的心情,開始仔細端詳自己的新郎。
新郎已經(jīng)是二十七周歲的人了,看上去還像個少年,眉間寬寬的,臉上沒有皺紋,也沒有胡子,中等身材,相貌并不難看。奇怪!他是怎么會成為傻子的呢?到底是半傻還是全傻呢?新娘一概不清楚。
新郎第一次見到劉青燕,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害怕,扭過頭鉆進被子,用被頭捂住了臉,像個憨厚怯生的小孩。
新婚第一夜,劉青燕是蜷縮在里床另外一個被窩中過來的,整夜流淚到天亮。第二夜相安無事。第三個晚上,洗漱完畢,見到新郎朝她愣愣的望著,望著望著又嘻嘻的笑,真奇怪!一笑起來的模樣,還特別像他的小弟彭永駿。
劉青燕的心頓時就有點活泛了,又想起了沖喜的傳奇,更想起義母在她出閣前私授的兩件傳家寶器:一件叫做“長生苞”,是彩瓷燒制的,一個手掌大小的金黃色花生果,分成上下兩半,打開來,里面是一對正在行房的新婚夫妻;另一件是絹繪的《雙喜圖》,橫卷式,寬五寸,長三尺,上面畫的都是夫妻交合的各種姿勢。義母把這兩件寶貝交到劉青燕手中的時候,神秘兮兮地面授計宜說:“這兩件東西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只傳女不傳男,俗稱壓箱寶,能避邪的,切切不可讓外人看見,只能和新郎一起看,兩人就會懂得夫妻間的事了。‘長生苞’為啥做成花生樣子呢?花生又叫長生果,花生,花生,就是巴望夾花著生,有男有女;《雙喜圖》也是為著夫妻雙雙喜歡,終生過得恩愛美滿。”
這第三夜,對劉青燕來說是心旌搖蕩英勇探險的一夜。她多了一個心眼,當黃阿蓮伺候阿驊上床以后一離開,就躡手躡腳地悄悄來到旁門邊,想閂上房門,不料這扇房門是外閂里不閂的,就移過一把椅子擋上門,隨即打開嫁妝箱,取出了義母在她婚前親授的兩件壓箱寶,微微顫抖著雙手,將它放到阿驊的面前,讓他欣賞。阿驊倒也認真欣賞了,只是欣賞完了以后沒有啥動靜,淡淡地說了一句“蠻好看的”,說完還是嘻嘻的笑,笑到后來,劉青燕還是獨個兒鉆進了自己的被窩。過了一會兒,阿驊就要新娘給他在背上撓癢癢,劉青燕覺得伸手到另一個被窩幫另一個人撓癢,又冷又不方便,就動手拉他的被子,想把他拉到一塊來。不料,新郎倌竟張開驢叫天似的喉嚨大喊起來:“啊唷!不要拉呀不要拉呀!”
“喊啥喊啊?”隔壁板墻后面?zhèn)鱽睃S阿蓮的問話。
阿驊卻又回答說:“沒啥。”說罷就睡著了,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之后,劉青燕輕輕地起床,穿好衣服,梳好頭發(fā),望著寬大的紅木拔步床出起神來。雕花床的門面上,鐫刻著《西廂記》和《白蛇傳》一類美好的故事場景,床邊白墻上貼著大紅喜字和對聯(lián),對聯(lián)上寫:“雙飛不羨關睢鳥,并蒂還生連理枝。”過一會兒,她拿出一條平時束胸用的長長白綾,登上板凳,將白綾穿過木梁,挽了一個死環(huán),把自己的脖子套了進去,毫不猶豫地一腳踢翻了板凳。
砰的一聲炸響,隔壁的黃阿蓮就像枕戈待旦在沙場的楊家女將一般,以飛快的速度打開旁門推開椅子沖進新房,救下了劉青燕,把她抱到床上。
“好姑娘,萬萬不作興走這條路的啊!”黃阿蓮壓低嗓音哀哭起來,“你長得秀氣白凈,仙女一般啊!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彭劉兩族的父老鄉(xiāng)親著想啊!你是為和親才嫁到天螺灣來的啊!萬一兩村再打人陣,又有多少人得流血啊!你千萬得打起精神熬下去啊!”
這一夜,黃阿蓮是扒在床沿上守著劉青燕直至天明的。雞啼三遍了,阿驊還在甜甜地酣睡,不知道夜里出過什么事。劉青燕一宿沒有合眼,她體察了黃阿蓮的真情,鄭重地說:“阿蓮嬸你忙你的事去吧,我聽你的話,不會再尋死了。”
當夜發(fā)生的大事,讓黃阿蓮巧妙地瞞過了家人,只說是阿驊喝了酒,夜里夢游,摔了個大跟斗,沒啥事。早晨,黃阿蓮只向彭汪氏一人稟報了實情。彭汪氏獎賞了一塊大洋,交待她要守口如瓶,對無論誰都不許再提起此事。隨后,彭汪氏又在黃阿蓮的陪護下,領著劉青燕到葫蘆鎮(zhèn)觀音廟燒香許愿,讓她在菩薩面前立下誓言,一定不向任何人透露隱情,包括娘家人面前也只字不提,從此潔身清心,尊祖認命,恪守婦道,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
劉青燕的確想過要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可是她一天又一天吃不香睡不安,神志恍惚,臉色蒼白,越來越消瘦,越來越不愛講話不愛活動,隨即連月紅也不來了,又不懂啥原因,更不好意思跟別人講真相。她不明白,無情的疾病已經(jīng)悄悄地潛入了她的身心……
劉青燕頭一次大膽地違背了祖婆的囑咐,違背了在觀音菩薩面前立下的莊重誓言,毫不保留地向夏惠子吐露了隱情,心里便覺得舒暢了許多。
夏惠子見劉青燕平靜了下來,相信可以說說白天想說的話了。她先避開劉青燕的傷心事,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她說:“我小時候,爸爸媽媽對男女間的事都不瞞我,知道得多一點,才會懂得生命的寶貴。至于婚姻嘛,各各不相同。我媽媽的婚姻也不幸,遭爸爸厭棄,年輕輕的就患了不治之癥。她常說婚姻就像在水里釣魚,只有釣出水面才知道是什么魚;鬧不好碰上一條河豚魚,不小心還會給毒死。所以她一直鼓勵我婚姻大事要自己作主。我好在聽了媽媽的話,后來全靠自己努力,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我的這條“魚”可不是呆在岸邊胡亂釣來的,而是拼死拼活潛到水底找來的……”
劉青燕擦干眼淚,默默地聽著,漸漸響起了輕風滑過竹梢般的細微鼾聲。夏惠子卻再也睡不著了,一是興奮,阿燕終于沖破了封閉心靈的堅殼,全盤托出了久久折磨自己的苦結;二是悲哀,阿燕小小年紀,本該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卻遭遇到這樣的大不幸,比我的媽媽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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