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當悟到彭永芬失蹤同去年的赤潮有關,彭永驄就說炎如叔叔是新聞界知名人士,交際廣,門路多,能不能托人到警察局打聽一下試試?彭永駿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說炎如叔叔本人就是赤潮的嫌疑人,警察局肯定還在暗中盯著他哩,千萬不能出面。彭謹祥也忙說千萬不可。這時夏惠子就小聲地自言自語起來,說我們的朋友中,還有沒有誰可以同警察局打交道的呢?彭永駿一聽這話,連忙說有啊有啊,費爾曼和柯愛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了,費爾曼也是無冕之王,是專門給英美報刊寫稿的自由撰稿人,柯愛做的就是慈善事業,兩人都通漢語,兩張西洋面孔,對中國衙門來說等于特別通行證。彭永駿這一說,眾人都有茅塞頓開的感覺,便共同設計了這個特別聚餐會,目的就是要讓這兩位西洋朋友自然而然地進入角色。至于邀請德山方浩,一是感謝他為劉青燕悉心治病之恩,二來也是出于對他的信任,料定這位以人道主義為畢生宗旨的日本名醫,不會耽誤他們的計劃。
好在,費柯二人對季彭兩家說來,原已不算陌生人了。
費爾曼原名尤特?費爾德,隨著經商的父母從倫敦來到上海,后來父母的公司經不起西方同行的競爭,退出大上海,遷往印度新德里。而他呢?卻為上海迷住了,違背父母的意愿,改名尤特?費爾曼,一個音節之差,表示了自己要做自由人,執意留了下來,已有七個年頭。他在大學沒有畢業的時候就當上一名自由撰稿人,經常為英美多家報紙提供新聞背景和撰寫評論稿,還擔任了美僑在上海創辦的《密勒斯評論報》特約評論員,已經小有名氣。柯愛的英文名字叫艾里奧特?米歇爾?柯琳斯蒂娜,是法裔美國人,從小就跟著當傳教士的伯父來到上海,在基督教女青年會里擔任一名干事。為了表示對中國的友情,她把自己一長串的原名壓縮成最簡單的兩個字:柯愛。柯愛的諧音是可愛,含有向人們炫耀美麗的意思。
女性似乎天生有著交際本領。觥籌交錯中,夏惠子微笑著用甜言蜜語作武器,首先瞄準性格開朗的柯愛,著力營造歡樂氣氛,為接近主題進行迂回包抄。她用萬分由衷的口氣贊美說:“柯愛小姐真是可愛極了啊,從容貌到性格都可愛,難怪聰明能干一派紳士風度的費爾曼先生會這樣喜歡你!”
此時的柯愛正全神貫注在珍饌佳肴上,腮幫鼓突著,唇邊還沾了奶油。沒等她對夏惠子的贊美反應過來,費爾曼卻笑了,笑容中帶著明顯的狡黠。
“柯愛的確可愛呵!”費爾曼瞟了一眼自己的女友說,“活像一只小饞貓。”
賓主們望著柯愛,都笑了。柯愛用餐巾擦擦嘴巴,以攻為守,贊美起夏惠子來:“誰有您惠子太太可愛啊!費爾曼每次來這里作客,回去總是不斷地夸您,說您青春長在,總像二十歲。”
“那是故意諷剌吧!”夏惠子掩飾不住得意,“我先生諷剌我的時候總說我永遠十五歲,長不大。”
“哦!多么甜蜜的諷剌啊!”柯愛裝出一副十分向往的表情說,“但愿一輩子都有人這樣諷剌我。”
季炎如望一眼自己的太太,煞有介事地說:“她呀,天天都當節日過,所以永遠十五歲。阿狐長不大,是成精了。”
“阿狐?”柯愛好奇地抬起頭,“我還是頭一次聽季先生這樣稱呼自己的太太。”
“狐貍在日本是吉祥動物。”季炎如說,“你們還不知道阿狐的來歷吧?她原本是一只小狐貍,秦代方士徐福東渡的時候,從中國帶到了日本,后來成了精,兩千年后投胎到別人的肚子里,一出生就成了個美女胚子,又跟著我回到故鄉來了。”
笑聲中,柯愛又說:“當初,季先生和惠子小姐能夠結成跨海婚姻,我想一定有動人的故事。”
季炎如說:“有一天早上睡覺醒來,看見一個漂亮女人躺在我身邊,我高興極了,感謝上帝,這就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炎如君就愛瞎編。”夏惠子笑道,“我們頭一次相遇是在床上嗎?我不是夏娃,你也不是亞當。這明明是從《圣經》里偷來的故事嘛!”
季炎如說:“當初,一個年輕美貌的日本姑娘愛上了我,我受寵若驚。她是個基督徒,為了尊重她的信仰,也為了理解她討好她,我這個非基督徒花了將近一年的業余時間,通讀了《圣經》的《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兩大部,我是當作民間故事來讀的,讀著讀著,我就有點入迷了,我相信這個年輕美貌的日本姑娘,一定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她,就是長不大的阿狐小姐。”
費爾曼說:“眼下留洋的中國學子間流行一種說法:‘娶日本妻子,吃中國菜肴,住美國房子,這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季先生離這樣的境界也差不太多了。季先生有這樣漂亮賢淑的日本太太,真是艷福不淺啊!”
德山說:“惠子太太也是好福氣。嫁了一位新派的中國文人,講平等,不必自稱內里,也不必把丈夫稱作御主人。”
季炎如接茬說:“按中國人的規矩,老公稱當家的,老婆稱糟糠。”
夏惠子說:“啊呀!我也是糟糠嗎?多難聽啊!”
季炎如說:“哪能?你是芝蘭,你是人參。”
柯愛說:“季先生有這樣的妻子,驕傲還來不及呢!”
德山說:“郎才女貌,互敬互愛,按中國人的說法,真有點舉案齊眉的味道呵!”
季炎如說:“不過,太太漂亮對丈夫來說未必是福,諸葛亮就懂得這個道理,娶了名士黃承彥的丑女兒為妻,所以當上了丞相,讓后代傳為佳話。我就因為太太漂亮,半截子入土也一事無成。”
笑聲瑯瑯。劉青燕跟著笑。她覺得跟城里人在一起,好笑的話語就是多。她笑得開心,笑得明媚。彭永駿偷偷地瞄了她一眼,感受到一種青春魅力的輻射,胸中頓時有一股熱氣升了上來。心想快樂本該屬于少女的,可是阿燕能夠長久地享有快樂嗎?阿燕感覺到阿駿正在看她,立刻止住笑,低下了頭。
夏惠子用筷子撿起一條醉小魚送到阿燕的碟子里,讓她快嘗嘗最有和餐特色的吃法,又新鮮又有營養。阿燕把醉小魚夾進嘴巴,沒想到還會動彈,一慌張就囫圇地吞進了肚子里,忙用雙手捂住胸口,像噎住了似的,呆了。
彭永芳問怎么啦?阿燕紅起了臉,說不出話來。
夏惠子對阿燕說:“一定是小醉魚在你胃里跳舞吧!”
大家又笑。費爾曼說:“今天,我們簡直像找到了所羅門寶藏一樣快樂!”
有了融洽的氣氛,彭永驄便趕緊加碼套近乎,順便把德山方浩也套在一起,感嘆說:“我們兩家能有你們這樣的外國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一樣一樣,跟你們在一起,我就有回家的感覺。”德山說。
“一樣一樣,我們有了你們這樣的東方朋友,也同樣感到高興!”費爾曼也說。他望著彭永驄,忽然想起了往事,“記得第一次見到阿驄,是在外灘公園吧!那一回,你兇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三年前的夏天,彭永驄第一次到上海。當時他在紹興一家印刷廠當臨時工,校對兼排字,一邊讀書。暑假期間,是弟弟阿駿約他來上海玩的。兩人到了外灘,給太陽曬得大汗淋漓,恰好一旁就是外灘公園,阿驄急著想進公園找個陰涼地方歇息,阿駿說這是公共租界,由外國佬當家,不讓中國人進公園的。阿驄覺得沒法想像,明明在中國的土地上建起公共場所,怎么可以不讓中國人進去呢?便梗起脖頸,偏要試試。公園的看門人是個頭纏紅布團的大胡子印度人,上海人稱紅頭阿三,也不過是個奴才身份,卻一臉蠻橫,打量著阿驄的一件葡萄扣中式夏布短衫,料定他不是日本人,毫不客氣地舉起手中的木棍擋住去路,示意他閱讀大門旁的入園規則,其中一條是“狗不得入內”,又一條是“除西人傭仆外華人不準入內”。阿驄氣得脖子都漲紅了,忍不住用鄉土官話破口大罵起來,罵洋鬼子太欺侮中國人,遲早要給趕出國門去。
罵著罵著,圍攏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這時候,恰好遇到費爾曼和柯愛從公園里走出來,一見彭永駿便上前詢問為什么事爭吵。彭永駿同他倆原是圣約翰大學的同學,可是既不同系更不同班,平時照面只有點頭的份,這會兒彭永駿正需要有人相幫,便將爭吵原因照實說了。費爾曼和柯愛倒也富有俠義心腸,聲色俱厲地用英語對看門人訓了一通,看門人立刻萎了,諂笑著做出歡迎的姿態,主動請彭永驄和彭永駿一同進園門。彭永驄惱火透了,一甩手揚長而去。
費爾曼和柯愛為了給兄弟兩人消氣解暑,真誠地請他倆到一旁的咖啡店喝了冰汽水吃了冰琪凌。這以后,彭永駿就向季炎如夏惠子夫婦引見了這對西洋朋友。季炎如和費爾曼是同行,可以交換新聞線索,很快成了知交;夏惠子通英語,與柯愛是同一教派,又喜歡柯愛的透明爽朗,兩人也一見如故。漸漸地,這對西洋朋友也就成了季家的常客。半年前,彭永驄經季炎如舉薦,又從紹興來到上海,進商務印書館當上一名專業校對員,算是有了正式職業,互相間也就常來常往了。
回顧往事,費爾曼發表感想說:“就靠去年那一場赤潮沖擊,外灘公園不準華人入內的限制終于取消了,同樣不讓華人入內的法國花園也向華人開放了,可見外國殖民當局,到底還是怕中國百姓造反啊!”
彭謹祥感傷地接茬:“造反是隨便好造的嗎?還不是一場空。”
費爾曼又說:“赤潮雖然退落了,沙灘上畢竟還有閃亮的彩貝留下來。上海租界不得不取消岐視中國人的條款,就是證明。”
彭永驄說:“留下來的不光是彩貝,還有火種,定有一天會重新燃燒……”
沉默了一會兒,柯愛望望彭永驄和彭永駿,又望望彭永芳說:“阿駿和阿芳,一看就知道是親兄妹,阿駿和阿驄怎么不像親兄弟啊?從相貌到性格都不大像。”
這樣的問題,在友好的聚會場合,通常是有所忌諱的。彭永驄理解柯愛的坦率,也就如實相告:“我和阿駿確實不是親兄弟,是表兄弟。爸爸媽媽參加反清革命黨給殺害了,那時候我才五歲,沒人照顧,舅舅便把我接到天螺灣,讓我改姓彭,重新取了名字,舅舅也就變成了父親。”
口無遮攔的彭永芳說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幸,又講述了劉青燕為包辦婚姻所受的苦,說得當事人劉青燕和負有責任的彭謹祥非常尷尬。
彭永駿的目光又一次瞟向劉青燕。這一回,她的目光卻沒有躲閃,分明流露出對自身命運的哀怨。陌生的眼神,讓彭永駿的內心生出一陣隱痛。費爾曼和柯愛對彭永驄和劉青燕的身世遭遇非常同情,柯愛的眼中還泛起了淚光。
時機來了,季炎如連忙把話題引向深入。他說:“家庭的不幸反映著社會的不幸。彭家現在又遇上了新的不幸。”
費爾曼以職業式的敏感豎起了耳朵,“又有什么樣的不幸?”
夏惠子搶答:“阿驄阿駿的妹妹,也就是阿芳的姐姐阿芬,失蹤了!”
“多好的姐姐啊!”彭永芳的眼圈紅了,喃喃說,“對我們兄妹可體貼了,我們常常叫她‘小媽媽’。”
“阿芬是在四年前離開家的,”彭謹祥接著說,“離家以后,至少每個月會收到她一封短信,報個平安,向全家人問個好。直到去年四月,家中接到了她最后一封信,信里說,往后興許再也不能給家里寫信了,希望大家多多保重。”
柯愛問:“阿芬到底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
彭永駿喑啞著嗓門解釋:“她原來是傻大哥阿驊的童養媳,自己的親人一個也沒有了,四歲那年進的我家門,民國以后,爸爸跟上潮流,把她的童養媳身份改成養女身份,正式取名彭永芬,還讓她和我們兄妹一道進新辦小學讀書。等她長大以后,祖母說動祖父,還是要讓她同阿驊成親,阿芬頂著不從。后來,祖母為了一點小事打了她一記耳光,她就獨個兒出走了。”
彭永驄說:“她比我們兄妹幾個都懂事,讀書用功,又能吃苦,總是搶著做家務活。我們弟兄四個除了老大有病,個個很調皮,常常撕破衣服扯掉鈕扣,她就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偷偷給補好縫好。”
彭謹祥又說:“她還是養蠶的一把好手,村子里是有名的。沒想到如今連一點音息都沒有了!”
劉青燕嫁到彭家兩個來月,還是頭一回聽說阿芬失蹤的事,并且知道自己嫁的男人,原來正是阿芬不肯嫁的男人,不由得哽咽起來,飯都吃不香了。
德山嘆息說:“女人的不幸是世界通病,可惜對這種病,當醫生的也是無能為力啊!”
柯愛的眼角滑下了晶瑩的淚珠,嘆說:“中國女人的命運特別悲慘,太悲慘了!”
費爾曼也頻頻點頭,表示認同。
火候已到。季炎如用東道主的口吻宣布說:“現在不談這個了,好好吃飯,等吃完飯再好好談。”
吃完飯,閑聊片刻,德山方浩先告辭了,夏惠子偕同彭永芳和劉青燕一道忙著收拾家宴殘局,季炎如與彭謹祥父子,便請費柯二人進入書房,開始了關于尋找彭永芬下落一事的專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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