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尋覓失蹤者（2）

　　季炎如懂日文、英文和法文，他一直有閱讀外僑報刊的習慣，視聽的渠道要比常人寬闊得多。還在北閥軍向浙江和江蘇勝利挺進之初，他就援用外國通訊社的公開新聞，在自家的報紙上編發過列強各國準備干涉上海事態的簡訊。當時的險惡形勢令人焦急！列強各國集結于上海地區的兵力已達三萬余人，軍艦九十多艘。外國公使團公開叫囂要用武力“保衛上?！薄Ｒ划斊鹆x勝利之后，季炎如又用觀察員的身份撰寫時評，對北伐軍不支持起義武裝和不贊成建立民意政權的態度表示憂慮，希望起義者不要設置一步登天的目標，提醒國人警惕外敵的同時又要嚴防內部分裂。季炎如預感到在內外強勢夾擊下的起義者，已經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魚肉，為起義者的命運憂心如焚！可是，沒有實力后盾的善良愿望無足輕重，何況，陶醉于勝利中的人們，都把一切不合主調的聲音當成弱者的哀鳴，不屑一顧。盡管面臨厄運，凡是急于擺脫奴役的中國人，依然為眼前波瀾壯闊的愛國怒濤激奮不已。

　　情勢的驟變，不幸印證了季炎如的憂慮，只是慘酷程度大大地超乎他的意料。曾幾何時，起義領袖還在躊躇滿志地喊出“工人群眾要有奪取武裝的野心”，“愛國陣線要有打倒一切反動派的壯志”；過于樂觀的政論家也為起義勝利的高潮所鼓舞，興高采烈地談論巴黎公社道路和無產階級專政，暢想起締造大同世界的美好遠景。沒料到在狂歡氣氛的掩蓋下，各種對抗勢力悄然結成了神圣同盟，危機步步逼近，一個精心策劃的巨大陰謀迅即浮出了水面。由市民代表大會民主選舉的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剛剛誕生，轉瞬間就被扼殺在襁褓之中。與此同時，北伐軍以國民革命的神圣名義，在青洪幫黑社會勢力的配合下，兼用詐騙和強制手段，開始解除工人糾察隊的武裝。相繼而起的，無疑是大規模的游行、集會、請愿、抗議，而血腥屠殺便成了公然的回應。

　　“四一二”政變，這個黑色名詞，由此寫進了中國近代史。寶山路上血流成河，僅在幾天之內，就有無數起義者遭到殘害，隨后，生殺予奪的“清黨”機構遍地瘋長，到處是通緝、追捕和殺戮，神州大地頓時籠罩在白色恐怖中，起義最高領導人的兩個兒子，也成了壯美理想的犧牲品而捐軀刑場。孫中山在生前開拓的由國民黨和共產黨攜手北伐的壯舉戛然中止，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夭折了。從此，多黨聯合的生機蓬勃的大好政治局面，重又復歸于大一統的千年古制。面對這樣的驟變，季炎如搖頭悲嘆：“要改變古老中國的積習，難??！”

　　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輝煌勝利，終于轉為悲劇，急起驟落，前后不過二十天時間，在深邃的歷史長空中，只不過是一顆匆匆劃過的流星，稍縱即逝，付出的代價卻是無盡的血和淚。冷靜下來的季炎如，開始考慮一個多次閃現過腦際的復雜問題：當北伐軍指日可以占領全上海的必勝情勢下，到底是什么人憑借什么樣的理論指導，定要掀起這樣一場武裝起義并導致嚴重后果的狂飚？他找不到答案，陷入了迷惘。

　　一周后，季炎如被警察當局拘捕，他的報館遭查封。季炎如拒不認罪，矢口咬定自己是尊照國際公認的新聞準則辦事，有聞必錄，客觀公正，從未接受過任何黨派的授權、授意和資助，憑的只是一個中國文人的良心；何況自己編撰的所有文稿，全都符合先總理孫中山先生關于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的三大政策。他還責問審訊人：“你們要獨占北伐成果，要排除異己搞清黨，老百姓想管也管不了；可是，打從五四運動以來剛剛得到的一點言論自由都要取締，那還談什么國民革命？你們對得起中山先生的在天之靈嗎？對得起成千上萬的革命先烈嗎？”

　　正當警察要對季炎如實施刑訊逼供之時，局子外邊的世界又驟然熱鬧了起來。恰好新的國民政府成立，定都六朝故都南京，得勢者無不彈冠相慶。上海是大局的轉捩點，就像上個月工人武裝消滅軍閥部隊后的全市祝捷，這一回照樣又響起了炮竹鑼鼓聲，照樣又出現了熱熱鬧鬧的慶祝游行。不論是自動還是被動，這樣的熱熱鬧鬧，永遠是政治變局中的常態。

　　夏惠子在德山方浩和彭永駿的陪同下，冒著紛紛揚揚的鞭炮紙屑，來到了警察局。她在家中為丈夫的遭遇急得淚流不止，在警察面前卻敢大吵大鬧。憑著日本僑民的特殊身份，手執一份由日本國駐上?？傤I事館簽發的證明文書，華區的警官頓時就矮了三分。使她極感意外的是，一名身穿北伐軍制服卻又自稱是警察局代表的軍官來到她跟前，很斯文地微微頷首，和顔悅色地解釋：“夫人受驚了，事情業已查清，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而已，季先生隨即就可以回家了。國民政府剛剛成立，普天同慶啊，眼下百廢待興，國家急需人才，季先生是一位有名氣的文化人，出去以后希望好好為國效力！”

　　季炎如出獄后，當局果然允許他繼續辦報，只是必須重新注冊，不得延用原來的報名。

　　一連好多天，季炎如上街走走看看，會晤了幾個老朋友老同行，也有的老朋友老同行把他看成帶菌病人，一見就閃避。季炎如感慨良多。開頭的時候，他無法想像：紅火的大赤潮和殘酷的“四一二”政變之后，上海居然會出奇的平靜，工廠在幾天內就復工，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繼續向上攀升，學?；謴蜕险n，鬧市區照常歌舞升平，許多市民很快就忘記了有過民選的“臨時市政府”這回事。他細細琢磨，有了一點啟悟，相信這樣的平靜，決不是當局治理有方，只能說明造就和鞏固理想社會的客觀基礎并不存在；就像法國的巴黎公社一樣，美好的初孕嬰兒在母腹中還沒有定形，急急忙忙催生出來，即使成活了也是活不長久的。當然，先驅們的血不會白流，起義者的精神種子已經播撒在無數民眾的心坎里，有朝一日定會開花結果。他想起了法國大革命低潮時期的一句名言：“革命死了，革命萬歲！”覺得這一句歷史名言，同樣可以作為一句悲壯的悼詞，適用于眼前的上海事變。

　　季炎如強忍著心中的灼痛，唯有用這樣的觀點，才能安慰自己。

　　中國這個聚沙之邦實在不能再亂下去了。眼下既然大局初定，對比起軍閥混戰的慘象來說，總歸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中國太需要和平發展了。一位西方的偉大先哲說過：“只有在大工業的條件下才有可能消滅私有制?！比绻軌虬l展實業，便是中華民族的福祉，這不僅是民眾生存的需要，也將隨之培育出新的財富，新的力量，新的聲音，新的精神，為舊時代造就掘墓人。

　　季炎如期盼著有一段平穩的日子，好認真總結一下自己的認識，多讀一點書，做一點有用的學問。他感到無奈，但沒有絕望，他寄希望于未來。

　　趁著彭謹祥和他的四個小輩在上海的機會，夏惠子決定要張羅一次像模像樣的和式家宴，同時邀請幾位好友，熱鬧一番。這對夏惠子來說是一種快樂，帶有藝術創作般的激情。

　　夏惠子是一個天真和任性的基督徒。她同耶穌的關系，好比寵兒與慈母的關系。皈依了基督教，口中虔誠而行動自由，雖然進了團契，卻疏于上教堂做禱告。她身邊有著幾位志同道合的教友，都是屬于小布爾喬亞類型的少婦，熱心用上帝的名義每周聚會一兩次，欣賞音樂，交流保健和美容知識，炫耀各自的手工藝制品，還有就是評論自己的男人等等，偶爾也參加由慈善機構組織的募捐賑災，日子過得相當充實。而其中最經常的活動，是切磋美食事宜，中餐西餐日本料理，各種烹調技藝互相交流，成果共享，多少年下來，為她培育了對烹調藝術的濃厚興趣，積累了豐富經驗。

　　這一次家宴，超越了教友的小圈子，宴請的對象中，不僅有被丈夫視為恩公的彭謹祥以及他的親屬，還有費爾曼和柯愛兩位西方朋友，還有她的世伯兼健康保護人德山方浩醫生。

　　入席的時候，柯愛面對著餐桌上琳瑯滿目的食物和精致的餐具，足足愣了三分鐘，然后揚開她那花腔女高音式的好嗓門驚呼起來：“哦！我的上帝！不是說只給我們吃雞素燒嗎？”

　　雞素燒是一種日本家常菜肴的簡稱，拿雞肉、豬肉或牛肉切成薄片、另加豆腐、菠菜、小蔥等普通作料、用小鍋邊煮邊吃，實際也就是中國傳統火鍋的一個變種，具有日本人善于拿來別人的東西再創造的機敏風格。此時展現在賓客面前的，當然也有雞素燒，而更多的卻是中西名菜名點，包括中式的炸雞、熏魚、粉蒸肉，西式的奶油蛋糕、蒜絨面包和水果色拉。整套餐具都來自東京，有包銀的紅木尖頭筷，描金的細瓷碗碟，件件都稱得上是藝術品。每人面前一個彩繪漆盤，裝著多樣精制食物，有一方鰻魚塊，一對紅蝦，一撮魚子，一片蓮藕，一朵用黃瓜雕出的小菊花，還有一個拌了醬油、香醋和芥茉的佐料小碟子。

　　費爾曼凝視著香味撲鼻的食品，早已饞液欲滴了，卻又故作斯文地感嘆說：“這樣的好東西只可以用眼睛觀賞，怎么舍得用牙齒去批判呢？真沒想到惠子太太的日本素雞燒是這么奢侈的??！”

　　季炎如調侃：“這就是東洋女士待人接物的規矩，表里不一，嘴里說是素的，端出來卻是葷的。明明說是家常便飯，非得準備一滿桌菜肴才覺得體面。”

　　德山笑了：“說的少做的多，說的差做的好，倒不是虛情假意，這恰恰是日本女人真誠待客的一種傳統。我們的惠子太太終究是日本女人啊！”

　　夏惠子說：“其實，在吃的方面，日本人恰恰是很保守的。早先的日本人都不懂得吃肉，所以長不高，直到明治維新第四年，天皇帶頭吃豬肉，全國百姓才開始吃豬肉?！?/p>

　　彭謹祥贊嘆：“也虧得弟媳一片誠意，準備這一桌菜肴，多么不容易呵！”

　　季炎如說：“中國人一向講究‘和’與‘合’，做菜也是這個理，工藝并不復雜，精髓就是‘五味調和’四個字，所以稱作‘烹調’是也?！?/p>

　　柯愛問：“季先生懂得烹調理論，有沒有插一手啊？哪個菜是您的作品??？”

　　季炎如自我解嘲：“中國的亞圣孟子主張君子遠庖廚，我當然得尊重圣人的教誨?！?/p>

　　彭永驄說：“那是當圣人的虛偽。要吃肉，又不想見到殺生?！?/p>

　　談笑聲中，賓主坐定。最后入席的是彭永芳和劉青燕。因為阿燕害羞，阿芳就陪著她躲在廚房里，直到夏惠子把她倆推搡著來到餐桌邊。

　　費爾曼和柯愛是頭一回見到劉青燕，都為她的美貌吃驚，夸她為東方美神。阿燕頭一回近距離看西洋人，見到費爾曼的眼珠呈灰藍色，鼻子那么高，頭發和胡子像苞米須須一樣，心想難怪中國人會把西洋人叫成紅毛番！柯愛卻是一頭金發，眼睛像娘家杏源畈后山腳下的水潭子，湛藍湛藍，指甲涂得血血紅，脫去了外套，掛在脖子上的白金十字項鏈閃閃發亮，領口開得那么低，奶子露出一半，不怕羞死人！阿燕盯著兩個西洋人看，大眼睛長睫毛撲閃撲閃的，奇怪死了。

　　一切安排定當，夏惠子又從貯藏室里捧出一小壇東洋老家的清酒，用舞蹈步姿來到餐桌旁，親手為賓客斟杯，一邊說著客氣話：“要是沒有阿芳和阿燕給我當幫手，我也沒有本事備下這桌菜肴的?。「魑豢靽L嘗，燒得不好，請多多指教?！?/p>

　　賓主都端坐不動。彭永駿開口打破僵局說：“按日本人習慣，吃飯必須讓男子先拿起筷子，可是按西方人習慣，卻是女士優先。既然東西方人同桌吃飯，還是大家一齊動手吧，聽我口令：一……二……三……拿筷！”

　　口令一出，賓主同時拿起了筷子。這一次家宴非同尋常，因為關聯著一個秘而不宣的重要主題，就是為了替尋找彭永芬的事作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