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尋覓失蹤者（1）

　　彭永芳忽然接到老同學劉世璋的一封信，為她尋找姐姐彭永芬的下落提供了線索。

　　劉世璋的哥哥劉世璉，是彭永芬在紫氣書院讀書時的學長，還當過代課老師，兩人曾經偷偷要好。劉世璋的回信寫得很簡單，只說他阿哥跟家人也有年把不通音訊了，在縣里做官的姨父勸說劉家暫時不要到處打聽劉世璉的下落，至于詳情，在信中不便多說，等日后有機會面告。所幸的是，信中附來了一張小照片，是劉世璉與彭永芬的合影，劉世璋說是從他阿哥的舊書中偶然發現的，送給彭永芳留作紀念。

　　晚上，在季家的明亮電燈下，彭家聚在上海的五人中，除了養病的劉青燕，其他四人同季炎如和夏惠子夫婦倆，圍坐在桌子旁，一同研究起劉世璋的信來。

　　夏惠子眉飛色舞地說：“有了照片太好了，就在報紙上登個尋人啟示，說不定很快就能見效果哩！”

　　彭永驄連連搖頭說不可不可，至于為啥不可，卻又不肯明說。

　　“怕就怕阿芬的失蹤同去年的赤潮有牽連，那就麻煩了！”彭永駿小聲道。

　　一句話，使滿座陷入了沉默，連彭謹祥的粗重呼吸聲都能聽見。

　　季炎如再次拿起照片，湊近電燈泡端詳，突然抬手拍擊腦門，輕聲驚呼：“啊！這個女子我見過！”

　　大家詫異地忙問在哪里見過？催他快說快說。

　　季炎如說：“就在去年四月上旬，上海工人武裝殲滅軍閥部隊才十幾天，北伐軍剛開進市區，有個年輕女子匆匆來到我們報館，說有要緊事非得見館長。我說報館沒有館長，有啥要緊事可以對我講。女子穿一件藍布斜襟衣裳，臉色蒼白，自我介紹說是絲廠的工人。她從衣袖中取出一份文稿，雙手捧到我面前，神情很莊重。我一看稿子的題目就吃驚，寫的是《警惕北閥軍調轉槍口》。文稿揭露有人要叛變孫中山先生的救國方略，破壞大革命，推翻剛成立的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我問這稿子是誰寫的？她說不知道，她只是幫助轉送。我又問她能不能留下通訊地址以便答復，她說不必了，相信你們報館一定會幫工友講話的。事后總覺得這個女子有點兒面熟，就是想不起來以前在哪里見過?！?/p>

　　“會不會就是阿芬??！”夏惠子也反復端詳著照片，思忖說：“民國初年，我和炎如君到天螺灣給她爺爺祝壽，見過她，很乖很乖的。那一年她還很小，女大十八變，很難認得準。”

　　“后來呢？那篇稿子發表了嗎？”彭永驄問。

　　“那篇稿子事關重大，”季炎如搖頭說，“編前會上作過專門討論，都主張看看再說?！囊欢翘鞓屄曧戇^，同類稿子統統燒了。我們的報館沒有黨派背景，雖說以‘唯民唯實’為宗旨，怎么奈何得了強權！就因為替百姓說真話，曾經幾次遭到軍閥當局查封和搗毀。起義勝利之后，上海的形勢真可謂黑云壓城，租界的外僑報刊公開叫嚷武裝起義是暴民作亂，還登出了列強調兵遣將準備干涉上海事態的消息，虹口的日本小學生到學校上課，都有成排的日本海軍陸戰隊護送，實際是武裝示威。我的同仁雖然欽佩戰勝軍閥的上海工人隊伍，可是并不相信他們能頂得住內外壓力當得好家。果然沒幾天工夫，就翻天了?！?/p>

　　彭謹祥說：“鄉下看不到報紙，過了好久，葫蘆鎮上才有人講起上海出了大事情，也鬧不清這大事情大到啥樣子，只聽說死了不少人，抓了不少人。這以后就再也沒有阿芬的音訊了。”

　　彭永駿給父親解釋：“去年三月以前，上海還是軍閥部隊直魯聯軍的地盤，他們橫征暴斂奸淫搶掠無惡不作，上海工人兩次暴動沒有成功，三月二十一日，八十萬工人總罷工，接著就發動武裝起義，再接著又是鎮壓，想不到這回鎮壓工人的不是軍閥，而是國民革命軍！”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彭永芳啜泣起來，說：“姐姐看來是兇多吉少了！”

　　彭謹祥用喑啞的嗓門說：“阿芬就是不在了，也要想辦法找到她的遺骨，好迎她回家。”

　　砰的一聲，神情嚴峻的彭永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突然在桌面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季炎如似乎意識到這個話題不便敞開多談，仰天長嘆一聲說：“就從‘四一二’那天開始，中國的命運又走進了一場新的輪回。誰是誰非怎么說得清楚？可悲??！歷史的解釋權總是屬于勝利者的。”

　　在歷史變遷面前，季炎如承認自己是一個無奈主義者。而他又常常自我解嘲，說無奈主義不同于悲觀主義，悲觀主義者看不到希望，會自暴自棄；而無奈主義者愿意看看想想試試碰碰，碰了鼻子自認無奈，至少還相信規律，即使沒有本事改變現狀，還可以巴望天地間有一種超乎意志的力量，會在一定條件下自動調節不合理的現狀。所以他歷來服膺兩千年前戰國時代的一句中國古成語，叫做“物極必反”。

　　面對一場用鮮血啟動的大輪回，季炎如也認定這里面包含著物極必反的元素。有一個晚上他喝多了酒，在彭永驄與彭永駿兄弟面前侃侃而談，說老大中華的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物極必反。在周而復始的物極必反中，歷史就會一步步前進，出現多難興邦的結果，而時機不到死拼硬搏往往欲速不達。

　　趁著季炎如酒酣耳熱之際，當時彭永驄謹慎地探問過：“季叔叔對政治有獨到的見解，在這個求新圖變的年月，宣稱革命的黨派紛紛舉起大旗，季叔叔為啥不選擇一個符合自己理想的黨派，投入時代洪流呢？”

　　季炎如笑笑說：“還在自己年幼的時候，當塾師的父親就讓我畢生記住一條古訓：‘君子不黨’。我服膺父親的這個教誨，結了黨就得一嫁定終身，不能再改變信仰。所羅門做了許多壞事不受懲罰，一旦改變信仰就要受懲罰，連仁慈的上帝也不能原諒他。我不能保證自己的信仰從一而終，就像梁啟超，既鼓吹過立憲?；?，又反對過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觀點雖有變，不變的只是愛我中華的一顆拳拳之心。我需要隨時保留自己的是非觀，寧愿當一個獨立觀察員和自由思想者，可以做到口無遮攔，筆少羈絆，隨心所欲。我追求的境界是：‘朝聞道，夕死可矣?！?/p>

　　彭永驄對季炎如的人生態度不以為然，只是身為后輩，不便當面頂撞；不過在同弟弟彭永駿的私下言談中，就會流露出不滿情緒，還嘲笑季夫子是清談家，是冷血動物，勸弟弟要保持清醒頭腦，少受消極影響。

　　在彭永駿的心目中，季炎如的地位超過生身父親，認定老夫子有著滿腹學問，覺得老一輩學人的價值觀是在復雜的時代背景下形成的，自己作為后生未必能夠充分理解，更不具備隨意評判的資格。因此，對彭永驄的勸導并沒有當一回事，還說阿哥你到上海時間很短，對炎如叔叔缺乏了解，說他清談家雖有幾分相像，說他是冷血動物就完全不對了。彭永駿又告訴彭永驄，炎如叔叔雖然自稱是無奈主義者，實際上包含著憤世嫉俗的牢騷成份，他也有熱血沸騰的時候。

　　彭永駿就領略過季炎如的熱血沸騰。僅僅一年前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氣晴朗。這一天，是大上海自從開埠以來最為雄壯的一天。

　　清晨，馬路上就出現異常跡象。軍閥的騎兵大刀隊和武裝警察，連同租界的巡捕，都早早出動，游弋在街頭。上午，季炎如到報館轉了一圈就回家，放下皮包又要出門，說今天馬路上會很熱鬧，我去湊湊熱鬧。彭永駿非要跟他一道去，季炎如拗不過，只好答應。

　　中午十二點正，南市救火會瞭望塔上的警鐘突然間鐺鐺地響了起來，黃浦江上的輪船和全市的工廠汽笛也同時齊鳴，匯成一曲撼天動地的大合奏。

　　彭永駿問季炎如：“今天要發生什么事，您早就知道了是嗎？”

　　季炎如說：“不，上班的時候才知道，一連有幾個自稱讀者的人來電話，說今天上海灘會有大新聞。我心里有點數，顧不上弄清消息來源，就把編輯部的人統統撒了出去，先不管什么樣的大新聞，且把現場報道抓好再說?！?/p>

　　眨眼間，電車和汽車停駛，輪船拋錨，工廠停工，商店罷市，一隊隊游行人群，從廠區、校園和里弄中涌上了馬路，旗幟如火焰舞動，無數傳單像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從高樓上飄下，口號聲陣陣響起，令人好似突然置身于風檣陣馬鼓角動地的沙場之中。

　　彭永駿伸手接過一張從空中飄落的油印傳單，一目十行地瀏覽起來，內容要點是號召罷工罷市，響應北伐軍，鏟除軍閥，收回租界，實現民族解放，傳播的正是所有愛國民眾久久積壓于胸的熱切心聲。

　　近些日子來，通過季炎如的新聞渠道，彭永駿大體知道一些時勢動向，不過他并沒有介入任何政治活動，一是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不支持，生怕有什么閃失對不住他在鄉下的一家人；二是他就讀的圣約翰大學是外國基督教會辦的，嚴格限制學生參加政治活動。內外約束，使得他對社會相當隔膜，對各種政治勢力一時辨不清是非曲直，也就燃不起支持或反對的激情。而這一天的場面，卻讓他心潮澎湃了。他無法想像，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上海灘，平?？瓷先艏t酒綠一派歌舞升平，剎那間竟會冒出這么多憤怒的勞工，飄起這么多鮮紅的旗幟，響起這么宏渾的呼號！彭永駿感到匪夷所思，這一支洪濤般的隊伍，平常怎么就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呢？勞工們多半面黃肌瘦，衣著雜駁，有的還穿扎緊褲管的緬襠褲，戴烏氈帽，純粹是農夫模樣。這一個歷來被城里上等人所漠視的群體，此時居然成了叱咤風云的強者。平時趾高氣揚的洋人霎時都不見了蹤影，連在馬路上巡邏的軍閥騎兵大刀隊和武裝警察也紛紛退避；那些同軍閥部隊簽訂了聯防協議的租界巡捕，也不得不躲進了隱蔽處。而居民們卻爭著擁上馬路，鼓掌歡呼，孩子們也追隨奔走，出現了萬人空巷的局面。

　　季炎如獨自感嘆：“真難以想像，在東方巴黎的脂粉氣和銅臭味后面，涌動著的是中華民族的熱血和豪情！官逼民反??！如果沒有地火，怎么會有巖漿迸射！”

　　使季炎如和彭永駿更加意外的是，同一天，上海又響起了武裝暴動的激烈槍聲。以上海工人糾察隊為主體，學生、店員和郊區農民一起上，在虹口、浦東、吳淞、滬東、滬西、閘北七個區內，同時爆發了大規模的武裝起義。經過三十個小時的激戰，摧枯拉朽，先后占領了電話局、電報局、兵工廠、淞滬警察廳、督辦公署、北火車站等重要目標，全殲了北洋軍閥在上海的三千多名官兵和二千多名警察，繳獲槍枝四千多，還有大炮和無數彈藥。而這時已挺進到上海近郊龍華一帶的北伐軍，卻按兵不動，作壁上觀，原想等軍閥部隊和工人武裝的實力耗盡之時，再進入上海收拾殘局，在鷸蚌相爭中坐收漁翁之利。他們沒有想到，工人武裝竟會大獲全勝。

　　直到全勝已成定局，槍聲靜息，硝煙飄散，兵不血刃的北伐主力部隊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才開始以戰勝者姿態表演了一場具有經典作派的入城儀式。入城儀式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大旗引領下，以裝甲車為前導，軍樂隊高奏進行曲，騎著戰馬的軍官方隊和大炮輜重緊隨其后，接著是源源不斷的步兵長隊，浩浩蕩蕩，氣貫長虹。

　　在歡慶起義勝利的日日夜夜，整個大上海都沸騰了。鑼鼓炮竹震天響，處處歌舞，萬民歡騰，許多工廠學校放假三天，商店通宵營業。

　　季炎如一直處于亢奮狀態，他依據尊重客觀事實的新聞原則，不斷審改和批準在自己主編的報紙上發表起義新聞，還有各類后續事件的消息。他來了興致，又帶著彭永駿參加祝捷聯歡，還和鄰居們一道加入夜晚提燈游行的行列。

　　不料，就在起義勝利后的第三天，正當另一路北伐軍攻占南京之際，英國、美國、日本、法國等列強以保護僑民為由，共同派出軍艦侵入長江并炮擊南京，造成了死傷二千余人的重大慘案。季炎如深深地震驚了。慘訊傳到上海的當天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中，一進臥室便和衣躺到了床上。夏惠子好心讓他洗臉洗手講衛生，他卻大發脾氣。等他冷靜下來，才向彭永駿感嘆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炮轟南京，意在上海??！一旦上海有了收回租界的舉動，必定會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其他城市的外國租界都會受到沖擊。今日上海，既然成了中國地火的最大噴發口，列強干涉上海起義的事情是必定要發生的??！起義領導人難道事先就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嚴重后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