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子替劉青燕拿到體檢報告,沒有發現器質性病變的記錄,松了一口氣。但是,劉青燕的病是明擺著的,吃不香,睡不好,消瘦,不愛說話,不愿活動,內心苦惱,卻又不肯傾訴,陷入了明顯的自閉狀態。這樣的癥狀發展下去,精神是要崩潰的呀!憑夏惠子兩年醫科大學的書本知識和一定的臨床經驗,借助彭永芳和彭永駿提供的背景情況,她可以初步判明劉青燕患的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可是畢竟沒有把握作出具體而明確的診斷,更拿不出有效的治療方法。
好在夏惠子的背后有醫學專家。借著德山方浩是她家的世交,當天晚上,她沒有預約,更沒有掛號,就迫不及待地把病人帶到了德山的寓所,登門求診來了。
德山還沒有來得及看完各項檢查資料,夏惠子便用日語敘述起劉青燕的患病經過,神色凄婉,好像在講一個悲情故事。德山醫生隨即對劉青燕的體癥作了觀察,用聽診器檢查了她的心肺功能,又示意夏惠子不必再說什么,他要直接向病人提問題,測試心理反應。
德山講得一口帶有上海話韻味的漢語普通話。他擔心鄉下姑娘初到上海有語言隔閡,小心地問她:“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劉青燕點了點頭。
德山又問:“你才十六歲,為啥要急急忙忙嫁人???”
劉青燕埋下了頭,呼吸有點緊迫起來,不說話。
夏惠子催促:“回醫生的話呀,醫生在給你治病吶!”
德山笑了笑,換了一個話題:“惠子太太相信我,你相信我嗎?相信我沒有害人之心嗎?”
劉青燕抬眼望望面前的醫生,兩鬢斑白,額上有很深的皺紋,長得慈眉善目的,便爽快地點了一下頭。這一點頭使德山很滿意,也跟著點了一下頭。
“聽惠子太太介紹,你在農村的開明學堂里讀過書,結婚以前是個十分活潑的姑娘,愛說愛笑愛蹦愛跳的,是這樣嗎?”
劉青燕又點頭。
“剛結婚不久,還稱得上新娘子哩,你為啥不高興???”
劉青燕剛張了一下嘴唇,又勾下頭,把嘴唇抿緊了。
“你很漂亮,生病前一定更漂亮。你要實話告訴醫生,新郎為啥不喜歡你?”
劉青燕側過臉,不敢正視醫生,一對小小的鼻孔翕動起來,看得出她心中起了波瀾。
德山撥轉她的臉,盯住她的雙眼,似乎有了信心,聯珠炮似的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盡管語氣依舊非常溫和:
“新郎為啥不跟你圓房?”
“是你不喜歡他還是她不喜歡你?還是互相都不喜歡?”
“如果互相都不喜歡為啥要結婚?”
“結婚不圓房,你甘心受這樣的羞辱嗎?”
面對著意外的提問,劉青燕的臉膛漲紅了,隨即就用雙手捧住面孔,嗚嗚地哭了起來。
夏惠子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柔聲地寬慰:“當醫生的理應知道這些,別哭!別哭了!”
“能哭得出來很好?。 钡律接萌照Z說,“證明她的感情和思維都沒有問題。特別讓人放心的是,她絲毫沒有喪失記憶的跡象。她能哭就讓她痛快的哭一哭吧!”
等劉青燕的情緒平靜了下來,德山又耐心地詢問了她的一些生理狀況,特別問到月事正常不正常?劉青燕吞吞吐吐地告訴醫生:月事初來的那年才十三歲,從來都是蠻正常的,突然不來月事了,也不曉得啥緣故?
德山醫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長長地“哦”了一聲,又連連寬慰說:“不要緊,會好的,會好的?!彪S手抽出一張檢查單,遞到夏惠子面前,用指頭彈了彈,又用日語嚴肅地講了一句什么話。
夏惠子先是一愣,又差點兒笑出聲。德山醫生及時地制止了她,不讓笑,還說:“剛才說的話就是我的診斷結論,應該是比較科學的結論?!?/p>
德山醫生發布了他的論診斷結論之后,給病人倒了一杯水,鼓勵她說想哭就哭個夠,哭夠了心里就會舒暢一些。說完就從容地為她開處方,又向夏惠子細說了病況印象,具體地交待了各項護理方法。
回家的路上,夏惠子一直在心中琢磨著德山醫生用日語說的那句話,那句讓她發愣又發笑的話。到了家中,就把這句話轉述給丈夫和彭永駿聽。
德山的原話翻譯成漢語是這樣的:“一個美麗姑娘,在婚后該破裂的地方不破裂,就證明她頭腦里的幸福愿望破裂了?!?/p>
彭永駿聽了很惱火,質疑說:“德山醫生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很穩重,這回是不是存心侮辱人?。俊?/p>
其實,德山方浩不僅把夏惠子當成世侄,同季炎如和彭永駿也很熟悉,經常為他倆看病。季炎如因此辯解說:“德山醫生說這樣的話,絕不是醫德問題,倒是日本人的一種表述風格,他們對男女間的事很少神秘感,愛直言不諱,還喜歡來點兒幽默?!?/p>
“是這樣,是這樣的。”夏惠子連連點頭。
說到這里,季炎如忍俊不禁了,笑著說:“日本著名的官修史書《古事記》里,講了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一對兄妹原始神創造日本國的故事,妹妹說我的身子都已長成,但有一處未合。哥哥說我的身子都已長成,只有一處多余,就用多余處填補你的未合處,來產生國土,怎么樣?妹妹說好吧。就這樣兄妹行了房事,生下日本列島,也生下天子天孫,日本也就成了天佑神助的神道國家。日本還把這個故事編進由國家頒定的正規教課書里。要是在中國,不把這種書當成宣傳亂倫和淫穢的邪書,狠狠加以掃蕩才怪!”
彭永駿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夏惠子,問:“惠子阿姨,真有這種教課書嗎?”。
“一點不騙你?!毕幕葑有χf,“日本孩子都是讀這樣的教課書長大的,還為自己是天神后代感到驕傲哩!”
彭永駿撇了撇嘴,“中國老早就有同樣的神話故事了,說伏羲和女媧兄妹倆結成夫妻,就成了人類的始祖,可中國人就不會用這樣的故事編寫成教課書,還胡謅什么一處未合一處多余,下作!”
“這可不能算下作?!毕幕葑诱J真解釋:“在日本人看來,這樣的故事很樸素很有趣,它贊美了日本的原始神有強大的生命力?!?/p>
季炎如又拾回原來的話題說:“讓我們中國人聽起來,德山醫生的話雖然不怎么風雅,偏偏說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點準了穴位。”
夏惠子贊同丈夫的看法,她知道丈夫的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包辦的,就在洞房花燭夜,新郎沒等上床就逃出了家門,那位名義上的媳婦誓死不再改嫁,公公婆婆就把她收為養女,斷送了她一輩子的幸福。
“是?。∈前。 毕幕葑硬蝗绦呐f事重提,忙說,“難怪德山伯伯特地向我聲明,這是他的診斷結論,還說是比較科學的結論。要論醫德,德山伯伯也是沒啥可挑剔的。否則當初我爸爸也不會那么尊重他,花大錢把他從東京接到上海來辦醫院,還請他給我家當保健顧問。德山伯伯說這樣的話,其實也是同情阿燕。我開頭覺得好笑,他都不許我笑。還說阿燕患的是一種屬于抑郁癥的心理疾病,是受了過度刺激才會患這種病的,很可憐!”
“唉!一個女孩子碰上這樣的事,的確可憐!”季炎如嘆道。
彭永駿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仰靠在沙發上,用拳頭一下下地敲擊自己的前額,滿臉都是懊惱。
“阿駿你也不要難過,更不要著急。”夏惠子安慰說,“阿燕的內臟器官都很正常,頭腦也是清楚的,對別人的語言有充分的反應能力,懂得害羞,會生氣,會傷心,說明她的抑郁癥只是初期癥狀。她剛到上海的那天,在和室里一見相撲瓷雕和乳皿有好奇心,還會臉紅,我就很高興,可見我的判斷也有根據。德山伯伯說,像她這樣的情況不用住院治療,不必依賴藥物,只要能改變病人的環境和消除病源,這個病肯定是能治好的?!?/p>
彭永駿說:“別的倒好辦,要消除病源太難了?!?/p>
季炎如說:“當務之急是先把阿燕的病情穩定下來,要消除病源得從長計議,天無絕人之路。”
夏惠子說:“德山伯伯還告訴我,如果不能改變環境就下功夫改變病人,要讓病人懂得做人的意義,樂觀起來,堅強起來。我在當醫助的時候,護理過同類病人,有點經驗。在德山伯伯的指導下,我有信心很快讓阿燕改善癥狀。從現在起,我就是阿燕的家庭醫生兼看護士了,你們可要支持配合??!”
“那當然?!奔狙兹缯f,“讓阿燕在上海住下來安心治療,這事我跟她公公講清楚,沒有問題?!?/p>
劉青燕生平頭一回看西醫,覺得又新奇又神秘。第二天彭永芳想逗她開心,故意問她:“鄉下郎中給女人看病,勒袖口號脈都不好意思,有的年輕女人還要像新娘子一樣罩上頭蓋;可是進洋醫院檢查,動不動解衣服脫褲子,你到底還是依了,沒想過要上吊吧?”
劉青燕居然笑了起來。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還有兩個酒窩。
真是千金難買一笑。自從劉青燕當上彭永芳的嫂嫂以來,小姑子彭永芳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她的笑容。便禁不住大聲喊:“阿燕笑了!阿燕笑了!”
這時候,三個男子漢都出了門,只有夏惠子一人聽到這個喜訊,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奔到劉青燕身旁,可惜劉青燕的笑容像閃電一亮,不見了。彭永芳為證明自己沒有撒謊,把阿燕為啥笑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夏惠子沒有懷疑,感到十分鼓舞,在阿燕的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朗聲說:“阿燕你有福,碰到了上海灘的名牌醫院和名牌醫生。德山醫生說過,你的病是一定能治好的,你自己首先要有信心呵!”
金口難開的劉青燕又一次開了金口,她用冷得讓人打寒戰的口氣喃喃說:“治好了病又怎么樣呢?!”
“啊唷!這樣年輕的姑娘為啥說這種泄氣話?”夏惠子明白阿燕的意思,故作驚訝地埋怨,“治好了病不就是又健康又美麗又快樂嗎?你的日子還長著哩!”
叨叨著,夏惠子就伺候劉青燕吃藥,又打開留聲機給她聽音樂。
彭永芳打趣道:“阿燕在上海過的日子,真是跟天仙一般。”
當劉青燕生平頭一回服用西藥時,夏惠子就哄她說,德山醫生給她開的藥都是從日本進口的好藥,蠻靈的。其實,不過是些普通的鎮靜類藥物,吃了特別愛睡覺,睡得香極了。連續兩個晚上睡得好,精神就好,胃口大開,到了第三天早上一起床,劉青燕的臉上就見光彩,嘴唇也轉紅了。
星期天吃早餐的時候,彭謹祥端著飯碗望著劉青燕出起神來,感嘆:“東洋醫生還真有兩下子呵!”
彭永駿說:“要緊的是阿燕在上??床坏饺菤獾娜耍牪坏饺菤獾脑?,心里頭清靜了。”
季炎如說:“阿燕年輕,身體底子好,只要醫治得法,一定會很快康復的,謹祥兄回鄉跟兩家的長輩們都說說,讓大家放心就是。”
彭永芳說:“阿燕自己也得努力配合,要多講話,惠子阿姨對你這樣好,不能老是像泥菩薩不作聲啊!”
彭永駿雙眼盯著劉青燕,袒護說:“阿燕新來乍到嘛,過幾天開心起來就愛講話了。”
劉青燕有意躲避著彭永駿的目光,轉過身,把臉側到一邊,倒像一幅貼反方向的門神畫,分明又給了彭永駿一個難堪。
“這里也有惹氣的人怎么辦哪?”彭永芳嗤嗤一笑說。
“誰惹氣就不理誰!”夏惠子打趣道,將一個剝了殼的熟雞蛋放到劉青燕面前的碟子里,又說:“快吃快吃,吃得飽一點,等一會兒你三哥要來,約好了一道去玩的?!?/p>
劉青燕果然加快了吃飯的動作,夏惠子稱贊:“真是乖囡!”
早餐剛過,夏惠子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的行頭,認真地給劉青燕打扮起來,施了淡妝,抹了口紅,讓她穿上一件百花爭妍的旗袍,外罩淺綠色羊毛開衫,用一條翠綠的緞帶扎住頭發,戴上珍珠項鏈和耳飾,穿上長統絲襪和半高跟皮鞋,一下子春色就復蓋了她的全身。
夏惠子拽著劉青燕往大鏡子面前一站,劉青燕就自己不認識自己了,面對鏡中人,眼珠子烏溜溜地打轉,渾身像給定身法定成了一個彩瓷娃娃,動彈不得了。
夏惠子為自己的化妝成果十分得意,挽著劉青燕的手臂轉起圈來,一邊快樂地說:“別僵住不動??!可不能成木偶,先得學會走路,快走兩步看看,大大方方的,不用怕,誰怕誰呀?女人化妝是文明,珍愛自己又尊重別人。今天就是要你明白自己的份量,等會兒上街會讓男人吃驚女人妒嫉,讓你感覺一下青春該有多美好!”
面對著身姿綽約而臉容僵固的劉青燕,彭永駿的心情又變得沉重了,暗自說道:“青春本該是美好的,恰恰又是脆弱的。青春一旦失落,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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