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難忘，花見時”（2）

　　一個照面，一個微笑，加上幾句吆喝和幾分詼諧，從此給惠子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憑她的直覺，相信這個男人與眾不同，至少有幽默感，有寬容心，相貌也不難看，眼鏡玻璃后面的雙眸是明亮的，深邃的。

　　幾粒青枇杷，一掬櫻花雨，實現(xiàn)了投石問路的偵察功能，惠子就有了繼續(xù)探索的動力。日本的大學生都不住校，星期天，惠子摸準書呆子又將出現(xiàn)在她家花園外的時間，提前換好一襲漂亮的連衫裙，騎了一輛自行車，故意快速地逆向馳來，用一側的車把狠狠地撞向書呆子，不僅撞落了他手中的書，連他夾在胳肢窩中的一摞書也撞落在地。

　　不撞不相識，一撞自然就有了對話的機會。可是弄巧成拙，惠子的身子在慌亂中失去重心，猛的摔出去好幾步遠，膝蓋撞到路邊石沿上，鮮血當即流了出來，受傷的腿頓時發(fā)麻，沒法站起。她心中好不懊喪，又不愿說出自己的家就在旁邊，一時竟沒了主張。書呆子驚魂甫定，連聲說著對不起，扶她坐在路邊，急忙掏出手帕為她作了止血包扎，又架起自行車，扳正跌歪了的龍頭，拾起自己的書要她捧住，果斷地攙她坐到車架上，推著去附近的醫(yī)院治療。

　　當天傍晚，從醫(yī)院回到家中，繼母除了悉心照料以外，只有柔聲安慰。爸爸卻惡狠狠地給了她好一頓訓責，怪她長不大，風風火火總是像個男孩子，缺乏名媛素質，更沒有女大學生的樣子。其實爸爸為她跌傷而心痛，在碰巧接聽表弟松谷雄次郎的電話時，還通報了這件事，又說：“惠子跟你這位表叔特別親，能聽你的話，拜托你多勸勸她，讓她安份一點，好好上進。”

　　松谷喜愛惠子，明知她傷得不重，還特地趕來看望。松谷在榻榻米上見到一本中國書法字帖，封面上寫有“季炎如”三個毛筆漢字，詫異極了，就問字帖的來歷。惠子告訴他負傷經(jīng)過，說是不小心撞了一個名叫季炎如的中國人，這個好心人不但不惱火，還把她送進醫(yī)院治傷，趁便借了他的一本書來看。松谷笑了起來，說：“有緣千里能相會，這個從中國來的炎如君原來是我的朋友啊！碰上一次小小的車禍，想不到又成寶貝外侄女的朋友了！”

　　有了松谷這座橋梁，惠子和季炎如的加速溝通也就順理成章了。季炎如當時在東京一家印刷所任編校，又受聘于一家書道館，擔任中國書法講習班的教師，而主要精力則用在研究學問上面，同時給幾家報刊撰寫和翻譯文章。剛到東京留學的時候，因為經(jīng)濟困難，打過零工雜役，挨過日本老板結實的拳打腳踢和響亮的耳光，讓日本人罵過“支那豬”。那時日本學界流行的都是從西方引進的新學說，他讀的是西洋書，受的卻是東洋氣。后來靈機一動重操舊業(yè)擺起了寫字攤，兼治金石印章，這才扭轉了窘境。正如他同彭謹祥結緣一樣，松谷雄次郎也是通過書法同他交上朋友的。松谷還贈給他一個“街頭書道高手”的雅號。季炎如一手懷素和尚式的狂草，出神入化，讓許多日本的書道迷都絕倒了，把他的書法看作是“漢唐上國遺風”。在日本書道史上，有一位被尊為日本書法圣人的空海和尚，其作品的精髓，是創(chuàng)造性地熔鑄王羲之和顏真卿的不同風格于一爐，特別受到日本人的喜愛，憑借季炎如的功底，仿寫起來得心應手，惟妙惟肖。他把屈原《離騷》中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用懷素與空海兩位和尚書法大家的狂草和行體寫成字幅，在松谷的熱心推薦和炒作下，書道迷都愿意高價相求，寫多少就能賣出多少。他一度樂此不疲，還著實發(fā)了一點小財。

　　惠子愛書道，原本也是日本社會的貴族遺風。日本歷來崇尚中華文化，盛唐時期便有過日本人舳艫相接赴長安求學的情景；“明治”和“大正”這兩個年號，也取自中國古代名著《易經(jīng)》里的典故。所以在明治期間，日本全國上下一邊熱衷于“脫亞入歐”，拼命吸收西方知識，一邊又繼續(xù)保持著對中華文化的迷戀，甚至掀起一股學《易》的高潮，政府還制訂過“不知《易》者，不能入閣”的組閣原則。當時，東京上流社會的文人都愛用漢字寫詩文，以表示有學問。惠子雖然出生在上海，爸爸也用這個傳統(tǒng)熏陶她。六歲那年的六月六日，按照日本風俗是學書法的吉祥日子，爸爸就讓她正式開始練習漢字書法。爸爸說漢字書法的學問有多么多么了不起，相傳倉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驚天地泣鬼神。爸爸還特意為她買了用湖筆徽墨端硯和宣紙配套的文房四寶，規(guī)定要做“臨書”、“描紅”和“雙鉤填墨”的書法日課，背誦“顏筋柳骨歐體肉”之類的書法要訣，天天臨摹《蘭亭序》。為了增加她對中國書法的興趣，還帶她到古城紹興的蘭亭去游覽，觀賞書圣王羲之跟文友們玩曲水流觴的小溪，給她講王羲之怎樣培養(yǎng)兒子王獻之也成為書法大師的故事。

　　眼前有了季炎如這樣一位現(xiàn)成的書道高手，惠子連忙拜他為師，爸爸自然贊成，只是沒有想到女兒會風馳電掣般地戀上這位書道老師。這一點連松谷雄次郎也始料不及。當小林哲登門向他打聽季炎如的背景情況時，他便原原本本地實話照說了，并且同意表兄的見解，覺得惠子過于天真幼稚，她的選擇的確太不合適。在惠子與爸爸發(fā)生多次口角以后，松谷接受表兄的懇托，特地打電話邀請惠子面談，準備誠心誠意地勸導她趕緊中止這個浪漫的愛情物語。

　　惠子準時來到表叔家中。她帶來了足以表明自己心跡的證物：一襲淺花連衫裙。這襲連衫裙的前擺上沾了一片巴掌大的墨漬，惠子坦率地講述了這片墨漬的來由。

　　半個月前，惠子不滿足于在書道講習班上聽季先生講課，大膽地闖到季先生的住所當面請教。面對如此熱誠的書法癡迷者，季炎如深感自豪，滔滔不絕地說：“漢字書法變化無窮，楷書端正，狂草靈動，莊重如山岳，飄渺似云煙，驟雨旋風，龍飛鳳舞，虎踞豹躍，真是出神入化啊！難怪日本人這樣崇拜中華書法，稱之為‘書道’。”惠子有點不耐煩，說：“先生的這些道理在課堂上已經(jīng)講過了，能不能給我講講要領啊？”季炎如說：“要領就在于兩個字：心正。顏真卿說‘心正則筆正’，寫字的時候務必要心正，不可有邪念。”

　　務虛之后，季炎如就為女弟子講解用筆的各種具體方法：中鋒、側鋒、藏鋒、出鋒、方筆、圓筆、輕移、疾徐等等；還耐心闡述了在字體的結構上又該如何虛實相生，避免呆筆；又舉例說王羲之的《蘭亭序》一共三百二十四字，其中有二十個“之”字，各有不同的體態(tài)又個個精妙！又演示了書寫時該如何正襟危坐，意沉丹田，把握好懸肘和虛拳，落筆時又該怎樣欲下先上，欲右故左，欲提故挫……

　　填鴨式的灌輸教學法自然是欲速不達，妙齡少女很快就頭暈了，連連說：“啊呀這么難呀！怎么好像玩陰謀一樣啊！”

　　季炎如正告日本姑娘說：“練漢字書法本來就難，怕難就練不成。我五歲那年父親教我練書法，為了不讓我的手發(fā)抖失去平衡，得在握筆的虎口上放一只裝滿水的酒盞；酒盞里的水要是灑出來了，父親就給我吃板子，毫不留情。”

　　“季先生會給我吃板子嗎？”惠子怯怯地問。

　　“我不是你的父親，當然沒有資格處罰你。”季炎如寬容地答。

　　“我就是沒有耐心學書道理論……”惠子遲疑著說：“先生干脆手把手教我練吧，求您了！好嗎？”

　　“手把手？”季炎如愣了一下。第一個念頭是：“這可不好，讓別人看見更不好！”第二個念頭是：“讓一只粗壯結實的男性大手把著一只嬌嫩可愛的女性小手練書法，這該多么浪漫多有詩意啊！”他稍稍猶豫片刻，終于經(jīng)不起浪漫和詩意的誘惑，覺得身為師長者，手把手教弟子練書法名正言順亦無不可，便當仁不讓地靠近她身旁，捉起了她握筆的右手。

　　就在這手把手臨帖的時候，頭一回肌膚接觸，也許兩人都有些緊張，一不小心打翻了墨汁瓶子，飄起了一屋子的松墨芳香。濃黑的墨汁順著桌面的傾斜度迅速流淌，直接流淌到了惠子的裙擺上。

　　季炎如手忙腳亂，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要她在屋里等著，拉開門就要上街，說是馬上去買一條裙子回來。季炎如的房東是一位勤勞和善的歐巴桑，聽到響動急忙跑來，弄清原由后，轉身就返回自己的居室，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年輕時穿過的連衫裙，讓惠子替換。

　　“謝謝！謝謝！不用！不用！”惠子紅著臉推辭說，“都怪我自己不小心，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了，我這就回家，回家去換比較方便。”

　　說完就大大方方地出了門，跨上自行車匆匆回到家。她脫下裙子，只洗澡不洗裙，把沾了濃墨的裙子晾干后，當作寶貝收藏起來，把它看成是一件愛情的信物。

　　惠子一邊敘說，一邊下意識地捧起裙子貼到臉頰上親了親，好似沐浴在遐想的溫泉中。她見表叔將信將疑的樣子，又把裙子張開，向表叔展示那幅神來之筆似的潑墨作品，像一只展翅飛翔的大雁。

　　“您聞聞有多香！這香味經(jīng)久不褪呵！”惠子還把“大雁”捧到表叔的鼻子前，得意地說。

　　望著惠子那雙熠熠閃亮的眼睛，松谷感動了。這是一雙初戀少女的眼睛，眸子里燃燒著的真情，即便是爐火純青的名伶都表演不出來的。松谷在心中暗呼：“完了完了，沒法向她爸爸交代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說服惠子，反倒讓惠子給說服了！”可是，受過武士家風熏陶的松谷雄次郎，懂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則，他必須實踐對表兄的承諾，便單刀直入地對惠子說：“看來你是真的喜歡上炎如君了，不過他是配不上你的呀！你還不知道他的底細吧！”

　　“底細！什么底細？”惠子著實一驚。

　　“他可是一個結過兩次婚的男人，頭一次是他拋棄了妻子，第二次是妻子拋棄了他……”

　　沒等松谷把話說完，惠子就咯咯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有什么了不起的底細哩，這一點點破事，在我頭一次請季先生喝咖啡的時候，他就跟我直說了。在我看來，他不是加害人只是受害人，并不承擔道義責任。何況，季先生多才多藝，精通日語，不但擅長書道，還能用日文寫俳句，寫的文章敢向東京各大報刊投稿，發(fā)表以后連日本名人都叫好，您說說，這樣的男人難道還不值得喜歡嗎？”

　　松谷當然比惠子更了解季炎如，這樣的男人的確讓人喜歡。這就是松谷和惠子最終達成的共識。

　　后來，當惠子和季炎如真正相愛并且同居后，惠子曾用幸福的口吻向松谷感嘆說：“原先呀，我只是想用少女魅力，試著去征服成熟男性的，結果，反倒被成熟男性征服了！”又自相矛盾地夸耀自己找男人多么有眼力，松谷就笑話她說：“你是逗鬼引出了佛，瞎貓碰上了個金老鼠。”

　　正因為表叔的這一點重要共識，造成了惠子對父親的公然抗命。自從小林哲續(xù)弦以后，心中一直明白惠子對繼母有著強烈的排斥情緒，總是好言好語勸她說：“為了小林家族的聲譽，也為了從小就疼愛著你的爸爸，你一定要學會忍耐。大和民族歷來崇尚一個‘忍’字，先賢教導我們，‘能忍則無往不勝’，這可是至理名言啊！何況，你繼母是非常喜愛你的，作為小輩，你也就忍讓一點吧！”

　　惠子決不忍讓。自從父親偷偷地同清子來往以后，惠子就認定清子就是與父親合謀害死媽媽的兇犯，怎么可以對兇犯忍讓？對父親也不忍讓，父親對病中的媽媽一點都不忍讓，怎么能叫女兒對他講忍讓呢？決不！從父親和繼母身上，惠子得出了一個看法：大和賢人所崇尚的“忍”，本身就是虛偽的，不該忍的強忍，該忍的偏偏不肯忍。因此，在勉強維持了一段膠著狀態(tài)之后，隨著一次金剛怒目式的激烈爭吵，這個一品之家便正式解體了。這次爭吵中，繼母清子頭一回公開地站出來為父親幫腔說：“像惠子這樣一個出身名門又聰明漂亮的女孩子，甘心嫁給一個結過兩次婚的支那窮書生實在太虧了，真是自暴自棄！”

　　惠子聽完這話，就說“好吧，就讓我自暴自棄給你們看看吧！”說完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自己的家，干脆和季炎如一起，住進了西區(qū)的一間普通“兔小屋”。

　　又逢花見。那是惠子同季炎如相識后的第二次花見，也是惠子在故國故鄉(xiāng)渡過的最后一個賞櫻時節(jié)。

　　賞櫻時節(jié)一到，日本舉國上下都會進入迷狂狀態(tài)，男男女女都興高采烈，一家家扶老攜幼出門觀賞櫻花。松谷雄次郎帶著惠子和季炎如，特意提前一天專程趕往京都，第二天一大早來到著名的賞櫻勝地嵐山，趁著人潮涌起之前搶占了有利地形，在一棵粗壯的八重櫻下鋪開毯子，從藤籃中取出糕點、果品、菜肴和清酒，安坐了下來。

　　本來，在東京和東京附近可以賞櫻的地方并不少，松谷雄次郎所以決定大老遠地趕到京都賞櫻，一是為了給惠子多一點新鮮感，二是為了讓季炎如多長一點見識。季炎如到日本好些年了，埋頭打工、學習和研究，一直沒有到過京都。松谷覺得季炎如作為一個中國文人，京都是非到不可的。京都不但風景秀麗，氣氛祥和，最大的特色是中國味實在太濃了。這座始建于公元七九四年的千年古都，最初設計就是模仿中國唐代的兩大名城，分為東西二京，東京仿照洛陽城，西京仿照長安城。果然，季炎如一到京都，還沒有來得及找旅館下榻，光是走馬觀花地乘車在京都幾條主要街道轉了轉，看到滿街的中國式建筑，有一千五百多座中國式寺廟遍布全城，到處是中國式的燈籠裝飾和漢字招牌，尤其是飲食店的旗幡上，都寫著水餃、炸醬面、麻婆豆腐、青椒肉絲等等中國傳統(tǒng)食譜的名稱，就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連連贊嘆中日兩國的文化交融果然源遠流長！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在惠子眼里，這一年的櫻花，開得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年都熱烈。整個嵐山成了櫻花的海洋，處處起伏著櫻花的波浪。大自然的鐘靈毓秀，造就了無數(shù)爭妍斗艷的美好景色，唯有這壯麗的櫻花海洋為大和所獨享。

　　望著周圍純凈芬芳的世界，連鳥兒蜂蝶都陶醉了，何況乎人！惠子說她想哭。季炎如問她為什么想哭？她說就是想哭，講不清理由。

　　“這理由外國人不容易明白，可以意會而不便言傳。”松谷說，“日本人常說‘櫻花七日’，這短短的一句諺語，含義太豐富了。面對櫻花，不同的人可以寄托不同的情懷。嚴冬過后，是櫻花最先帶來春天氣息。單朵的櫻花平淡無奇，抱成團連成片的櫻花才顯出壯美。櫻花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綻開得奔放，凋謝得壯烈。這正好體現(xiàn)了大和民族的人生信念，活著就要像櫻花一樣合群，燦爛；即便死，也應該像櫻花那樣干干脆脆的離去，不要留戀。所以我們的祖先說：‘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

　　季炎如深沉地點頭，表示理解。

　　在季炎如身邊，涌動著一群群大和子孫，或吟詠，或歌唱，或呢喃，或嬉笑，或舞蹈，男人彬彬有禮，笑逐顏開，女人穿著鮮艷的和服，腳蹬高跟夾趾木屐，發(fā)出呱噠呱噠的清脆足音。他們面對繽紛櫻花，分明是在歡度本民族的一個至盛慶典，參與一種神圣的魂魄祭禮。

　　一陣暖融融的熏風吹來，奇妙動人的櫻花雨出現(xiàn)了，粉白的，淡紅的，嫩黃的，蓮灰的，不同品種而同樣艷麗的花瓣，就像驟雨般地灑落下來，激起了游人們的一片歡呼。

　　八重櫻的花瓣豐滿紅潤，好似中國的海棠花瓣，它們像一群蝴蝶翻舞著，落到惠子的頭發(fā)上，肩膀上，把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點綴得格外妖嬈。

　　松谷和季炎如都目光定定地望著惠子。半晌，季炎如吐出輕輕的感嘆：“嗬！惠子成櫻花仙子了。”

　　當時，誰都無法想像季炎如的這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贊美話，會觸動惠子的哪一根敏感神經(jīng)，她突然側過身，緊緊地摟住季炎如，把腦袋埋進他的胸膛，嚶嚶地哭了起來，哭得如此悲切，如此忘我，以至整個上半身都在顫動，任憑兩個男子漢怎樣勸慰，都不能讓她平靜下來，只好由著她哭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