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雅客來勤。季炎如和夏惠子夫婦家,經常賓客盈門,而這一次來訪的客人,卻使主人感到極為意外。
門鈴一響,隨著開門聲,季炎如就聽見了妻子的應答,用的是日語,清脆而響亮,充滿著無比的驚喜。季炎如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急忙從書房里沖了出來。
“稀客呀!貴客呀!久違久違了!”季炎如快樂地嚷嚷著,因為來客懂漢語,他就不用日語,連連說:“呵!是春天的熏風把你吹過東海的嗎?怎么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啊?”
來客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彬彬有禮地寒暄著,隨著主人走進了書房。他是夏惠子的表叔松谷雄次郎,也是季炎如的好友,雙方已經闊別了十多年,音訊時斷時續,乍一相見,要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寒暄過后,互相從對方臉龐上搜尋著記憶的索引,都默然了。
夏惠子起身走出書房,差劉青燕一道為松谷端來了果盤和香茶。
松谷一見劉青燕,怔了一下,欣喜地用日語問:“你們的女兒嗎?很漂亮呵,只是氣色不大好。”
“不,是一位老友的新媳婦。”季炎如用日語回答。
“從外地到上海來看病的。”夏惠子接茬道,“小姑娘很不幸啊!受了包辦婚姻的害。”
松谷問:“當初,惠子姑娘是怎么爭取婚姻自主的,她知道嗎?”
“還不知道。”夏惠子搖頭。
“應當讓她知道才好啊!”松谷認真地說。
季炎如點了點頭,“說的是。”
劉青燕沏完茶,正想轉身離開,夏惠子拉住她坐到自己身邊的沙發上,小聲說:“別走,聽我們講故事吧!”
日本諺語說:“最難忘,花見時。”
花見,是日本人對賞櫻的雅稱。慶長三年,統一全國的武將豐臣秀吉任太政大臣,權傾朝野,他在京都醍醐寺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賞櫻會,史稱“醍醐花見”。從此,日本民間便流行了一個詞語:“花見”。“花見”二字,寄托了日本人對櫻花的濃烈詩意,也表現了日本人對漢字的鐘愛和巧用。
夏惠子十八歲那年的花見時節,讓她終生刻骨銘心。十八歲,是女人最值得驕傲的年齡。十八歲時候的夏惠子不姓夏,姓小林。小林惠子在十八歲的花見時節初涉愛河,卻差一點走向毀滅。
小林惠子是主動愛上季炎如的。初見季炎如的那年正在讀大學一年級,按中國人的說法還是個黃花閨女。而季炎如卻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已經三十三歲,比惠子大十五歲。惠子的父親小林哲堅決反對女兒的選擇,不僅嫌對方年齡偏大,有過婚變史,除此以外,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小林哲年幼的時候,在祖父的督導下讀過中國的經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成年后長期在上海辦廠做生意,曾不止一次向女兒炫耀說,他在上海有過的輝煌并不是靠炮艦開的路,也不是靠軍刀撐的腰,而是全憑自己的本領和誠信,本來對中國并沒有太多偏見。可是,要把女兒嫁給中國人,這就難以認可了。當時,整個日本因為明治維新而國力大增,連續打敗中國與俄國,侵占了朝鮮半島,搶下了德國在中國的地盤,正處在“脫亞入歐”的狂潮之中;在這樣的時風下,若讓自己的寶貝獨女成為一個支那窮書生的妻子,這在社會上畢竟是一件有失體面的事情。
惠子根本不聽父親的勸導。她從小受父母寵愛,生活優裕,個性獨立而奔放,在中學階段就癡迷希臘神話故事,想當一個像愛弗羅黛娣那樣的愛情女神,好似海洋上的浪花一般自由自在,又具有凡人一般的七情六欲。父親感到越來越難以駕馭女兒,就嚴厲警告說,如果在婚姻問題上一意孤行,就要用“破門”的傳統家法來懲處,從此斷絕父女關系。使小林哲萬萬料不到的是,沒等他下達驅逐令,惠子竟然出走了,還留下了一封哀的美敦書式的告別信,宣稱她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如果父親不登報認錯,她將永遠不再回到父親的身邊,萬一逼得無路可走,就去拜會黃泉下的母親。
是表叔松谷雄次郎藏匿了惠子。松谷的祖上在幕府時代失去封祿,成了懷書抱劍浪跡天涯的武士,保持著以忠誠、信義、名譽為處世信條的傳統。松谷成年后,立志要為大和民族做一番開拓事業,曾經到中國的東北和上海等地考察研究好多年,說得一口流暢的中國話,成了一個中國通,此時的職業是一家綜合性月刊社的社長,在東京文化界已小有名氣。小林哲雇請私人偵探查到了女兒的下落,好說歹說,她也拒不回家。為了這件事,小林哲遷怒于松谷,怪表弟縱容惠子的叛逆行為,甚至口出惡語,指責他存心誘拐自己的愛女,兩人大吵一場,差一點拔拳相搏。
其實,松谷幫助惠子,純粹出于一片好意,惠子永遠心存感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惠子與父親的決裂,是一種必然,也許從她的童年時代起,就埋下了失和的種子。
惠子的外婆原來在東京當酒吧女郎,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美國水手,說是樂意出大價錢雇請她當臨時導游。幾天工夫兜了幾個名勝地,這位灑脫的美國佬突然不告而別,不但賴了報酬,連真實姓名都沒有留下,唯一留給她的禮物,便是一個美麗的混血兒,也就是后來成為惠子媽媽的美雪。
美雪長大以后,用她的姣好容貌作資源,當了一名藝妓。在一次日本傳統的“女體盛”宴會上,全身裸露的美雪將潔白無瑕的青春軀體充當玉盤,將各種壽司和生魚片之類的美味食物直接擺上她的肌膚,供食客們用美色佐餐。食客中有一位風流倜儻的闊少,為美雪的姿容所迷醉,壓根兒就沒有吃好這一餐豐盛的料理,第二天就托人說情兼用重金為代價替美雪贖了身,不顧父母反對,快速成婚,以度蜜月為由,一起西渡到了上海。從此樂不思歸,就在上海做起了生意。這位叛逆闊少就是小林哲。
一年后,帶有第二代白人血統的惠子出世了,美麗又聰明,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意外的是,當惠子開始上學的時候,父親因為不贊成日本企業主對中國勞工的過分壓榨,被日僑企業界首領指責為大和民族的叛徒,橫遭排擠,生意連連受挫,一些本來要好的朋友也同他疏遠了。父親受到刺激,變得玩世不恭,對母親的感情也一落千丈。母親怕女兒知道會難過,開頭總是假裝著沒事兒一樣,憋著不說不鬧,獨自忍受委曲。后來,母親患上一種慢性病,德山醫生特地安排專家會診,都認定難以逆轉。父親心灰意懶,脾氣越來越壞,常常靠美色、美酒、美食“三美”打發日子。有時候喝得酩酊大醉,深更半夜摸回家來,等母親一開門,他就癱倒在門旁,口吐污物,生病的母親把他攙扶起來,為他擦洗更衣,他還要打罵母親。母親相信一切都是天命,膽顫心驚地過日子。年幼的惠子可憐母親,又無法理解父親的蛻變,只好偷偷的哭。在她十二歲那年,隨著爺爺過世不久,父親變賣了在上海的所有家產,帶著妻女回到東京,在松谷家族的支撐下,另起爐灶,和別人合伙辦企業,境況雖有好轉,可是,父親對母親的態度卻每況愈下了,甚至不愿再同母親說話,十多年的患難夫妻,完全成了陌路人。
漸漸明白世事的惠子,為媽媽的遭遇深感不平又滿懷狐疑,開始悄悄地探究起爸爸越來越厭棄媽媽的原因。有一回媽媽發燒,爸爸仍舊借故外出,惠子假托為媽媽買藥,像個小小的密探一般跟蹤爸爸,悄悄地來到一幢私宅外,開門迎接爸爸的竟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她叫清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差不多可以當自己的姐姐,雖然談不上多么美貌,不過體態豐腴,皮膚特別白嫩,白嫩得讓混血兒后代的惠子也嫉妒。惠子終于明白,從此以后,媽媽再也不可能得到爸爸的愛了。她不忍心將這事告訴媽媽,只告訴了表叔一人。表叔冷冷地回答:“這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爸爸也有他的難處啊,你媽媽有病,多少年沒法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了,等你長大了就會懂得這個道理。不過你應當相信,爸爸是疼愛你的,會永遠疼愛你,你要用心讀書,不要摻和到這件麻煩事里去。”
惠子從小愛媽媽。記得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所在的日僑小學有一個漂亮花園,孩子們放學以后都愛逗留在花園里玩耍,天快黑了,校工就會敲響鐘聲,叫做“愛之聲”,代表媽媽的呼喚。許多孩子玩瘋了,賴著不想回家,而惠子卻和這些孩子不同,只要一聽到“愛之聲”響起,便頭一個向伙伴們告別回家,免得讓媽媽掛念,校工爺爺總會笑著夸她是“最愛媽媽的好孩子”。在她上中學的時候,就立下志愿以后要報考醫科大學,將來成為一個醫生,好給媽媽看病;不料等她剛剛跨進醫科大學的門,媽媽的病況就急劇惡化,開始進入了垂危狀態。惠子愛媽媽卻無法報答媽媽給她的愛,成了她心中深深的痛。
惠子永遠不能忘記媽媽最后的一個囑托。
重病的媽媽特意把惠子叫到床前,偷偷地把自己的全部首飾包括結婚鉆戒,都交到她手中,嗚咽著說:“好女兒,你把這些東西都拿去賣了,趕緊為媽媽辦一件重要的事,為我到公共墓地去另外買一處單獨的墓穴,我死后決不進小林家族的墳地,免得將來同你的黑心爸爸埋葬在一起。我活著不能和他分開,死了也要和他離婚,好讓靈魂得到安寧。”媽媽的首飾本來很多,都是珍品,在爸爸破產回國后,為了支持爸爸重新創業,變賣了絕大部分。媽媽說余下的這些首飾換來的錢,買個公共墓穴還是足夠的,多下來的錢不要交給你爸爸,作為媽媽給你的最后一次禮物,你就留著用。媽媽又再三叮嚀惠子,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否則媽媽死了也不會瞑目。惠子跪在媽媽面前,用最莊重的傳統跪法,雙手靠近,手指并攏,頭頸挺直,深深地鞠躬到底,哭著保證說一定執行好媽媽的囑咐,請媽媽放心。
半個月后,媽媽在身心的雙重折磨下早早地離開了人世。爸爸為了保全家族和自己的名聲,堅決反對按照媽媽的遺囑辦事,強行將媽媽的遺體安葬在自家的墳地上,惠子哭得死去活來也無法挽回。惠子雖然沒能幫媽媽實現可憐的遺愿,但是她心中認定,從此以后,爸爸已不再是媽媽的丈夫了。
媽媽死后不久,清子又堂而皇之地進了自己的家,成為合法女主人。惠子深深感到自己的孤獨和多余,對這個家也就失去了依戀。
盡管繼母對惠子并不壞,處處體貼關懷,她還是沒法面對現實,每次見到爸爸和繼母之間有一點點親熱動作,都受不了。她懷疑起祖祖輩輩信奉的神道教來了,覺得神道教雖然是凌駕其他宗教之上的國教,卻不分善惡,“天地神祗八百萬”,只要忠于天皇“現世神”,誰都可以做壞事,一死都能成為神。惠子怪天照大神保佑不了善良的媽媽,決意尋找新的精神寄托,在迷茫中走進基督教堂,聽神父講道,越聽越入迷,從此相信人性本惡,所以應當經常懺悔。隨即,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便自作主張加入了基督教。
惠子加入基督教,多半出于賭氣,也就沒有全盤篤行上帝旨意的悟性和決心。她對爸爸的怨怒日漸發酵膨脹,甚至因此而憎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尤其憎恨成年男人。爸爸原來是那么有紳士風度,卻也經不起年輕女人的勾引!惠子居然萌生出一種惡作劇式的念頭,想報復缺乏責任心的成年男人,動用年輕美貌的資本,也去勾引成年男人試試看,去證明一下自己的魅力,攪亂輕浮男人的家庭,享受勝利的愉悅,補償心中的寂寞與憤慨。
趁著進入少女魅力的綻放期,惠子采取行動了。第一個行動便是瞞著爸爸,請東京最有名的美容醫師為自己做了雙眼皮加深手術。頭幾天不敢回家,住在同學家里,爸爸好不容易找到她,見她眼上蒙了紗布,得知底細后,打了她一個耳光,說你本來就有雙眼皮為什么還要瞎折騰,折騰瞎了怎么辦?惠子說我就要追求完美,追求完美有什么錯啊?吵死吵活要撞墻,不停地哭,爸爸就心軟了,深怕女兒剛剛完成的雙眼皮加深手術不能正常愈合,破了相,便連哄帶勸,對自己的粗暴舉止認錯道歉,求她千萬別哭別哭,還雇了專業護士照顧她。
第一回合的勝利,不僅是追求完美的勝利,更是報復爸爸的勝利。有了這第一回合初戰告捷,惠子的信心更足了。她開始講究穿著打扮,開始實習眉目傳情。她特別想試試成熟男子對美少女的抗御能力,結果使她獲得所向披靡百戰百勝的體驗,示愛的電話、情書、鮮花、首飾珠寶和邀請吃喝玩樂之類的熱烈回饋源源不斷;有一位兩個孩子的父親還為她神魂顛倒,跟自己的結發妻子鬧得死去活來,妻子帶著一雙兒女公然吵上惠子家的門,找家長告狀,讓鄰居看笑話。這事惹得爸爸極為生氣,只因爸爸本人的行為不能垂范于女兒,才不便苛責。惠子暗自開心,本來就是想給爸爸多一點不痛快嘛。可是輕易得來的勝利畢竟不值得珍惜,她很快就厭煩了淺薄男人。她希望能遇上一條不愿隨便上鉤的好魚,再投下香餌,進一步檢驗自己的能量。
機會有了!目標就在身邊。惠子家緊挨著一條僻靜的狹窄柏油路,從她的二樓閨房窗口朝外看,常常可以見到有個男子往返于她家花園旁,這個男子約摸三十出頭年紀,戴眼鏡,衣著樸素,每一次經過,都是手捧一本書,目不旁視地閱讀著,時有奔跑的孩子碰撞了他,不但毫不在乎,還說對不起,一面繼續走他的路,看他的書。這種專心致志的書呆子形象,倒也別具一格,有點大智若愚的風度。惠子來了興致,有一回伸手從窗外的枇杷樹上摘了幾粒青果,瞄準投擲,一粒兩粒三粒,都沒有投中,第四粒便不偏不斜地命中了他的后腦勺。這一下書呆子停下了腳步,用手揉著痛處,回過身走到柵欄邊,朝里四處張望,用帶著外國人口音的日語朗聲吆喝:“喂喂,哪個小子這樣調皮,爸爸媽媽沒有教你要懂禮貌呀?有勇氣就站出來讓我瞧瞧,調皮鬼!”正吆喝著,書呆子見到一根枇杷枝被人牽近窗口,忽又松手彈回,撞擊了旁邊的一棵櫻花樹,燦爛而易凋的櫻花便嘩啦啦地飄落下來,撒了一身。書呆子伸出手掌接住一些花瓣,湊到鼻尖聞聞,笑了,連聲說謝謝謝謝,最終不見有人站出來,便成了當然的勝利者,又照樣走他的路看他的書,沒事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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