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場聯姻的夢魘（2）

　　出使杏源畈，對彭永駿來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謎，實在讓他頗費思索?；氐郊遥桓覇枲敔敽透赣H，撒個嬌問奶奶，奶奶借著耳背裝作聽不清，逃避回答；偷偷問嫡母，陳銀鳳也借故躲了開去。

　　當天夜里，劉家梁和姚素娟夫妻倆到過彭家一次，由彭家的兩代長輩接待；傅靈芝作為偏房，早就自覺回避了。等客人離去以后，陳銀鳳主動找傅靈芝談了好一陣子，向她交了底。

　　彭永駿走進傅靈芝的房間，面對這位身為庶母的親娘，小聲問：“好二媽，快說說，彭劉兩家到底在搞啥名堂？陰陽怪氣的！”

　　“正經事哩，怎么能說陰陽怪氣？”傅靈芝嗡嗡地搖著紡車，頭也不抬地悄悄說。

　　“難道是為我的婚事？”彭永駿一愣，脫口問。

　　古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從彭永駿過了十八歲生日，長輩們就開始謀劃他的婚事了，還多方托媒，為他物色過好幾個對象，都是體面人家的黃花閨女，可他都一一回絕了。彭永駿心里想，是不是眼下迫不及待了，有意做個圈套要我往里鉆？

　　“好哇！”想到這一層，他的眉毛倒堅了起來，“故意讓我去相親，讓人家姑娘躲在簾子后面偷偷看我，卻不許我看人家，沒準是個丑八怪！啥年月了，還興這套陳年老規矩，也不怕世人笑話！”

　　“你講婚事倒也沒錯，是婚事?？蛇@樁婚事并不是你自己的婚事，相親也不是給你自己相的親?！?/p>

　　彭永駿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了，活像猛的吞了一個饅頭噎住了喉嚨。

　　“莫要急，讓我細講你聽。”傅靈芝平靜地說，“這些日子來，你爺爺奶奶就為你大哥的婚事操心。這樁婚事關連著彭劉兩村和親的大事。合庚也合過，命相不沖的。爺爺奶奶還有你父親嫡母同女方的長輩商議好了，都主張按照民國新規矩，婚事可以儉樸一點，只求辦得快?！?/p>

　　“劉家姑娘是誰？”彭永駿緩過了神，取下眼鏡，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又問，“她曉得我大哥是個半癡嗎？她愿意做我的嫂嫂嗎？”

　　“劉家姑娘嘛，就是杏源畈族長劉家梁的過房女兒劉青燕，長得蠻秀氣的。你大哥半癡不要緊，媒人和劉家梁夫妻都見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愿不愿意有啥要緊？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自古以來，葫蘆鄉有哪一樁婚姻是由著姑娘本人作主的？”

　　“聽說劉青燕的小名叫野囡，她能服了這樣的安排嗎？”

　　傅靈芝耐心解釋說：“讓你跟朗慶叔公一道去劉家，就是為了讓姑娘照一照面，萬一到拜堂的時候尋死尋活鬧起來，那就不體面了。”

　　彭永駿的心頭一震，憤憤地說：“他們合伙騙人不算，還讓我也當騙子，這不是存心要害劉家姑娘一輩子??！”

　　傅靈芝好像沒有把這件事看得那么嚴重，理好紗線，又搖起紡車來，一邊勸說：“你講出話來，總是連牛蹄子都踩不爛的，叫爺爺聽見了又得發火。阿燕姑娘過門以后終生衣食不愁，這樣的婆家打著燈籠也沒處找的，還有啥不知足呢？再講你大哥有病，總該有個貼身人照看。”

　　她忽見阿駿張嘴還想辯說，連忙又停下紡車，捉起他的一只手，說：“乖！啥都不要多講了，反正富貴在天，生死由命，無論誰個的事，能強得過命去嗎？”

　　從庶母的房里出來，彭永駿就踏進了小妹彭永芳的臥室。他急于想知道這和親一事的來龍去脈，有心向小妹討教。阿芳說：“其實，這和親的事早就有人提過，是杏源畈人開的頭。彭劉兩族鬧械斗，因為彭族人特別驍勇，劉族人歷來把彭族人看成是束發紋身披草萊而處的蠻越后代，自認斗不過，又覺得劉氏祖宗占了本該屬于彭族人的土地，理虧，老早就想跟彭族人講和了。這回趁著北伐勝利的機會，朗慶叔公一提和親，用聯姻方式開創太平歲月新起點，爺爺才點頭?！?/p>

　　“和親可以，也不能讓杏源畈的姑娘跟天螺灣的半癡兒結親??！”

　　阿芳說：“阿燕說起來是劉氏族長的獨女，并不是親骨肉，我家大哥阿驊恰是彭氏族長的嫡長子，雙方看重的就是這個名份。說白了，劉家梁送出一個領養的女兒，就是為了保護親生的兒子。要曉得，我們的二伯伯就是死在杏源畈人手中的，劉家梁時時刻刻都提防天螺灣人會尋仇報復?！?/p>

　　“阿燕嫁過來以后豈不要憋悶一輩子！”

　　“誰在乎這個？”阿芳說，“長輩們總以為當女人的能夠嫁個不愁吃穿的人家，就算終生的福份了。反正女人生來就是苦秧子，我看這和親就是和的稀泥，純粹是一筆交易。我們當小輩的想管也管不了。讓你代替大哥到劉家去相親，就為了哄哄阿燕，是兩家長輩跟雙方堂宗合謀好的，不是你的錯，你何必放在心上！”

　　彭劉兩大氏族結束冤仇講了和，年前就傳出消息，正月初五，葫蘆鎮要舉行規?？涨暗拇髲R會，盡情歡慶太平盛世的到來。

　　第二天一早，彭永駿吃過早餐，就約了彭小閂，隨著女傭黃阿蓮的獨臂丈夫彭大奎，一道來到葫蘆鎮看熱鬧。彭大奎是彭永駿不出五服的堂叔公。這位堂叔公，早就因為在打獵和械斗中的勇武而遠近聞名，阿駿自幼就十分崇拜他。此時望著他的一條空袖管，不由得想起了“丙辰兇災”。那一年阿駿才十歲出頭，兩村人為了爭搶黑沙溪的水大打出手，正在祠堂前坪玩耍的阿駿又害怕又好奇，情急之中爬上一棵白果樹，透過樹葉縫隙觀看血淋淋的械斗場面，一只斷臂飛過他的頭頂，掛在樹杈上，鮮血滴進他的衣領，嚇得尿了一褲子。這條斷臂，正是彭大奎的左臂。

　　彭永駿故意問彭大奎：“不打人陣了，大奎叔公心里是怎么想的呀？”

　　彭大奎說：“但愿永生永世不打人陣，家家戶戶享太平?！?/p>

　　彭小閂說話口吃：“要要要是老早享享太平，大奎爺爺的一條好端端的胳胳膊也不不會丟了！”

　　三人來到了葫蘆鎮的觀音廟前，祭祀典禮正拉開序幕，參祭人向神像供上祭品三跪九叩畢，長龍似的巡游隊列就開始涌動了?；疸|高升開道，牙旗彩幡高照燈領先，鼓樂隊和斗獅隊緊跟后面，扮演文臣武將的矯健漢子個個踩著一人多高的高蹺，捧笏持刀神氣活現傲睨左右，各各都是一副文死諫武死戰的派頭。歡呼聲中，精彩的臺閣出現了，這是一個個由十幾名彪形大漢合抬的大木架，木架上設有小舞臺似的彩閣，每個彩閣里都有童男童女裝扮的戲劇場面，有孫悟空鬧天宮、劉關張桃園結義、白蛇青蛇斗法海、梁祝樓臺相會；隨后，還有踢瓶滾叉搏球的雜耍隊、舞刀弄棍的大操隊、扮飾成皂隸囚犯的行刑隊，琳瑯滿目。臺閣巡游隊列經過的路線上，各家各戶都擺出了香案和各種糕點食品，款待巡游人和各方看客。

　　彭永駿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壯觀的場面，看得發呆了。這時候，有個少女來到他面前，穿花棉襖，剪妹妹發式，一邊頭頂還扎了個粉紅蝴蝶結，手里拿著個彩色紙風車，正迎風嗖嗖地飛旋著。她不看精彩的臺閣巡游行列，卻轉過身癡癡地望著彭永駿出神。彭永駿開頭并沒有在意，少女大膽地靠近了幾步，用清亮明麗的雙眸直逼他的眼睛。彭永駿的臉頰上漸漸有了一種灼熱的感覺，腦子里就開始搜索起來，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位漂亮姑娘呢？卻想不起一點點蹤影。

　　彭大奎也注意到了身邊的這位大膽姑娘，笑著說：“哎！誰家丫頭片子好皮厚，光天白日的大街上，敢這樣直愣愣的盯著小后生看，不怕難為情啊？”

　　姑娘臉紅了，卻繼續死盯著彭永駿看。彭永駿望著她紅紅的臉，覺得晃眼，好似面前升起了一輪朝陽。

　　“你認錯人了吧？”彭永駿開口問道。

　　“不會認錯的，我見過你。”姑娘落落大方地說。

　　“見過我？在哪里見過我？”

　　“在我家里呀！”姑娘甜甜地笑了，露出滿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眼睛里閃動著調皮的光芒，又挑釁地說：“你以為戴上一副黑邊眼鏡，只隔兩天我就會認錯人了嗎？你不就是天螺灣的彭永驊嗎？”

　　旁邊的彭小閂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事情的來由，他“呵”的一聲叫，卻僵住舌頭說不出話。自從他的上嘴唇長出細細的茸毛以來，見了姑娘就害羞，見了漂亮姑娘就更加害羞，說話也就更加磕巴了。

　　“我的老天爺！”彭永駿的心頭咯噔一跳，暗自哀嘆，“這不就是那個受了騙的劉青燕嗎？早就聞名的野囡，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又勇敢又漂亮的姑娘呢！”

　　霎那間，彭永駿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腦際，太陽穴嗵嗵地搏響起來，似乎自己做了天大的缺德事，受害人來到了面前，還把他當心上人，真恨不得像只螻蛄扒個土洞，藏進腳下的泥地里去。

　　彭大奎一見兩人都脹紅著臉發呆，活像一對紅蠟燭，心想大不了認錯人，何必弄得這般僵？便揚起他的獨臂，一拍彭永駿的肩膀，照實說：“這是香樟大院的四少爺彭永駿，大哥彭永驊是個半癡兒。說你認錯人了還犟嘴，少見有這般皮厚的姑娘！”

　　劉青燕的紅臉膛剎的一下就變白了，雙唇也褪去血色，短發上的蝴蝶結隨著身子的顫抖而微微飄動起來。彭永駿心想這下子壞事了壞事了，正遲疑著想轉身逃走，忽見劉青燕的眼珠往天空一翻，全身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彭永駿“啊呀”一聲叫，頓時嚇得手足無措。

　　彭大奎跌腳嘆說大白天撞鬼了！急忙用右手攬起劉青燕的上身，又抖出縮在袖管里的半截斷臂，托起她的雙腿，大吼一聲：“讓路，去普濟堂！”

　　彭小閂用肩膀撞開密密匝匝的人群，為彭大奎開道，一路護送著沖向不遠處的普濟堂藥房。彭永駿掃了一眼落在地上被人踩壞的紙風車，快步跟在彭大奎身后，有點兒想哭的感覺。

　　普濟堂藥房雖是天螺灣彭族人的祖產，但向來遵循醫道神圣，在葫蘆鄉彭劉兩族爭斗中堅持中立，不論誰家的人得了病負了傷都給診治，一視同仁。彭大奎托著劉青燕踏進店堂大門，一位白胡子郎中立刻為她掐人中打金針，很快便把她救醒了。這時候，姚素娟和幾個同來趕廟會的親屬聞訊找來，見劉青燕眼角的淚水默默地流，可是問她什么話都不回答，連眼皮也不動一動。郎中說沒事沒事了，回家歇著去吧。一邊還給病人配了幾帖湯藥，讓她好好將養幾天。

　　彭永駿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深怕跟姚素娟照面，想移身躲到門外去。其實，對方早就發現了他，見他想溜，及時抓住他的衣襟，又拉起彭大奎的一只空袖子，一起進了后堂，問清劉青燕暈倒的情形，就讓人雇了一抬籠籃，決定帶劉青燕回家了。臨走時讓彭永駿回去告訴自家的長輩不用擔心，說阿燕只是因為昨夜看村里人扎臺閣操排巡游節目，沒有睡好覺的緣故，很快就能復原的。

　　彭永駿明知道這也是騙人的鬼話，當著劉青燕的面又不便多說什么，逛廟會觀看臺閣的興致，頓時給沖得一絲不剩，轉身就踏上了歸程。彭大奎不明就里，在他身后連叫三聲阿駿阿駿阿駿，他頭也不回。

　　“大白天撞鬼了！”彭大奎又喃喃地說了一遍。

　　彭小閂心里有自己的看法，急于表達又表達不清，就眨著眼睛說：“大……大白天哪哪有鬼，是活活人玩了鬼鬼把戲！”

　　第二天，彭永駿就離開家鄉，踏上了回上海的路程。他的心中，從此埋下了一份深深的罪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