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聯姻的夢魘（1）

　　并非聯姻當事人的彭永駿，怎么也沒有想到，稍不留神竟會陷入一場聯姻的夢魘。

　　民國十七年初，眼看就是龍年佳節了，春風得意的彭永駿從上海先乘火車到杭州，杭州以南不通火車，就換乘小汽船和烏篷轎，水陸兼程，直線距離不足三百公里的路途，頭尾花去一天半工夫，踏著桃符更新的鞭炮聲，回到了浙東山鄉的天螺灣老家。

　　彭永駿是天螺灣彭氏族長彭謹祥的四公子，自從辛亥革命成功以后，成了當地嶄露頭角的頭號大學生，稱得上時代幸運兒。他仗著國文和英語兩門功課學得好，沒等畢業，就破例受到一家英國洋行的預聘，等一只手拿到畢業證書，另一只手也就拿到了就業聘書，當上了一名讓人羨慕的洋行辦事員。

　　幸運兒衣錦還鄉不算稀罕，稀罕的是他為家鄉帶回了新奇的“大年賀禮”──兩個西洋朋友。于是，不光是小小的天螺灣，還有天螺灣所在的葫蘆鄉，方圓幾十里一時傳為千年不遇的新鮮事。天下之大真的會有紅頭發藍眼睛的紅毛番？鄉下人歷來只相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好些人家平常不大走動的外村老親戚們，便借故翻山越嶺到天螺灣探看新奇來了。

　　兩個洋人是一對情侶，男的是英國人費爾曼，新聞記者，女的是法裔美國人柯愛，供職于基督教上海女青年會。他倆都是彭永駿在圣約翰大學的校友，都通中國話，都愛好旅游，一跨進天螺灣，藍眼珠就發亮，對這里的民居、祠堂、廟宇、水力磨坊和自然風光全感興趣，到處溜達觀賞。這對洋人來到天螺灣，給一方山民帶來了新奇，也平添了麻煩。從外村趕來湊熱鬧的親戚要照應，破費又勞神；彭家還飛來橫禍，彭永駿的侄兒彭盛庭才七歲，在圍觀紅毛番的時候不小心讓人擠倒在地又踩了一腳，傷了手腕。村里便有老人說，紅毛番進山沖撞祖魂，招來了晦氣。

　　彭謹祥是在不久前才從父親手中接下族長重任的，一心巴望著平息村仇后的頭一個大年過得祥和歡樂。料不到事與愿違，就獨個兒找彭永駿談話。他說：“阿駿啊，你回鄉過年，為啥要帶上一對紅毛番呢？弄得全家全村都不安生！”

　　彭永駿剛想申辯，發現父親臉上布滿皺紋，好像比一年前相見時衰老了許多，只得按捺住性子，小聲勸慰道：“阿爹不必擔心，紅毛番終究不是紅毛虎，不會吃人的。要說不安生，實在是因為山里人少見多怪呀！”

　　彭謹祥說：“不管怎么講，你得留點兒神，爺爺的臉色不好看哩！老人家卸下了族長的擔子，又放心不下，容易上火的。”

　　費爾曼和柯愛剛踏進天螺灣如魚得水，很快就感到不舒服了，就因為看稀奇的人太多，有點難以招架；隨即又從彭家長輩們的眼睛里看出了異樣的神情，開頭那種新鮮好客的味道沒有了，剩下的便是一種克制著的厭煩。他倆本來說好要呆一星期，等過了大年才走的，結果，臨時決定提前離開天螺灣趕回上海，第四天一大早，乘著曙色熹微之時，便登上了歸程。

　　中午的飯桌上，彭盛庭手痛拿筷不便，怨紅毛番，他的一對雙胞胎妹妹才五歲，唱起了別人新編的童謠：“紅毛番，紅毛番，紅紅的頭發綠綠的眼，三分像猴七分像妖怪！”彭永駿的傻大哥彭永驊平時神情木訥，這會兒也來了勁頭，跟著唱。小妹彭永芳大聲呵斥：“不要瞎吵吵啦！把西洋人叫紅毛番是前清人的叫法，背時了。”不料，作為原先一族之長和現時一家之尊的彭榮燦老爺，竟然當眾發了脾氣，這位八旬老人抖動著山羊胡子，指著小孫子彭永駿的鼻子厲聲呵斥：“都怪你，好事之徒，吃飽了撐的！”

　　“好事之徒”回到家鄉，踏進了稱作香樟大院的故宅，就像一只本已放了單飛的小鷹重又進入出殼時的窩巢，被母鷹的寬大翅膀所緊緊覆蓋，在享受溫暖的同時，卻也失去了自在。他開始感到身不由己，一切行動都要受到環境的制約和長輩的擺布。

　　熬過一連三天的繁文縟節，大年初三黃昏，氣溫驟然下降，半夜光景就飄起了鵝毛大雪。第二天太陽剛出山，庶母傅靈芝來到曬谷場，從打雪仗的青少年中找到彭永駿，叫他快快回屋，說有要緊事。傅靈芝是彭謹祥的二太太，盡管是彭永駿的親生母親，但是身為小妾，卻不能享有母親的名份，原先只能稱姨媽，辛亥革命后廢除舊制，才改稱二媽。可是，十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戰戰兢兢的樣子，小聲催促阿駿快點快點，莫讓爺爺發火。彭永駿心里有數，只要是爺爺叫他，不會有好事，又違拗不得，只得拍去身上的雪碴，悻悻地走回自家的院門。

　　跨進廳堂，只見紅木紗帽椅上坐著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還有朗慶叔公，人人都春風滿面的樣子。

　　彭謹祥一見小兒子皺著眉頭，稍稍清了清嗓子，帶著一點故作莊重的口吻說：“阿駿你聽著，彭劉兩族的這棵和睦樹培植起來不容易。為著保住當下這個好光景，要你立馬到杏源畈走一趟。”

　　彭榮燦對小孫子有成見，咕嚕嚕地吸了幾口水煙，譏誚說：“不用怕嘛，不是讓你去下戰書的。兩村講和了，你是太平使臣了，人家會把你當貴客款待的。”

　　祖母彭汪氏笑笑說：“阿駿你就隨朗慶叔公一道去，只是為我們兩代長輩送點禮品，隨便講幾句客氣話就成，坐一會兒就回來，有啥事朗慶叔公自會應酬的。”

　　何朗慶老人是早年落戶天螺灣的外地客，孤身一人，因為有恩于彭榮燦，彭家一直對他好，請他當了管家，讓他住在香樟大院里。彭永駿叫他叔公，從小不愛親近他，說不出理由，或許就是爺爺太親近他的緣故。

　　彭永駿的心中十分疑惑，好半天不說話，又經不住一雙雙眼睛的逼視。每一雙眼睛都是長輩的眼睛，就像是火炭在炙烤著他，感到渾身不舒坦。

　　“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到底記住了沒有？”彭榮燦問。

　　“這么簡單的事能記不住嗎？”彭永駿有意顯出一點舉重若輕的瀟灑，“我照辦就是。還有啥吩咐？”

　　陳銀鳳作為名媒正娶的大夫人，她對庶出的阿駿懷有嫡母的身份和責任感，有意避開阿駿的陰沉目光說：“爺爺奶奶和阿爹的話你可要記在心上，到了劉家一定要懂規矩識禮儀。”說到這里，見婆婆彭汪氏瞇著老花眼在上下打量阿駿，立刻悟到鄉下老人對城里人的洋裝看不入眼，又婉轉地補上了一句：“正月里天天算過節，換套新衣裳再去吧！”

　　彭永駿答應一聲就要出門，爺爺又叫住他：“你的眼睛近視不厲害，戴副玳瑁鏡像只花臉貓，這回就不要戴了。你從小離鄉，土話也講不地道了，最好少開口。”

　　彭永駿梗著脖子說聲是，像憋急了尿，來不及地調轉屁股就出門，心里嘀咕：“老牛筋，明明要我做事，弄得跟過堂受審一般。”

　　他出了客廳，就進了二媽的房間，向傅靈芝探聽讓他出使杏源畈的真實意圖。傅靈芝跟血脈相連的親兒子說話不裝腔作勢，只可惜她不清楚這件事的真相，只估摸出一丁點兒端倪又不便說。家中安排任何大事，公公婆婆和丈夫從來不讓她過問。比較下來，傅靈芝和陳銀鳳還算談得來，因此答應兒子，等私下里向大夫人打聽打聽，只要能打聽出眉目，一定照實告訴他。

　　脫下玳瑁眼鏡，換上一件青緞長袍，加上一條黑色絨線圍巾，彭永駿就跟著何朗慶上路了。他十分不情愿地接受長輩的旨意，去執行一項為他所不明底細的新使命。

　　禮品是由長工彭瓦土和他兒子彭小閂用籠籃合抬的。彭永駿見籠籃上蓋了紅緞，一根黃楠木杠壓得顫悠悠的，就問何朗慶，籠籃里裝了些啥禮品？何朗慶說他也不清楚，反正是大禮。又問為啥要給劉家送大禮？何朗慶含糊地說，兩村講和了，禮尚往來嘛。彭永駿見朗慶叔公閃爍其詞，也就不愿多問了，心頭悶悶的，只覺得這趟差使有點蹊蹺。

　　一行人來到南虎崗下的涼亭中，在石凳上坐下來歇腳。彭瓦土感嘆連年鬧村仇苦，出門不能走大路，從天螺灣挑擔去葫蘆鎮趕集，也得爬杜鵑嶺繞開杏源畈，真累死人！接過彭瓦土的話茬，何朗慶講起了天螺灣和杏源畈結冤的事。何朗慶雖說是外鄉人，卻在天螺灣生活了大半輩子，加上通文墨，記性好，還到縣里查過志書，有關客居地的掌故，比本鄉本土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葫蘆鄉人歷來稱械斗為“打人陣”，是一種有陣勢有規模的爭斗，不是通常幾個人或幾伙人的小吵小鬧。天螺灣和杏源畈是葫蘆鄉最大的兩個自然村，兩塊山谷洼地構成一個東大西小的葫蘆狀，一條清澈的黑沙溪貫穿而過。彭姓的里村占上游，所在的小谷地像個海螺，傳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原來稱天螺塢，祖宗覺得這個地名不夠氣派，自從彭榮燦當族長起，借著黑沙溪依傍山勢沿著谷地流成一個弓形大灣的漂亮風水，改名為天螺灣。劉姓的外村據下游，中間只隔著一個由南虎崗和北虎崗互為犄角的險要隘口，情勢緊張的時候，彭姓人和劉姓人都派有練丁對峙警戒。

　　據說兩族的世仇發端于宋朝高宗年間，金兵侵犯中原，劉姓的祖先原為皇親國戚，跟著皇帝逃難來到江南，強行在杏源畈安下了家。彭姓人自稱是越王勾踐的子孫，上千年前就從會稽山遷到了葫蘆鄉，不許外來人斷了本族的發祥地脈，無處評理，就開始與劉姓人刀棍相向。兩族人各不相讓，世世代代殺來殺去，計不清死傷了多少人，焚毀過多少屋，殺得最兇的時候，葫蘆鄉大小村落的雙方血親都動員起來集團拼搏，互毀宗廟互掘祖墳，抓住俘虜就用怪刑酷刑，最輕的是燎陰毛，只是羞辱；最殘忍的是點“天燈”，用破席卷起來澆上桐油活活燒死。恨到極處，恨不能食肉寢皮才甘心，弄得兩村間經常斷絕往來，許多人家扶老攜幼跑反到外地過流浪日子。沒料到血與火并不曾使彭劉兩族衰亡滅絕，只要情勢稍一緩和，跑反的村民又都回到本土重建家園，膽顫心驚地過日子。若不是北伐軍攻克浙江局勢大定，彭劉兩族的世仇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平息……

　　聽著彭劉兩村從結仇到和解的歷史，對于從小離鄉的彭永駿來說，就像聽故事一般入神。

　　杏源畈的族長劉家梁和夫人姚素娟，預先就知道了彭永駿一行人的來意，老遠奔出屋來迎接，把貴賓一直迎進自家的廳堂。

　　姚素娟特意把彭永駿領到一把面朝內室背靠南墻的紅木椅子旁，雙手搭肩按他坐下。在劉家梁與何朗慶互相施禮時，彭永駿想起出門前長輩們的頻頻告誡，便抿上嘴盡量不說話，只是含笑點頭作謙恭狀。

　　寒暄聲中，劉家人收起了禮品，便向來客奉茶敬煙，又把一碟碟糕果往客人旁邊的茶幾上端。

　　這時候，彭永駿突然發現對面的門簾微微動了動，透過窗外射進的逆光，門簾后邊有個身影在若隱若現，那苗條的輪廓和朦朧的色彩美極了，簡直像一幅西方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彭永駿的眼睛亮了起來，遺憾沒有戴近視鏡不能把焦點落到實處。為了看得清楚點，他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脖子上的圍巾滑落了一頭，下意識地甩上去，又滑落下來。他傻傻地抓住圍巾的一端繼續注視著門簾，實際是注視著門簾后面的倩影，恨不能沖上前去掀掉門簾看個仔細。可惜，正眨巴著眼，奇妙的倩影就倏地閃了開去，不見了。隨即，門扉也輕輕地掩上了，給他留下了一個詭譎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