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一

　　“寫作，專注的創作，絕對是一個體力的工作?！毕嘈胚@個認知不限于村上春樹。邊震遐在退休后，用了十余年時光，專注地做的就是這部長篇小說《天螺灣》的繁重體力工作，鍥而不舍，信念堅定，讓人肅然起敬。這么些年，這位身為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杜絕了包括拍照的所有喜好，抱病筆耕不已。他這一輩子創下的五百萬字文學作品，大多是在這個所謂人生的夕陽時段完成的。他的家緊挨著上海八萬人體育場，常有高分貝的喧嘩陪伴，他的被文學包裹的安靜，和那些為凝神寫作而長年貓在貧瘠鄉間的同行樂于享受寂寞一樣，自有非同尋常的特質。

　　曾經，那個背著相機在朝鮮戰爭烈火中穿梭的十八歲的戰地記者邊震遐，風華正茂，多次立功受獎；后來從事副刊編輯和電影文學編輯，同樣兢兢業業，扶植了許多優秀作品。由他擔任文學編輯的影片《啊！搖籃》、《泉水叮咚》、《陳毅市長》等，頻頻獲獎，其中《泉水叮咚》相繼獲得國內國際十三項大獎，首創了中國電影有史以來在國內外獲獎的最高紀錄。與人合作的電影文學劇本《當代人》和《上海紀事》，拍成影片后相繼獲湖南省政府獎和國家華表獎。在業余創作中，他也默默勞作，曾在《收獲》、《十月》、《花城》、《昆侖》、《小說界》、《萌芽》等全國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過大量作品。一九八六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峽谷回聲》，大膽地描繪了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瘋狂年代，一支十萬人馬的水電建設大軍如何忍痛炸毀親手構筑的圍堰大壩，無奈地宣告工程破產的歷史教訓。在一次專業大會上，一位資深水電專家走上講臺，雙手捧著《峽谷回聲》朗讀相關篇章，失聲慟哭，感謝作者理解水電建設者當初空擲血淚的悲哀和重振旗鼓的豪情。一九九四年，邊震遐寫了話劇本《梧桐別墅》，通過一座古老別墅的爆破，講述大上海面貌的改觀，像分娩，在陣痛中捧起一個活潑潑的新生兒。該劇在上海演出后，著名文藝評論家蔣星煜曾撰文稱贊“編劇不愧為大手筆”，認為《梧桐別墅》“可以說是近年來話劇舞臺上少見的佳作”；隨后，香港話劇團從內地二十余臺優秀話劇中挑上《梧桐別墅》，獻演于迎接香港回歸的香港藝術節，一時引起轟動。同年出版的長篇報告文學《干戈玉帛》，被軍事科學院專家鑒定為一部宣揚我軍對外俘實行人道主義的優秀作品，“填補了抗美援朝題材的空白”，比照我們一度對自己的歸俘同胞所采取的非人道政策，令人扼腕反思，發表之初即有數十家報刊轉載或摘登，后獲昆侖優秀作品獎，出書后又多次重版。自一九九五年領到退休證后，邊震遐別無選擇地變業余寫作為專業寫作，啟動了一個人的文學工程《天螺灣》，開始孤獨的奮斗，將他無須為稻糧謀的晚年安寧，注入了《天螺灣》曲折山道里的險峻和上海灘坎坷彈格路上的不平。

　　二

　　邊震遐在朝鮮戰場的上甘嶺陣地，目睹過層層疊疊的烈士遺體，從而對人生價值有了自己的深沉理解，不愿趨炎附勢和人云亦云，以至在“反右”時被打成“中右分子”，與“右派”同罪同罰，“文革”時又失去自由七年半，被剝奪寫作權利。而在徹底平反后，依然不動聲色不改初衷，愈加奮發。他曾兩度謝辭官職，寧當一名文學馬前卒。一位高級記者在為邊震遐所做的訪談節目中，曾評論道：“從邊震遐的作品里，我們可以觸摸到他特有的膽識，窺見到時代的風云，參悟到人生的啟示?！倍诨卮鹩浾叩奶釂枙r，則說過這樣的話：“我向往與追求的藝術目標和人生目標是一致的，可以借用范文瀾先生的兩句詩來表達：‘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

　　網絡時代提供了無限遼闊的閱讀天地，廣泛地接觸外部文學世界尤其是年青作者噴發的才情，反映在邊震遐身上的直接效果是，嘴里雖發些朽木難雕后生可畏之類的感慨，從腹中吐出來的文字卻往往是靈光閃爍激情四射?！短炻轂场分芯筒ト鲋@樣的文字。

　　從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變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是《天螺灣》的敘事年代。把故事濃縮在這短短的四年多時間內，不光是因為邊震遐曾經為熟悉這段歷史做過功課，敘述起來得心應手，更是從創作需要出發，有他的良苦用意：中華民族瀕臨存亡關頭，置于絕地而后生，熬過嚴寒迎來驚蟄時節，沉雷響起蟲豸惶恐，春雨入夜冰雪消融。社會史、個人史，關鍵處就那么幾步，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四兩撥千斤，讓故事在最具表現力的歷史關隘間自如穿行，鋪陳情節自然更顯張力，人物的生氣便會格外靈動起來。邊震遐意欲“揭示中華民族擺脫愚昧反抗奴役的艱難歷程”，憑借自己原有積累的素材庫，這當是不二的時段定位。

　　這部小說以滬越地區為故事背景。正如書名所喻示，會稽山區的天螺灣依山傍水呈螺狀，山道彎彎，象征生活的曲折，出走的艱辛。浙江又是上海的緊鄰，生機困頓時，討活路的首選之地便是上海。作者在后記中說到：上海的老城原稱虹橋，虹橋也就成了上海的別稱之一。從鄉村跨進城市的人們，無不懷著美好心愿，期望踏上七彩虹橋就能奔向幸福彼岸。大批農民涌入城市，形成一股狂潮。廉價的勞動力，原是創造財富的要素。于是，得風氣之先的上海城，便迅速地膨脹與發達起來。無論連接城鄉的虹橋上留下了多少沾血的腳印，更有多少人葬身于虹橋下的激流中，而農耕文明的衰落和城市化的進程不可阻擋。

　　三

　　正值“驚蟄”時節，順理成章，古老山村和現代都市的轉換調度才是作品嚴格意義上的敘事場景。主角是堪稱鄉紳望族的彭氏一家，行仁義事讀圣賢書為難再古風。身為封建族長的父親，較之普通鄉民，有個把貼心貼肺的留洋朋友，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將心愛的兒子送出鄉村便有了可信的通道，他的兒女們不甘忍受令人窒息的鄉村閉塞，想去上海透透空氣，也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城鄉之間一來二往常來常往，解決村仇的“聯姻”法寶顯出丑陋的敗相，工業文明蠶食小農經濟的人文軌跡清晰可辯。

　　作品有一條悲劇愛情線斷續牽扯著貫穿始終，而總體則以文化為輻射，視通萬里，思接千載，信馬由韁洋洋大觀，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多個特殊家庭天翻地覆般的變遷，可謂上下天光，縱橫無羈，又哪里是一出悲劇所能概括！讓歷史與故事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一起，讀歷史時故事成了陪襯，讀故事時歷史是必需的觀照，這種時候，血溶于水，作品的份量無形中漸次加重，表面上疑似條塊割裂，實質上正是作者在結構時有意為之的獨到匠心。

　　在如今每年有數千部長篇問世的“豐產”大國，結構創新是寫作者不可回避的首選課題，以至對傳統手法有顛覆嫌疑也毫不足怪。前人民文學出版社主管當代文學的副總編、著名評論家和作家何啟治（曾著力扶植過《白鹿原》和《古船》等多部優秀長篇小說），在閱讀《天螺灣》初稿后，贊賞這是一部“具有厚重歷史感的優秀作品”，肯定了它的結構“嚴謹而又合理”，認為：“通過季炎如、夏惠子夫婦和天螺灣、杏源畈的彭、劉兩家由聯姻而發生的故事，把大都會上海和農村，把中國和日本聯系起來，使小說的時代背景更寬廣，故事也有了縱深感?！倍辔煌ㄟ^網絡先睹為快的文友對這部作品的結構，也有個頗為一致的評估：“敘事背景廣闊而條理清晰，故事線索復雜而從容不迫。”

　　四

　　《天螺灣》的人物譜，斑斕豐富而不失典型。小說人物之所以過目難忘，當然是和作者為他們精心編織的情節與細節休戚相關。

　　并非聯姻當事人的彭永駿，因受蒙騙替兄長相親而陷入一場刻骨銘心的夢魘。這位“好事之徒”深受新知識的熏陶，勇于戰勝自我，立志學唐僧去“西天取經”，勢在必然。美麗善良的少女劉青燕，由長輩作主，成為結束村仇的禮物嫁給鄰村族長的一個半癡兒子為妻，趁進城治病之機，受到城市生活的沖擊而萌發命運自拓的意向，還是掙脫不了千年桎梏，最后裸身跳進清澈的溪潭中，靜靜地躺在彩色卵石上，好似一尊美女玉雕，結束了她短暫的一生。她的性格，與櫻花精靈般的日本女子夏惠子形成強烈反差，令人動容?！袄戏蜃印奔狙兹鐫M腹經綸，說起話來口吐珠璣，幽默風趣，卻屢犯“盛年幼稚病”，但又矢志不渝，在大難臨頭時表現了中國文人威武不能屈的錚錚傲骨。彭永芬和劉世璉原是一對仇村青年，在與新舊軍閥斗爭中成為戰友，人們冒著風險為這一對在非常條件下結合并獻身的英雄夫婦，建立衣冠冢于家鄉的山嶺之巔，仰承流云松濤的撫慰，浩氣回蕩天地間。費爾曼與柯愛這兩個“紅毛番”來到歷來封閉的天螺灣，驚動四鄉，他倆設計的愚人節喜劇，成了“西風東漸”的一種標志性景象。由小妾扶正的老夫人彭汪氏，有著封建婦道受害人和護衛者的雙重身份，她阻止因亂倫受孕的孫媳墜胎，作出“肉爛在鍋里”的決策，令全家人震驚，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既掩丑又添丁的最好辦法！這位恪守三從四德的“楷?！保篮蟛艔倪z物中泄露生前的偷情秘事：原來她的兒子、身為一族之長和一家之主的彭謹祥，并非彭家的嫡嗣，竟與長工彭瓦土是同父異母兄弟。彭永芳的愛情取向被設計成一個迷，揭破才知是一位拒絕正?；橐龆祽偕┳拥耐詰僬撸谟薨V環境中凸現了她的倔強與正直。獨臂壯漢彭大奎在械斗與狩獵中機智驍勇，待山林遭到破壞無野味可獵時竟吃乳鼠火鍋；他對待墮民妻子既疼愛又粗暴，當獨子死在他早年挖掘的捕獸陷阱中后，為拯救敗壞的風水，慷慨地掘墳自埋，鑄就了他作為古式英雄與現代莽夫的歸宿。張小珠為求報復，想與三個孩子同歸于盡，她的乖戾潑悍，事出有因，讓人側目又同情；她的丈夫彭永騮將早年揪下的妻子頭發燒成灰沖酒吞下，又焚毀紀念享有過“初夜權”的一批“桃花巾”，寫下表示真心悔改的血書，結果雖放下屠刀也未能立地成佛，仍死于舊仇，隱忍了積重難返之悲……

　　小說中的四十多位中外人物，各有其貌，呼之欲出，沒有一個是臘像館中的復制品。

　　五

　　讀這部作品，我們可以發現，邊震遐對探究日本歷史投注了極大的熱情，對日本文化的研究確有獨到的感悟和見解?！盎ㄒ姟?，“女體宴”，武者小路的“新村運動”，“俳圣”芭蕉的俳句，東京港區“赤穗四十七浪士”，心性平和的德山方浩醫生，匪夷所思的松谷雄次郎表叔，主線自然是季炎如與夏惠子夫婦，兩人異乎尋常的愛情、獨特的人格魅力和極具個性特質的行為方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整部作品中，他們仿佛是信手拈來的陪襯，實效分明是異軍突起的神來之筆，可圈可點，就人物光彩而言，在同類題材中實屬罕見。看得出，作者是花了大力氣的，二00七年《收獲》長篇小說專號春夏卷發表的《櫻花煞》，就是從《天螺灣》原稿中節選了專事精繪日本的一脈。邊震遐在一篇短文中展示了創作這一脈的案頭思考：“日本和中國，曾經是同樣受到西方列強欺凌的兩個東方民族。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前期的短短二十多年，就由弱國一躍而成世界強國，把一向視為文化恩師的‘天朝’中國頃刻間當作了刀下的魚肉，任意宰割。這種突變是怎么形成的？二次大戰結束，整個日本列島幾乎成了廢墟，轉瞬間，再次崛起的日本竟變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這種偉力的源泉到底在哪里？在這片以武士道精神作為民族靈魂的東瀛土地上，是否還存在著良知良能和真善美呢？是否還有著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借鑒的長處呢？明治維新的成功，曾經吸引大批中國的有志之士到日本尋求救國之道，許多人成了我們民族的脊梁，其中就有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陳獨秀、李大釗、章炳麟、秋瑾、蔡鍔、廖仲鍇、周恩來、林伯渠、李四光、陳望道、蘇步青、廖承志等偉人巨擘；魯迅、郭沫若、李叔同、周作人、郁達夫、茅盾、夏衍、周揚、豐子愷等新文學主將，也曾留學日本，并在日本開始文學生涯。我們的新文壇，大半是由留學日本回來的文人創造的。為我們所傾心的許多西方新學說新思想，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也大多是經日本介紹過來的。民主革命先驅孫中山一生十六次去日本，把日本當成了國民革命的根據地。我們當代的許多名人，不僅通過東瀛獲取了知識，還與東瀛結成聯姻，其中有不少日本女子與中國丈夫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留下了感人肺腑的佳話。當年，徐志摩所以對日本女子贊美得無以復加，除了詩人的浪漫，無疑也有著真切可信的客觀依據。”作者對這段歷史如此耳熟能詳，他是把季、夏當作了兩國的精英來贊頌的，難怪讀來如此蕩氣回腸賞心悅目。

　　六

　　邊震遐舉止儒雅文靜，待人溫和親切，渾身充滿著中國文人的書卷氣。文如其人，在這部書里，每當需要展現他的文學素養，總會巧妙自然地流露出來，讓讀者幾乎隔數頁便能聞到濃烈的中國古典文化氣息：蒲松齡《聊齋》的三字頭短詩；禮部侍郎查嗣庭的“維民所止”考題；曹操“孤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趙構書“潮鳴”典故；岳飛《滿江紅》、于謙《詠石灰》……如此頻繁地引經據點，形成了此書的又一特色，強烈地顯現了中國小說綿邈幽遠的文脈，以自己的創作集中滋養如是幾百上千年的審美慣性，引領讀者一起重溫燦爛國學的碩果。作者在將中華文化引為驕傲的同時，又敢于通過人物和故事，對傳統文化的消極面作出犀利的批判和無情的嘲諷，引人思索。

　　靈活地運用形象生動的民間俗語，是當下小說語言的稀缺表達。邊震遐有過十二年的童年鄉村生活經歷，高壽仙逝的母親晚年一直和他住在一起，那些使用范圍極其狹小的鄉村俚語，經過他精心打磨用到了作品中，如：“有話不說出口，夜里睡覺就會磨肚皮”，“日里講到夜里，菩薩還在廟里”，“命里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滿斗”，“有點數脈”，“汗毛凜凜”，等等。邊震遐把這些土氣十足的語言和古典精文攪拌在一起，構成了個人語言的基本元素，而語言的創造正是文學創作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

　　《天螺灣》的敘事風格既樸實又雋永，有時像淙淙山溪，有時像洶涌海濤。寫往日的上海灘，在繁華和浪漫背后，能看到淚泉血波和奔突的地火；寫日本關東大地震，可以感覺地殼晃動，烈焰炙烤；寫錢塘大潮，似見玉城傾倒，氣勢磅礴；寫會稽山村，就像走進鳥語花香的童話世界。近來有評論家提出：我們到底有多少家底，能夠捍衛我們的文化價值觀？在某些敵視中國和平崛起的外籍人士中，比較起恣意叫囂對華動粗的武夫，那些堅持主張“改造”中國文化的謀士，顯然更值得我們去重視。作為一切藝術形式之母，文學更應該查一查自己的“家底”，反觀邊震遐們在語言方面的努力，更能凸現其意義。

　　一百年來，寫上海的小說，我們可以舉出一大串如雷貫耳的作家和黃鐘大呂式的作品。邊震遐這部題為《天螺灣》的小說，也寫了上海，讓人眼睛一亮，有人認為這部作品“所書寫的題材和人物，在中國當代文學序列上是獨一無二的。”邊震遐提供了寫作上海的另一種可能，延續了大上海一段不該遺棄的文學記憶。他是在退休之后動的筆，“閑著也是閑著”，就寫了，交卷了。這個事能讓許多人擰著脖子好好想一陣，當然不會局限于文學。

臧建民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