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性情還不失為篤厚一路,對待親故很有恩意。像陳寶琛是溥儀的老師傅,每到長春,溥儀必優禮有加,臨去送給匹頭等物(宮中簿籍登記溥儀給人家的東西,都稱“賞某人”或“下賜某人”,只有給醇親王和陳寶琛的獨稱“送”,而對于寶琛更稱“陳師傅”而不名,這也是一種優禮的表示)。羅振玉在內廷行走有年,一天在旅順時病了,溥儀親往他家中慰問。鄭孝胥和他兒子鄭垂,為滿洲建國出過大力,垂先死了,孝胥寫了一篇哀詞,溥儀把來張在寢宮。陳曾壽、曾矩兄弟曾在內廷講書,溥儀都有月例致送。自從清室遜位,愛新覺羅宗支衰落不堪,溥儀對于年長的像恭親王、濤貝勒、景嘉、晏森等,或歲時饋贈,或月致例銀;對于年青的,和舊臣子弟同送日本留學,或收留內廷教養。前者像溥佳、溥伎、奎垣、裕哲、毓峻等,月給日幣一百六十元,還津貼家族生活每月滿幣三十元;后者像毓詹、毓等,在宮中聘師課讀,名曰宮中學生班,或曰特別班,同時也就是事務員,當一些差使,領一些月例。溥儀高興時,還招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吃飯,賞幾件東西。毓詹是襲爵的小恭親王,從他的《味源書室日記》中,多少可以見到這班宮中學生兼事務員的生活,除在別處已摘錄多段外,這里再鈔幾段:
康德十二年(一九四五)三月八日暖氣二天來末大熱,都委之煤不好,帶劉顯峻親自到鍋爐一看,漏水之因也。
三月九日娘來電話叫回去一趟,大概是沒錢了,賞二百元,拿回家。
三月二十三日有特別用大衣四件。予之大衣,賞的也。不合適,換了一件。
四月十七日賞雞血石小印一件。
四月二十五日功課完了,就上去,吃的西洋飯。久未吃,也換換口味兒。
五月七日午后,帶同關東軍、宮內府人看防空室。
五月十八日午間吃洋飯,三位格格、四位額駙都上來了。
七月四日賞高筒皮鞋一雙、白帆布鞋一雙。
八月七日賞漢玉透明雙螭虎佩一件。
在這日記中,還可看到特別班的幾位教師:教國文的,是徐思允(侍醫);教日本文的,是岸名幸基(宮內府禮官);教化學的,是汪鸞翔。
溥儀性情好怪,好玩,常寫作怪信,寄給弟妹,得到他們的驚訝。例如:
前天忽見栗山(下人)很詫異的神氣,拿著
一封被郵局撕破的信來,由里面掉出許多點心末子來。莉不必看,早料到是皇上的怪信。拆開一看,見有抄的詩和碎火燒。南在說正經的話,皇上千萬別再寄碎點心來,因郵政局看著可疑的,拆開看。栗山問:“這點心是什么意思?”莉告彼:“莉因欲做此點心,請皇上寄來的樣子,”(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間三格格)
李長安之怪信,一看便知系皇上所書,怪字態,可以說天下第一怪人。上次皇上的信,又可笑、又使莉讀之流淚的半怪不怪的信。這次的笑、又使莉讀之流淚的半怪不怪的信,這次的信,是又些著急(小大人),為大正經信。(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九日三格格)
漢高祖劉邦的信太怪,乍一看,便知道是皇上怪態復萌了。那小信封的信,真使莉乍披時吃一大驚。皇上的腦筋,可以說世界第一怪。如寫漫畫的電影,一定有趣。莉每次看電影的漫畫,必想起皇上的怪態來,忍不住的好笑。(大同二年[一九三三]九月十九日三格格)
十月二日,奉到N○.1手諭一件,內有交威廉姆的怪諭一件,待彼來時交之。(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間三格格)
再上次在秉顥處曾拜受我君賜藩函諭一通,再三奉讀,再三不明了也。秉顥等皆甚以為怪。尤奇者,字跡似是司房之手筆,真一筆之簪花格也。(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十月七日溥杰)現在溥儀的原信雖不可見,但其怪狀已可推想而知。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二十一日,三格格信說:
頃奉諭示,敬悉一切。皇上命將所有手諭均付丙丁,穎當日即找出敬焚。因過多,其余一半,今晚或明日再燒。穎雖覺可惜,但不能私自留下一二,致違背上命,敢請放心。信后又添一段說:
今天有大風,那一半諭示明天才能燒。穎如不說明,心里很堵的。
溥儀為甚叫把他的信付之一炬呢?因為其中有寫得怪的,不愿以后流傳出去,也許是一個原因。
溥儀平日似乎歡喜東涂西抹,曾見奎垣進呈照片前(照片原題“花翎二品頂戴奴才奎垣跪呈御覽”),有下面一段批語:
大同二年(一九三三)八月二十日,執政府侍衛官存耆忽呈此像片并鐲表一件,言均為其子所進。真是怪事!緣向來未有之舉,實覺奇突也。百思而不解其故。吁,怪哉!
我想這種怪信,正是東涂西抹之成績,實在或許也正是無聊的表現。
上邊說過溥儀歡喜拍照,他的好怪好玩,也就在拍照中發泄出來。他歡喜拍奇怪的照,例如在他早年拍的照中,見有一張翹足而坐,兩手引書,掩沒了臉;又有一張以一人化身兩人,隔幾并坐。在他弟妹的信中,也可看出他歡喜拍怪照,并把這種怪照寄給他們:
皇上的照片,前后奉到四幅。盼望每天接到幾張像片。真的看見皇上的像片,心中的喜悅,非筆墨所能描寫盡的(不要大怪的,千萬不要太怪的)。
這是大同二年(一九三三)月間三格格的回信,就是一個證明。
宮中有一位克親王,便是上邊所說的晏森,長臉龐,終日抽大煙,蠢得一個大不識,窮得一個大沒有,這是溥儀拍怪照的對象。在他弟妹的信中說:
謹奉元旦日照像數張,非常有趣,尤其萬嘉熙及晏森,俗的像北京的老媽子。(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十八日三格格)
頃奉到晏森及其他照片多幅,非常有趣。森帶綠帽及側影二枚,尤妙。他的臉,長長的像苦杏仁。那張往下撻拉的小鼓嘴,很有人緣,簡直是小小張進壽(皇上還記得么?侍候后的太監)。他是拉過洋車么?(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二月十九日三格格)
晏森之像片,越來越怪,可謂極缺德之能享,盡污丑之大觀。可惜尚未失其平時面孔。如再稍一作態,則更增色不少矣!(康德四年[一九三七]三月二日潤麒)
頃奉到各種怪像片,非常有趣,尤其是晏森丑態的,一張有一張的神氣(想不到他是和李長安是一路的人),穎看了,不由大笑。還有墻上貼的怪西洋人的臉,是什么意思?穎甚愿知是否畫報?(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十七日三格格)
康德四年(一九三七)四月三日,三格格信又說:
現穎所有之照片均貼本,已有十四本。能給人看的只有三本,其余都鎖起來。為甚有十一本照相貼本要鎖起來,不能給人看呢?為的是怪照片的關系,該也是一個原因。
記得在十多年前,上海一帶盛行碟仙之戲。據《內廷司房函電稿粘存簿》,宮中也曾購以為戲,照鈔函稿兩通:
逕啟者:頃閱貴書局售有碟仙,本處欲訂購二分,務祈用棉花包好,裝于木匣內,速寄至新京宮內府內廷司房。其價款若干,務開請求書一紙,隨所購碟仙一并寄來。俟收到后,即將款寄去。奉天章福記書局。(康德七年[一九四○]四月十七日)
今接到寄來碟仙二分,內中瓷碟壓碎一件。見信再寄二分。此次千萬用木匣盛好,勿使壓碎。(五月十八日)這雖是一件瑣屑之事,也更可見得溥儀的素性好怪好玩。
溥儀性情暴躁,待下人格外兇橫,蠻不講理,所以有許多老太監都逃跑了,這有追尋太監的信為證:
濤貝勒爺鈞鑒:敬稟者,茲有當差太監郭德順一名,于八月三日私自逃走,祈在北京尋找。伊住后門內安樂堂胡同路西門,或在后門外鐘樓后宏恩觀廟內。前劉景祉未能找著,此次郭德順務必找著。如找著,先將伊所帶宮內徽章寄來,或有便人帶來亦可,然后派人將郭德順送京為要。專此敬請鈞安。(康德七年[一九四○]八月五日)
濤貝勒爺鈞鑒:敬稟者,頃接來函,敬悉一切。查太監郭德順系太監宋德安薦舉。今將像片一張,隨信寄去。如找著伊時,或派人帶京。若路途不便,亦可在北京拘留些日,然后釋放,以資儆戒。如尋得伊時,如何辦法,隨時來函為荷。專此敬請臺安。(八月十五日。以上均見《內廷司房函電稿粘存簿》)
毛永惠年紀六十多歲了,服侍了溥儀一輩子,總算是一個老人。可是溥儀對他沒有好感,惹起性子來,把他的月例一罰便是好幾個月,試問教他怎么過活呢?司房太監也欺侮他,常把他打一頓,溥儀也不問。一天,毛水惠也逃跑了,也有司房的信函為證:
康德九年(一九四二)二月二十五日函佳二爺:毛永惠既經就獲,本應解京嚴懲。上恩高厚,念其年老,平日尚無大過,奉諭:“在北京羈押數日釋放,勿庸解京。”(《內廷司房函電稿粘存簿》)總算網開一面,赦免了毛永惠。
溥儀性情,有時又覺太溫柔了。下面是關心宮中一個宗人害病的故事:
康德五年(一九三八)二月十七日上交毓畫報四卷,因伊病,恐悶,看畫報解悶,看完再呈上。
二月十九日上傳:“問毓病好點否?”隨問毓,據云:“病好一點了,嗓子不痛啦,晚上還發燒。”隨言語。下午二點,徐思允來。上傳:“帶毓至徐思允室看病。叫他多穿衣服,圍上圍巾。”隨帶毓至徐思允室看畢,將方呈上覽后,復交毓。下午四點三十五分,嚴宗淵電傳上諭:“賞毓黃糕、豆腐漿,膳房做。”
二月二十日下午九時,上傳:“問毓還發燒否?叫徐思允給毓看病。如毓不怕冷,就帶毓去看,多穿一點衣服。”據毓言:“不怕冷,亦不發燒了。”隨帶毓至徐思允室看畢,方子呈上覽,上傳:“方子留這里,給他摘藥熬。”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時半,曹裕光傳:“帶毓至徐思允室看病。賞毓吃食,膳房做,得了就告說你,你就跟著送去。”下午六時半,上傳:“往后關于病人的事,見人時不要言語。”
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五時半,樓上電話言:“問問毓,還瞧不瞧?”毓說:“還瞧。’隨同至徐思允室。看畢,徐思允說:“不用吃藥了。”隨言語。(《傳差草記》第十八冊)下面又是關心宮中一個差役害病的故事:
康德五年(一九三八)二月六日上傳:“與榮厚去電話言:內廷當差有名霍福泰,欲令馬島看病。”打電話后,即叫夏榮久告知霍福泰去。隨與榮厚去電話,據云:“今日看嗎?”“今日禮拜,恐其不在家。”隨言:“先通知馬島是否在家?來一回電。”下午九時十五分,夏榮久來言:“霍福泰與白日一樣。”下午九時十五分,夏榮久來言:“霍福泰今晚與白日一樣。”
二月七日下午一時五十分,夏榮久來言:“霍福泰今日赴馬島處看病,抽出血驗血,言肺根有疙疸,不要緊。”
二月八日十二時三十五分,霍福泰言:“與傳達處翻譯于泉山去電話,一同赴馬島處。”隨保康門傳達室去電話,據云:“今日于泉山請病假一日。”隨與霍福泰言:“司機有會日本話。”問車房何人會說日本話?據云:“杜魁元會說日本話。”隨告霍福泰。下午三時五十五分,夏榮久言:“霍福泰赴馬島處取藥,血已驗,很好,不要緊。”
二月十日下午一時三刻,夏榮九言:“霍福泰跟昨天一樣,也沒有輕,也沒有重。明天向徐侍醫那里看去。”
二月十一日下午七時,又傳:“叫夏榮久看霍福泰,今日見好否?”又交去牡蠣、川貝母二塊,叫霍福泰明日來。下午八時,夏榮久回來言:“霍福泰今晚與白天一樣,藥單交于伊,告知伊明日來府。”
二月十三日下午一時一刻,夏榮久言:“霍福泰今天去看病。據大夫云:原起吃藥吃的太急,留下點痕跡。現在痕跡也好了。又給的藥是保養的藥。”下午三點三刻,夏榮久言:“霍福泰病也好了,疙疸也沒有了,就是身上發軟。日本藥也沒吃,還是吃徐侍醫的藥。”
二月十四日下午三時半,夏榮久來言:“(霍福泰)今日比昨日好點,精神亦好點,明日上午十一時來。”上傳:“告知霍福泰,病將好,不可吃元宵。如已吃過,再別吃了。”隨告知夏榮久。
二月十九日下午八時五十五分,夏榮久說:“霍福泰吃藥發汗了,頭疼好一些了。”
二月二十日正午,夏榮久言:“霍福泰昨天著涼,昨晚吃藥,今天見點輕,還沒有好利羅。今天晚上還吃藥。”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點四十分,夏榮久言:“霍福泰今午微須見點輕,還是鼻子不透氣。”
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時四十分,夏榮久言:“霍福泰今天比昨天見輕,還有點傷風,還有一點鼻子不透氣。明天兩三點鐘到府里來,叫徐侍醫給看看。”
二月二十四日八時廿分,夏榮九言:“剛至霍福泰家去了。霍福泰由府里回去到現在,沒有瀉。六點多鐘吃的藥,覺得安定一點啦。”
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二時,夏榮久來言:“霍福泰下午二點到府里,叫徐思允看。”
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時五十分,夏榮久言:“霍福泰今天病比昨天強,精神亦比昨天強。”
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一點四十分,夏榮久來說:“霍福泰病、精神都比昨天強。明天下午二點進府來,請徐侍醫看。”(《傳差草記》第十八冊)
只是區區一個當差的,而司房把他病狀記得這般詳細,也無非為的是溥儀十分關切。大概溥儀是在富貴中長養的,忽喜忽怒,而喜怒的程度也往往超過常情,不脫公子哥兒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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