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搞起身子,抽換被單。高里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后一些氣力伸出手來,在床的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拼命抓著他們的頭發,輕輕的叫了聲:“啊!我的兒哪!”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里面,而靈魂也隨著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憐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嘆感動了。這聲哀嘆,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后激動了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后一聲嘆息還是快樂的嘆息。這嘆息說明了他的一生,他還是騙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頭放倒在破床上。從這個時候起,喜怒哀樂的意識消滅了,只有生與死的搏斗還在他臉上印著痛苦的標記。整個的毀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他還可以這樣的拖幾小時,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去。他連臨終的痰厥也不會有,腦子全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有一個氣吩咐的少婦的腳聲。
“來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說。
來的不是但斐納,是她的老媽子丹蘭士。
“歐也納先生,可憐的太太為父親向先生要錢,先生和她大吵。她暈過去了,醫生也來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著: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聽了心驚肉跳。”
“算了吧,丹蘭士。現在來也不中用了,高里奧先生已經昏迷了。”
丹蘭士道:“可憐的先生,競病得這樣兇嗎?”
“你們用不著我了,我要下去開飯,已經四點半了,”西爾維說著,在樓梯臺上幾乎覺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現叫人覺得又嚴肅又可怕。床邊黑魆魆的只點著一支蠟燭。瞧著父親那張還有幾分生命在顫動的股,她掉下淚來。皮安訓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沒有早些逃出來,”伯爵夫人對抗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的點點頭。她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原諒我,父親!你說我的聲音可以把你從墳墓里叫回來,哎!那么你回來一忽兒,來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兒吧。聽我說啊。——真可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會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愛我。連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恨我。你帶我一塊兒去吧,我會愛你,服侍你。噢!他聽不見了,我瘋了。”
她雙膝跪下,瘋子似的端相著那個軀殼。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著歐也納說,“特?脫拉伊先生定了,丟下一身的債。而且我發覺他欺騙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已經把全部財產交給他。唉!一場空夢,為了誰來!我欺騙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著她的父親)我辜負他,嫌多他,給他受盡苦難,我這該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說。
高老頭忽然睜了睜眼,但只不過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勢,同彌留的人的眼睛一樣凄慘。
“他還會聽見我嗎?——哦,聽不見的了。”她坐在床邊自言自語。
特?雷斯多太太說要守著父親,歐也納便下樓吃飯。房客都到齊了。’
“喂,”畫家招呼他,“看樣子咱們樓上要死掉個把人了啦嘛?”
“查理,找點兒少凄慘的事開玩笑好不好?”歐也納說。
“難道咱們就不能笑了嗎?”畫家回答。“有什么關系,皮安鍘說他已經昏迷了。”
“暖!”博物院管事接著說,“他活也罷;死也罷,反正沒有分別。”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聲。
一聽見這聲可怕的叫喊,西爾維,拉斯蒂涅,皮安訓一齊上樓,發覺特。雷斯多太太暈過去了。他們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門外的車;歐也納囑咐丹蘭士小心看護,送往特?紐沁根太太家。
“哦!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訓下樓說。
“諸位,吃飯吧,湯冷了,”伏蓋太太招呼眾人。
兩個大學生并肩坐下。
歐也納問皮安訓:“現在該怎么辦?”
“我把他眼睛園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們上區公所報告死亡,那邊的醫生來驗過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還想怎么辦?”
“他不能再這樣嗅他的面包了,”一個房客學著高老頭的鬼臉說。
“要命!”當助教的叫道,“諸位能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靜一下?一個鐘點以來,只聽見他的事兒。巴黎這個地方有樁好處,一個人可以生下,活著,死去,沒有人理會。這種文明的好處,咱們應當享受。今天死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去哀悼那些亡靈不成?高老頭死就死吧,為他還是死的好!要是你們疼他,就去守靈,讓我們消消停停的吃飯。”
“噢!是的,”寡婦道,“他真是死了的好!聽說這可憐的人苦了一輩子!
在歐也納心中,高老頭是父愛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諱詞,就是上面這幾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談天。歐也納和皮安訓聽著刀叉聲和談笑聲,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關痛癢的表情,難受得心都涼了。他們吃完飯,出去找一個神甫來守夜,給死者祈禱。手頭只有一點兒錢,不能不看錢辦事、晚上少夠,遺體放在便錫上,兩旁點著兩支蠟燭,屋內空空的,只有一個神甫坐在他旁邊。臨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聽了札仟和送葬的價目,寫信給特?紐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請他們派管事來打發喪費。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之極,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訓和拉斯蒂涅親自上區公所報告死亡;中午,醫生來簽了字。過了兩小時,一個女婿都沒送錢來,也沒派人來,拉斯蒂涅只得先開銷了教士。西爾維討了十法郎去縫尸衣。歐也納和皮安訓算了算,死者的家屆要不負責的話,他們頓其所有,只能極勉強的應付一切開支。把尸身放人棺材的差事,由醫學生擔任了去;那口窮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醫院特別便宜買來的。他對歐也納說:
“咱們給那些混蛋開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買一塊地,五年為期;再向喪禮代辦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喪儀。要是女婿女兒不還你的錢,你就在墓上立一塊碑,刻上幾個宇: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紐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里奧先生之墓大學生二人醵資代葬”。
歐也納在特?紐沁根夫婦和特?雷斯多夫婦家奔走毫無結果,只得聽從他朋友的意見。在兩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門為止。門房都奉有嚴令,說:
“先生跟太太謝絕賓客。他們的父親死了,悲痛得了不得。”
歐也納對巴黎社會已有相當經驗,知道不能固執。看到沒法跟但斐納見面,他心里感到一陣異樣的壓迫,在門房里寫了一個宇條:“請你賣掉一件首飾咽,使你父親下葬的時候成個體統。
他封了宇條,吩咐男爵的門房遞給丹蘭士送交女主人;門房卻送給男爵,被他望火爐里一扔了事。歐也納部署停當,三點左右回到公寓,望見小門口停著曰棺木,在靜悄悄的街頭,擱在兩張凳上,棺木上面連那塊黑布也沒有遮蓋到家。他一見這光景,不由得掉下淚來。誰也不曾把手蘸過的蹩腳圣水壺,浸在盛滿圣水的鍍銀盤子里。門上黑布也沒有掛。這是窮人的喪札,既沒排場,也沒后代,也沒朋友,也沒親屬。皮安訓因為醫院有事,留了一個便條給拉斯蒂涅,告訴他跟教堂辦的交涉。他說追思彌撒價錢貴得驚人,只能做個便宜的晚禱;至于喪札代辦所,已經派克利斯朵夫送了信去。歐也納看完字條,忽然瞧見藏著兩個女兒頭發的胸章在伏蓋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這個東西?”他說。
“天哪!難道把它下葬不成?”西爾維回答。“那是金的啊。”
“當然啰!”歐也納憤憤的說,“代表兩個女兒的只有這一點東西,還不給他帶去么?”
樞車上門的時候,歐也納叫人把棺木重新搞上樓,他撬開釘子,誠心誠意的把那顆胸章,妹妹倆還年輕,天真,純潔,象他在臨終呼號中所說的“不懂得講嘴”的時代的形象,掛在死人胸前。除了兩個喪札執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利斯朵夫兩人跟著拖車,把可憐的人選往圣?丹蒂安?杜?蒙,離圣?日內維新街不遠的教堂。靈樞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前面。大學生四下里張望,看不見高老頭的兩個女兒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利斯朵夫因為賺過他不少酒錢,覺得應當盡一盡最后的禮教。兩個教士,唱詩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還沒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利斯朵夫的手,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是的,歐也納先生,”克利斯朵夫說,“他是個老實人,好人,從來沒大聲說過一句話,從來沒損害別人,也從來沒干道壞事。”
兩個教士,唱詩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來了。在一個宗教沒有余錢給窮人作義務祈禱的時代,他們做了盡七十法郎所能辦到的禮仟:唱了一段圣詩,唱了解放和來自靈魂深處。全部札仟花了二十分鐘。送喪的車只有一輛,給教士和唱詩班的孩子乘坐,他們答應帶歐也納和克利斯朵夫同去。教士說:
“沒有送喪的行列,我們可以趕一趕,免得耽擱時間。已經五點半了。”
正當靈樞上車的時節,特?雷斯多和特。紐沁根兩家有爵徽的空車忽然出現,跟著樞車到拉希公墓。六點鐘,高老頭的遺體下了墓穴,周圍站著女兒家中的管事。大學生出錢買來的短短的祈禱剛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齊榴了。兩個蓋墳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幾鏟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個走來向拉斯蒂涅討酒錢。歐也納掏來掏去,一個子兒都沒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為傷心。自日將盡,潮濕的黃昏使他心里亂糟糟的;他瞧著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淚,神圣的感情在一顆純潔的心中逼出來的眼淚,從它墮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淚。他抱著手臂,凝神瞧著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見他這副模樣,徑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個人在公墓內向高處走了幾步,遠眺巴黎,只見巴黎婉蜒曲折的躺在塞納河兩岸,慢慢的亮起燈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廣場和安伐里特宮的彎窿之間。那便是他不勝向往的上流社會的區域。面對這個熱鬧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盡。同時他氣概非凡的說了句:
“現在咱們倆來擠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為了向社會挑戰,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吃飯去了。
一八三四年九月原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譯
一九五一年七月重譯
一九六三年九月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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