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鬼上當(dāng)（7）

　　那你知道你便是我們……”

　　“對啦，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來走去，象一個無處不在的好天使，你們只知道有他，可是看不見他。嗯，但斐納，尼納德，但但！我當(dāng)初告訴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來吧！——不是說得很對么？你還不愿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的快樂還是我給的。做父親的要幸福，就得永遠(yuǎn)的給。永遠(yuǎn)的給，這才是父親的所以成其為父親。”

　　“怎么呢？”歐也納問。

　　“是呀，她早先不愿意，怕人家說閑話，仿佛‘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學(xué)但斐納的樣呢……”

　　高老頭一個人在那兒說話，特?紐沁根太太帶拉斯蒂涅定進(jìn)書房，給人聽到一個親吻的聲音，雖是那么輕輕的一吻。書房和別間屋子一樣精雅；每間屋里的動用器具也已經(jīng)應(yīng)有盡有。

　　“你說，我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廳吃晚飯時問。

　　“當(dāng)然。這種全套的奢華，這些美夢的實(shí)現(xiàn)，年少風(fēng)流的生活的詩意，我都徹底領(lǐng)會到，不至于沒有資格享受；可是我不能受你，我還太窮，不能……”

　　“嗯嗯！你已經(jīng)在反抗我了，”她裝著半正經(jīng)半玩笑的神氣說，有樣的撅著嘴。逢到男人有所顧慮的時候，女人多半用這個方法對付。

　　歐也納這一天非常嚴(yán)肅的考問過自己，伏脫冷的被捕又使他發(fā)覺差點(diǎn)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強(qiáng)了他的高尚的心胸與骨氣，不愿輕易接受禮物。但斐納盡管撒嬌，和他爭執(zhí)，他也不肯讓步。他只覺得非常悲哀。

　　“怎么！”特?紐沁根太太說，“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那表示你懷疑我們的前途，不敢和我結(jié)合。你怕有朝一日會欺騙我！倘使你愛我，倘使我……愛你，干么你對這么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樣高興替你布置這個單身漢的家，你就不會推三阻四，馬上要向我道激了。你有錢存在我這兒，我把這筆錢花得很正當(dāng)，不就得了嗎？你自以為胸襟寬大，其實(shí)并不。你所要求的還遠(yuǎn)不止這些……（她瞥見歐也納有道熱情奮發(fā)的目光）而為了區(qū)區(qū)小事就扭捏起來。倘使你不愛我，那么好，就別接受。我的命運(yùn)只憑你一句話。你說呀！”她停了一會，轉(zhuǎn)過來向她父親說：“喂，父親，你開導(dǎo)開導(dǎo)他。難道他以為我對于我們的名譽(yù)不象他那么顧慮嗎？”

　　高老頭看著，聽著這場怪有意思的拌嘴，傻支支的笑著。

　　但斐納抓著歐也納的手臂又說：“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大門，碰到多數(shù)男人沒法打破的關(guān)口，現(xiàn)在一個女人替你打開了，你退縮了！你知道，你是會成功的，你能掙一筆大大的家業(yè)；瞧你美麗的額角，明明是飛黃騰達(dá)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時不是可以還我么？古時宮堡里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劍，駿馬，供給騎士，讓他們用她的名義到處去比武嗎？嗯！歐也納，我此刻送給你的是現(xiàn)代的武器，胸懷大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哼，你住的閣樓也夠體面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象的話。哎，哎！咱們不吃飯了嗎？你要我心里難受是不是？你回答我呀！”她搖搖他的手。“天哪！爸爸，你來叫他打定主意，要不然我就走了，從此不見他了。”

　　高者頭從迷恫中醒過來，說道：“好，讓我來叫你決定。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不是會向猶太人借錢嗎？”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說這句話，”老人說著，掏出一只破皮夾。“那么我來做猶太人。這些賬單是我付的，你瞧。屋子里全部的東西，賬都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給你的。我不是女人，你總不會拒絕了吧。隨便寫個字做憑據(jù)，將來還我就行啦。

　　幾顆眼淚同時在歐也納和但斐納眼中打轉(zhuǎn)，他們倆面面相覷，楞住了。拉斯蒂涅握著老人的手。

　　高里奧道：“哎喲，怎么！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

　　特。紐沁根太太道：“可憐的父親，你哪兒來的錢呢？”

　　“嗯！問題就在這里。你聽了我的話決意把他放在身邊，象辦嫁核似的買東買西，我就想：她要為難了！代理人說，向你丈夫討回財(cái)產(chǎn)的官司要拖到六個月以上。好！我就賣掉長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存了一千二的終身年金，有可靠的擔(dān)保；余下的本金付了你們的賬。我么，這兒樓上有間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兩法郎，日子就過得象王爺一樣，還能有多余。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半個月以來我肚里笑著想：他們該多么快活啊！嗯，你們不是快活嗎？”

　　“哦！爸爸，爸爸！”特?紐沁根太太撲在父親膝上，讓他抱著。

　　她拼命吻著老人，金黃的頭發(fā)在他腮幫上廝磨，把那張光彩突變，眉飛色舞的老臉灑滿了眼淚。

　　她說：“親愛的父親，你才是一個父親！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象你這樣的父親！歐也納已經(jīng)非常愛你，現(xiàn)在更要愛你了！”

　　高老頭有十年功夫，不曾覺得女兒的心貼在他的心上跳過，他說：“噢！孩子們，噢，小但斐納，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脹破了。喂！歐也納先生，咱們兩訖了！”

　　老人抱著女兒，發(fā)瘋似的蠻勁使她叫起來：

　　“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說著，臉色發(fā)了白，瞅著她，痛苦得了不得。這個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畫家筆下的耶穌受難的圖像可以相比。高老頭輕輕的親吻女兒的臉，親著他剛才摘的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帶著探問的口吻：

　　“不，不，我沒有掐痛你；倒是你那么叫嚷使我難受。”他一邊小心翼翼的親著女兒，一邊咬著她耳朵：“花的錢不止這些呢，咱們得瞞著他，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老人的犧牲精神簡直無窮無盡，使歐也納楞住了，只能不勝欽佩的望著他。那種天真的欽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現(xiàn)。

　　他叫道：“我決不辜負(fù)你們。”

　　“噢，歐也納，你說的好，”特?紐沁根太太親了親他的額角。

　　高老頭道：“他為了你，拒絕了秦伊番小姐和她的幾百萬家私。是的，那姑娘是愛你的；現(xiàn)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萊窗斯一樣有錢了。”

　　拉斯蒂涅道：“呢！提這個做什么！”

　　“歐也納，”但斐納湊著他的耳朵說，“今晚上我還覺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愛你，永遠(yuǎn)愛你！”

　　高老頭叫道：“你們出嫁到現(xiàn)在，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好天爺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們教我受的。將來我會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有過一次幸福，那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納：”他又對歐也納說：“你瞧她多美！你有沒有碰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窩的女人？沒有，是不是？嗯，這個美人兒是我生出來的呀。從今以后，你繪了她幸福，她還要漂亮呢。歐也納，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兒天堂，我給你就是，我可以進(jìn)地獄。吃飯吧，吃飯吧，”他嚷著，不知道自己說些什么。“網(wǎng)，一切都是咱們的了。”

　　“可憐的父親！”

　　“我的兒啊，”他起來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親她的頭發(fā)，“你不知道要我快樂多么容易！只要不時來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應(yīng)我。”

　　“是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會教你說上一百遍。咱們吃飯吧。”

　　整個黃昏大家象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癲也不下于他們倆。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老半天釘著她的眼睛，把腦袋在她衣衫上廝磨；總之他象一個極年輕極溫柔的情人一樣風(fēng)魔。

　　“你瞧，”但斐納對歐也納道，“我們和父親在一起，就得整個兒繪他。有時的確麻煩得很。”

　　這句話是一切忘恩負(fù)義的根源，可是歐也納已經(jīng)幾次三香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責(zé)備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問：

　　“屋子什么時候收拾完呢？今晚我們還得分手么？”

　　“是的。明兒你來陪我吃飯，”她對他使了個眼色。“那是意大利劇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頭道：“那么我去買樓下的座兒。”

　　時間已經(jīng)到半夜。特?紐沁根太太的車早已等著。高老頭和大學(xué)生回到伏蓋家，一路談著但斐納，越談越上勁，兩股強(qiáng)烈的熱情在那里互相比賽。歐也納看得很清楚，父愛絕對不受個人利害的琺污，父愛的持久不變和廣大無邊，遠(yuǎn)過于情人的愛。在父親心目中，偶像永遠(yuǎn)純潔，美麗，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都能加強(qiáng)他的崇拜。他們回家發(fā)見伏蓋太太呆在壁爐旁邊，在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老房東坐在那兒，好比瑪里于斯坐在迎太基的廢墟之上。她一邊對西爾維訴苦，一邊等待兩個碩果僅存的房客。雖然拜侖把泰斯的怨嘆描寫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實(shí)而論，遠(yuǎn)遠(yuǎn)不及伏蓋太太的怨嘆呢。

　　“明兒早上只要預(yù)備三杯咖啡了，西爾維！屋子里荒荒涼涼的，怎么不傷心？沒有了房客還象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飯碗呀。我犯了什么天條要遭這樣的飛來橫禍呢？咱們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預(yù)備二十個人吃的。想不到還要招警察上門！咱們只能盡吃番薯的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問了聲：

　　“太太？”

　　“可憐的家伙！簡直象條看家狗，”西爾維道。

　　“碰到這個淡月，大家都安頓好了，哪還有房客上門？真叫我急瘋了。米旭諾那老妖精把波阿萊也給拐走了！她對他怎么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象小狗般跟著就走？”

　　“喲！”西爾維側(cè)了側(cè)腦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領(lǐng)。”

　　“那個可憐的伏脫冷先生，他們說是苦役犯，噯，西爾維，怎么說我還不信呢。象他那樣快活的人，一個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亞，付賬又從來不脫期！”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么慷慨！”

　　西爾維道：“大概弄錯了吧？”

　　“不，他自己招認(rèn)了，”伏蓋太太回答。“想不到這樣的事會出在我家里，連一只貓兒都看不見的區(qū)域里！真是，我在做夢了。咱們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下了臺，眼看他回來了又倒下去了，這些都不希奇；可是有什么理由教包飯公寓遭殃呢？咱們可以不要王上，卻不能不吃飯；龔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飯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對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爾維叫道：“再說那米旭諾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禍，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蓋太太道：“甭提了，簡直是個女流氓！還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諾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干過混賬事兒，殺過人，偷過東西，倒是她該送進(jìn)苦役監(jiān)，代替那個可憐的好人……”

　　說到這里，歐也納和高老頭打鈴了。

　　“啊！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回來了，”伏蓋太太說著，嘆了口與

　　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已經(jīng)記不大清公寓里出的亂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南蚍繓|宣布要搬往唐打區(qū)。

　　“唉，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后的王牌也完啦。”你們兩位要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當(dāng)胸一棍。我這里好似有根鐵棒壓著。真的，我要發(fā)瘋了。那些豆子又怎么辦？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你明兒也該走了，克利斯朵夫。再會吧，先生們，再會吧。”

　　“她怎么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壞了。哎，聽呀，她哭起來了。哭一下對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現(xiàn)在，還是第一回看見她落眼淚呢。”

　　第二天，伏蓋太太象她自己所說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損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顛八倒，非常傷心，可是她神志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習(xí)慣受到破壞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個情人對情婦住過的地方，在離開的時候那副留戀不舍的目光，也不見得比伏蓋太太望著空蕩蕩的飯桌的眼神更凄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皮安訓(xùn)住院實(shí)習(xí)的時期幾天之內(nèi)就滿了，一定會填補(bǔ)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羨慕古的太太的屋子；總而言之，她的人馬不久仍舊會齊的。

　　“但愿上帝聽你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jìn)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內(nèi)必有死神光臨，你等著瞧吧，”她把陰慘慘的目光在飯廳內(nèi)掃了一轉(zhuǎn)。“不知輪著哪一個！”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悄悄的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慌慌張張跑來，“三天不看見瞇斯蒂格里了。”

　　“啊！好，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在椅背上，被這個可怕的預(yù)兆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