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賬。人家怕我,決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剎那間高冷變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只除掉仟侮。他的目光有如撤旦的目光,他象撤旦一樣永遠要擠個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系,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后釘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么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柜子,拿他的東西,便道:“嘿!嘿!你們在上面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你們找不出什么來的。賬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么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于絲線哪,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你這個母夜叉,丑巴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愿意那么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家伙要拿我開心,盡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里,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愿意,只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們之中可有人象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擠命的?”他驕傲的問,又拍拍心口:“這里面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教他們惡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他停了一會,打量著那些房客,說道: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投犯?一個象我高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象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我反抗社會契約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是苦役犯替斷頭臺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長說,“大家容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愿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來我會寄普羅望斯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凄涼,跟他長篇大論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么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式,喊著“一,二!”然后望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么倒媚事兒,盡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這怪人的最后幾句說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誰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務人員一齊退出屋子,西爾維一邊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陽穴,一邊瞧著那般詫異不置的房客,說道:
“不管怎么樣,他到底是個好人!”
大家被這一幕引起許多復雜的情緒,迷迷胡胡楞在那里,聽了西爾維的話方始驚醒過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后不約而同的把眼睛釘在米旭諾小姐身上。她象木乃伊一樣的干癟,又瘦又冷,縮在火爐旁邊,低著眼睛,只恨眼罩的陰影不夠遮掩她兩眼的表情。眾人久已討厭這張臉,這一下突然明白了討厭的原因。屋內隱隱然起了一陣嘀咕聲,音調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場一致。米旭諾聽見了,仍舊留在那里。皮安訓第一個探過身去對旁邊的人輕輕的說:
“要是這婆娘再同我們一桌子吃飯,我可要跑了。”
一剎那間,除了波阿萊,個個人贊成醫學生的主張;醫學生看見大眾同意,走過去對波阿萊說:
“你和米旭諾小姐特別有交情,你去告訴她馬上離開這兒。”
“馬上?”波阿萊不勝驚訝的重復了一遍。
接著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飯錢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錢住在這兒,跟大家一樣!”她說完把全體房客毒蛇似的掃了一眼。
拉斯蒂涅說:“那容易得很,咱們來攤還她好了。”
她說:“你先生幫著高冷,哼,我知道為什么。”她瞅著大學生的眼光又惡毒又帶著質問的意昧。
歐也納跳起來,仿佛要撲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諾眼神中那點子陰險,他完全體會到,而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給米旭諾的目光照得雪亮。,房客們叫道:“別理她。”
拉斯蒂涅抱著手臂,一聲不出。
“喂,把猶大小姐的事給了一了吧,”畫家對伏蓋太大說。“太大,你不請米旭諾走,我們走了,還要到處宣揚,說這兒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細。不然的話,我們可以替你瞞著;老實說,這是在最上等的社會里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額上刺了字,讓他介]沒法冒充巴黎的布爾喬亞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議論,伏蓋太太好象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擻,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睜著雪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哭過的痕跡。
“嗯,親愛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關門?你瞧伏脫冷先生……哎喲!我的天!”她打住了話頭,叫道,“我一開口就叫出他那個冒充規矩人的姓名!……一間屋空了,你們又要叫我多空兩間。這時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嗎!”
皮安訓叫道:“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廣場弗利谷多飯鋪去!”
伏蓋太太眼睛一轉,馬上打好算盤,骨碌碌的一直滾到米旭諾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見得要我關門吧,嗯?你瞧這些先生把我逼到這個田地;你今晚暫且上樓……”
“不行不行,”房客一齊叫著,“我們要她馬上出去。”
“她飯都沒吃呢,可憐的小姐,”波阿萊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愛上哪兒吃飯就哪兒吃飯,”好幾個聲音回答。
“滾出去,奸細!”
“奸細們滾出去!”
波阿萊這膿包突然被愛情鼓足了勇氣,說道:“諸位,對女性總得客氣一些!”
畫家道:“奸細還有什么性別!”
“好一個女性喇嘛!”。“滾出去喇嘛!”
“諸位,這不象話。叫人走路也得有個體統。我們已經付清房飯錢,我們不走,”波阿萊說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諾旁邊一張椅子上;優蓋太太正在說教似的勸她。
畫家裝著滑稽的模樣對被阿萊說:“你放賴,小壞蛋,去你的昭!”
皮安訓道:“喂,你們不走,我們走啦。”
房客們一窩蜂向客廳擁去。
伏蓋太太嚷道:“小姐,你怎么著?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他們會動武呢。”
米旭諾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士“她不走!”
此呼彼應的叫喊,對米旭諾越來越仇視的說話,使米旭諾低聲同伏蓋太太辦過交涉以后,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嚇的神氣說:“我要上皮諾太太家去。”
“隨你,小姐,”伏蓋太太回答,她覺得這房客挑的住所對她是惡毒的侮辱,因為皮諾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競爭的,所以她最討厭。“上皮諾家去吧,去試試她的酸酒跟那些飯攤上買來的菜吧。”
全體房客分做兩行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被阿萊好不溫柔的望著米旭諾小姐,遲疑不決的神氣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么辦,不知應該跟她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看米旭諾一走,房客們興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萊這個模樣,便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畫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萊,喂,晴,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頭幾旬:
動身上敘利亞,那年輕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訓道:“走吧,你心里想死了,真叫做:嗜好所在,鍥而不舍。”
助教說:“這句維琪爾的名言翻成普通話,就是各人跟著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諾望著波阿萊,做了一個挽他手臂的姿勢;波阿萊忍不住了,過去攙著老姑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萊!”
“這個好波阿萊哪!”
“阿波羅一波阿萊!”
“戰神波阿萊!”
“英勇的波阿萊!”
這時進來一個當差,送一封信給伏蓋太太。她念完立刻軟癱似的倒在椅子里。
“我的公寓給天雷打了,燒掉算啦。泰伊番的兒子三點鐘斷了氣。我老是巴望那兩位太太好,咒那個可憐的小伙子,現在我遭了報應。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叫人來拿行李,搬到她父親家去。泰伊番先生答應女兒招留古的寡婦做伴。哎喲!多了四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容!”她坐下來預備哭了,叫著:“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了!”
忽然街上又有車子的聲音。
“又是什么例稠的事來啦,”西爾維道。
高里奧突然出現,紅光滿面,差不多返老還童了。
“高里奧坐車!”房客一齊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歐也納坐在一角出神,高老頭奔過去抓著他的胳膊,高高興興的說:“來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么?”歐也納回答。“伐脫冷是一個逃犯,剛才給抓了去;泰伊番的兒子死了。”
“哎!那跟我們什么相干?我要同女兒一起吃飯,在你屋子里!聽見沒有?她等著你呢,來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象把拉斯蒂涅當做情婦一般的綁走了。
“那自們吃飯吧”?畫家叫著。
每個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胖子西爾維道:“真是,今天樣樣倒楣。我的黃豆煮羊肉也燒焦了。也罷,就請你們吃焦的吧。”
伏蓋太太看見平時十八個人的桌子只坐了十個,沒有勇氣說話了;每個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興。先是包飯客人還在談伏脫冷和當天的事,不久順著談話忽東忽西的方向,扯到決斗,苦橫監,司法,牢獄,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說到后來,跟什么高冷,綴多莉,泰伊番,早巳離開十萬八千里。他們十個人叫得二十個人價響,似乎比平時人更多;今天這頓晚飯和隔天那頓晚飯就是這么點兒差別。這批自私的人已經恢復了不關痛癢的態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一個倒媚鬼做他們的犧牲品。便是伏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存著希望安靜下來。
這一天從早到晚對歐也納是一連串五花八門的幻境)b他雖則個性很強,頭腦清楚,也不知道怎樣整理他的思想;他經過了許多緊張的情緒,上了馬車坐在高老頭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異乎尋常的話傳到他耳朵里,簡直家夢里聽到的。
“今兒早上什么都預備好了。咱們三個人就要一塊兒吃飯了,一塊兒!懂不懂?四年功夫我沒有跟我的但斐納,跟我的小但斐納吃飯了。這一回她可以整個晚上陪我了。我們從早上起就在你屋子里,我脫了衣衫,象小工一般做活,幫著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飯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嗯,爸爸,嘗嘗這個,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經有那么久,我沒有象今晚這樣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歐也納說:“怎么,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嗎?”
高里奧說:“什么翻了身?世界從來沒這樣好過。我在街上只看見快活的臉,只看見人家在握手,擁抱;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仿佛全要上女兒家吃飯,院一頓好飯似的。你知道,她是當我的面向英國咖啡館的總管點的菜。嗯!在她身邊,黃連也會變成甘草咧。”
“我現在才覺得活過來了,”歐也納道。
“喂,馬夫,快一點呀,”高老頭推開前面的玻璃叫。“快點兒,十分鐘趕到,我給五法郎酒錢。”
馬夫聽著,加了幾鞭,他的馬便在巴黎街上閃電似的飛奔起來。
高老頭說:“他簡直不行,這馬夫。”
拉斯蒂涅問道:“你帶我上哪兒去啊?”
高老頭回答:“你府上哆。”
車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車,丟了十法郎給馬夫,那種闊綽活現出一個單身漢得意之極,什么都不在乎。
“來,咱們上去吧,”他帶著拉斯蒂涅穿過院子,走上三樓的一個公寓,在一幢外觀很體面的新屋子的后半邊。高老頭不用打鈴。特?紐沁根太太的老媽子丹蘭士已經來開門了。歐也納看到一所單身漢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容廳,臥室,和一間面臨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精雅無比。在燭光下面,歐也納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把遮火的團扇放在壁爐架上,聲音非常溫柔的招呼他:
“非得請你才來嗎,你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蘭士出去了。大學生摟著但斐納緊緊抱著,快活得哭了。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頭腦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的場面和公寓里的事故對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動。
“我知道他是愛你的,”高老頭悄悄的對女兒說。歐也納軟癱似的倒在抄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弄不清這最后一幕幻境,怎么變出來的。
“你來瞧瞧,”特?紐沁根太太抓了他的手,帶他走進一間屋于,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細節都教他想到但斐納家里的臥房,不過小了一點。
“還少一張床,”拉斯蒂涅說。
“是的,先生,”她紅著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歐也納望著但斐納,他還年輕,懂得女人動了愛情自有真正的羞惡之心表現出來。他附在她耳邊說:
“你這種妙人兒值得人家一輩子的疼愛。我敢說這個話,因為我們倆心心相印。愛情越熱烈越真誠,越應當含蓄隱蔽,不露痕跡。我們決不能對外人泄漏秘密。”
“哦!我不是什么外人啊,我!”高老頭咕嚕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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