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安訓(xùn)上完居維哀的課回來,無意中聽到鬼上當(dāng)這個古怪字兒,也聽見那有名的暗探所說的“行”。
“干么不馬上答應(yīng)下來?三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嗎?”彼阿萊問米旭諾。
“干么!該想一想呀。倘使伏脫冷果真是鬼上當(dāng),跟他打交道也許好處更多。不過問他要錢等于給他通風(fēng)報信,他會溜之大吉。那可兩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萊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說已經(jīng)有人監(jiān)視他嗎?而你可什么都損失了。”
米旭諾小姐心里想:“并且我也不喜歡這家伙,他老對我說些不容氣的話。”
彼阿萊又說:“你還是那樣辦吧。我覺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齊。他說得好,替社會去掉一個罪犯,不管他怎樣義氣,在我們總是服從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保得住他不會一時性超,把我們一齊殺掉?那才該死呢!他殺了人,我們是要負(fù)責(zé)任的,且不說咱們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
米旭諾小姐一肚子心事,沒有功夫聽被阿萊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好似沒有關(guān)嚴(yán)的水龍頭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這老頭兒一朝說開了場,米旭諾小姐要不加阻攔,就會象開了發(fā)條的機器,嘀嘀咕咕永遠(yuǎn)沒得完。他提出了一個主題,又岔開去討論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題,始終沒有結(jié)論。回到伏蓋公寓門口,他東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講著在拉哥羅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證的故事。進得門來,米旭諾瞥見歐也納跟秦伊番小姐談得那么親熱那么有勁,連他們穿過飯廳都沒有發(fā)覺。
“事情一定要到這一步的,”米旭諾對彼阿萊說。“他們倆八天以來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靈魂都扯下來。”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給定了罪。”
“誰?”
“莫冷太太嘍。”
“我說維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誰是莫冷太太?”米旭諾一邊說一邊不知不覺走進了波阿萊的屋子。
彼阿萊問:“維多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沒有罪?她不該愛上歐也納先生,不知后果,沒頭沒腦的瞎撞,可憐的傻孩子!”
歐也納白天被特?紐沁根太太磨得絕望了。他內(nèi)心已經(jīng)完全向伏脫冷屈服,既不愿意推敲一下這個怪人對他的友誼是怎么回事,也不想想這種友誼的結(jié)果。一小時以來,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親熱得了不得;他已經(jīng)一腳踏進泥洼,只有奇跡才能把他拉出來。維多莉聽了他的話以為聽到了安琪兒的聲音,天國的門開了,伏蓋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象舞臺上的布景。她愛他,他也愛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在屋子里沒有人窺探的時候,看到拉斯蒂涅這樣的青年,聽著他說話,哪個女人不會象她一樣的相信呢?至于他,他和良心作著斗爭,明知自己在做一樁壞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里想只要將來使維多莉快樂,他這點兒輕微的罪過就能補贖;絕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種悲壯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獄的光彩一齊放射出來。算他運氣,奇跡出現(xiàn)了:伏脫冷興沖沖的從外邊進來,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對青年原是由他惡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們這時的快樂,突然被他粗聲大氣,帶著取笑意味的歌聲破壞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么樸實……
維多莉一溜煙逃了。那時她心中的喜悅足夠抵銷她一生的痛苦。可憐的始娘!握一握手,臉頰被歐也納的頭發(fā)廝磨一下,貼著她耳朵(連大學(xué)生嘴唇的暖氣都感覺到)說的一句話,壓在她腰里的一條顫危危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個親吻……在她都成為心心相印的記號;再加隔壁屋里的西爾維隨時可能闖入這間春光爛縵的飯廳,那些熱情的表現(xiàn)就比有名的愛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熱,更強烈,更動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個每十五天仟侮一次的姑娘,已經(jīng)是天大的罪過了。即使她將來有了錢,有了快樂,整個委身于人的時節(jié),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這個時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脫冷對歐也納道。“兩位哥兒已經(jīng)打過架。一切都進行得很得體。是為了政見不同。咱們的鴿子侮辱了我的老鷹,明天在葛里娘谷堡壘交手。八點半,正當(dāng)泰伊番小姐在這兒消消停停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時候,就好承繼她父親的慈愛和財產(chǎn)。你想不奇怪嗎!泰伊番那小于的劍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象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過我的撒手綱。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劍來直刺腦門的家數(shù),將來我教給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聽著楞住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這財高老頭,皮安訓(xùn),和別的幾個包飯客人進來了。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伏脫冷對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數(shù)。行啦,我的小老鷹!你將來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強,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脫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縮回去;他臉色發(fā)白,倒在椅子里,似乎看到眼前淌著一堆血。
“啊!咱們的良心還在那兒嘀咕,”伏脫冷低聲說。“老頭兒有三百萬,我知道他的家私。這樣一筆陪嫁盡可把你洗刷干凈,跟新娘的禮服一樣自;那時你自己也會覺得問心無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遲疑,決定當(dāng)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脫冷走開了,高老頭湊在他耳邊說:
“你很不高興,孩子。我來給你開開心吧,你來!”說完老人在燈上點了火把,歐也納存著好奇心跟他上樓。
高老頭問西爾維要了大學(xué)生的鑰匙,說道:“到你屋子里去。今天早上你以為她不愛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氣了,絕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沒有?我們約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瓏的屋子,讓你三天之內(nèi)搬去住。你不能出賣我哪。她要瞞著你,到時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離圣?拉查街只有兩步路。那兒包你象王爺一般舒服。我們替你辦的家具象新娘用的。一個月功夫,我們瞞著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訴訟代理人已經(jīng)在交涉,將來我女兒一年有三萬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萬法郎投資在房地產(chǎn)上面。”
歐也納不聲不晌,抱著手臂在他亂七八糟的小房間里踱來踱去。高老頭趁大學(xué)生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把一個紅皮匣子放在壁爐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燙金的紋章。
“親愛的孩子,”可憐的老頭兒說,“我全副精神對付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對我也有好處。嗯,你不會拒絕我吧,倘使我有點兒要求?”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層樓上有一間臥房,也是歸你的,我想住在那里,行嗎?我老了,離開女兒太遠(yuǎn)了。我不會打攪你的,光是住在那兒。你每天晚上跟我談?wù)勊D阏f,你不會討厭吧?你回家的時候,我睡在床上聽到你的聲音,心里想;——他才見過我的小但斐納,帶她去跳舞,使她快樂。——要是我病了,聽你回來,走動,出門,等于給我心上涂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兒的氣息!我只要走幾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兒過,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會再象從前那樣遲到了。也許她還會上你這兒來!我可以聽到她,看她穿著梳妝衣,踅著細(xì)步,象小貓一樣可愛的走來走去。一個月到現(xiàn)在,她又恢復(fù)了從前小姑娘的模樣,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復(fù)原了,你給了她幸福。哦!什么辦不到的事,我都替你辦。她剛才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爸爸,我真快活!——聽她們一本正經(jīng)的叫我父親,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們小時候的樣子,回想起從前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是十足十的父親,她們還沒有給旁人占去!”
老頭兒抹了抹眼淚。
“好久我沒聽見她們叫我爸爸了,好久沒有攙過她們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功夫我沒有同女兒肩并肩的一塊兒走了。挨著她的裙子,跟著她的腳步,沾到她的暖氣,多舒服啊!今兒早上我居然能帶了但斐納到處跑,同她一塊兒上鋪子買東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我在那兒,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個亞爾薩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風(fēng)癥乖乖的跑進了他的胃,我女兒不知該多么高興呢!那時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么可憐,一點兒人生的樂趣都沒有嘗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諒她。好天爺總該保佑慈愛的父親吧。”他停了一會,側(cè)了側(cè)腦袋又說:“她太愛你了,上街的時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極了!他多有良心!有沒有提到我呢!——呢,從阿多阿街到巴諾拉瑪巷,拉拉扯扯不知說了多少!總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快樂極了,不覺得老了,我的身體還不到一兩重。我告訴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給了我。哦!我的小心肝聽著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兒不動,高老頭忍不住了,說道:
“嗯,你壁爐架上放的什么呀?”
歐也納楞頭楞腦的望著他的鄰居。伏脫冷告訴他明天要決斗了;高老頭告訴他,渴望已久的夢想要實現(xiàn)了。兩個那么極端的消息,使他好象做了一場惡夢。他轉(zhuǎn)身瞧了瞧壁爐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馬上打開,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下面放著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紙上寫著:
“我要你時時刻刻想到我,因為……但斐納?”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們倆某一次的爭執(zhí),歐也納看了大為感動。拉斯蒂涅的紋章是在匣子里邊用釉彩堆成的。這件想望已久的裝飾品,鏈條,鑰匙,式樣,圖案,他件件中意。高老頭在旁樂得眉飛色舞。他準(zhǔn)是答應(yīng)女兒把歐也納驚喜交集的情形告訴她聽的;這些年輕人的激動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樂也不下于他們兩人。他已經(jīng)非常喜歡拉斯蒂涅了,為了女兒,也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著你呢。亞爾薩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兒吃飯。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實,他楞住了。他不是說愛我女兒愛得五體授地么?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納……(他嘆了口氣)我簡直氣得要犯法;呸,殺了他不能說殺了人,不過是牛頭馬面的一個畜生罷了。你會留我一塊兒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并沒覺得我丟你的臉。來,讓我擁抱你。”他摟著大學(xué)生。“答應(yīng)我,你得使她快樂!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緊事兒,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哦,對啦!我上紐沁根太太家,你去見泰伊番老頭,要他今天晚上給我約個時間,我有件緊急的事和他談。”
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樓下那些混蛋說你追求他的女兒,可是真的,小伙子?該死!你可不知什么叫做高里奧的老拳呢。你要欺騙我們,就得教你嘗嘗昧兒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學(xué)生道:“我可以賭咒,世界上我只愛一個女人,連我自己也只是剛才知道。”
高老頭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學(xué)生又說,“泰伊番的兒子明天要同人決斗,聽說他會送命的。”
高老頭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歐也納道:“噢!非告訴他不可,別讓他的兒子去……”
伏脫冷在房門口唱起歌來,打斷了歐也納的話: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丟啊……
勃龍!勃龍!勃龍!勃龍!勃龍!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脫啦,啦,啦,啦……
“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湯冷了,飯廳上人都到齊了。”
“喂”伏脫冷喊,“來拿我的一瓶波爾多去。”
“你覺得好看嗎,那只表?”高老頭問。“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脫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三個人一同下樓,因為遲到,在飯桌上坐在一處。吃飯的時候,歐也納一直對伏脫冷很冷淡;可是伏蓋太太覺得那個挺可愛的家伙從來沒有這樣的談鋒。他詼謔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興。這種安詳,這種鎮(zhèn)靜,歐也納看著害怕了。
“你今兒交了什么運呀,快活得象云雀一樣?”伏蓋太太問。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也納問。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貨,將來好拿一筆傭金。”他發(fā)覺老姑娘在打量他,便問:“米旭諾小姐,你這樣釘著我,是不是我臉上有什么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你歡喜,我可以改變的。”
他又瞅著老公務(wù)員說:“波阿萊,咱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兒,讓他塑一個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畫家對伏脫冷道。
“不反對!只要米旭諾小姐肯繪人雕做拉希公墓的愛神,”伏脫冷回答。
“那么波阿萊呢?”皮安訓(xùn)問;
“噢!波阿萊就扮做波阿萊。他是果園里的神道,是梨的化身,”伏脫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餅之間了,”皮安訓(xùn)說。
“都是廢話,”伏蓋太太插嘴道,“還是把你那瓶波爾多獻出來吧,又好健胃又好助興。那個瓶已經(jīng)在那兒伸頭探頸了!”
“諸位,”伏脫冷道,“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小姐雖不會對你們的胡說八道生氣,可不能侵犯無辜的高老頭。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那是靠著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這么說可毫無政治意味。——來呀,你這傻子!”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叫。“這兒來,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沒聽見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來!”
“來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著酒瓶給他。
伏脫冷給歐也納和高老頭各備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幾滴。兩個鄰居已經(jīng)在喝了,伏脫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個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子味兒。克利斯朵夫,這瓶給你吧,另外去拿,在右邊,你知道?咱們一共十六個,拿八瓶下來。”
“既然你破炒,”畫家說,“我也來買一百個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個人大驚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來的火箭。
“喂,伏蓋媽媽,來兩瓶香擯,”伏脫冷叫。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