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說得好,教人聽了怪舒服的,”那個一心想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個漂亮小伙子,想得周到,象獅子一樣高傲,象少女一樣溫柔。你這樣的俘虜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年輕人。再加上幾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會的本相了。只要玩幾套清高的小戲法,一個高明的人能夠滿足他所有的欲望,教臺下的傻瓜連聲喝彩。要不了幾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愿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萬事如意,想什么就什么,并且馬上到手,不論是名,是利,還是女人。凡是現代文明的精華,都可以拿來給你享受。我們要疼你,慣你,當你心肝寶貝,擠了命來讓你尋歡作樂。有什么阻礙,我們替你一律鏟中。倘使你再有顧慮,那你是把我當做壞蛋了?哼!你自以為清白,一個不比你少清白十點的人,特?丟蘭納先生,跟強盜們做著小生意,并不覺得有傷體面。你不愿意受我的好處,嗯?那容易,你先把這幾張爛票于收下,”伏脫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稅的白紙,“你寫:茲借到三千五百法郎,準一年內歸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當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猶太人,用不著再見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后你一定會喜歡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無底的深淵,廣大無邊的感情,傻子們管這些叫做罪惡;可是你永遠不會覺得我沒有種,或者無情無義。總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沖鋒的車,告訴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簡直是生來跟我搗亂嗎!”歐也納叫道。
“哪里!我是一個好人,不怕自己弄臟手,免得你一輩子陷在泥坑里。你問我這樣熱心為什么?嗯,有朝一日我會咬著你耳朵,輕輕告訴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會上的把戲和訣竅,你就害怕;可是放心,這是你的怯場,跟新兵第一次上陣一樣,馬上會過去的。你慢慢自會把大眾看做甘心情愿替自封為王的人當炮灰的大兵。可是時世變了。從前你對一個好漢說:給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憑一句話把一個人送回了老家,若無其事的回家吃飯。如今我答應你偌大一筆家私,只要你點點頭,又不連累你什么,你卻是三心兩意,委決不下。這年頭真沒出息。”
歐也納立了借據,拿了鈔票。
伏脫冷又說:“哎,來,來,咱們總得講個理。幾個月之內我要動身上美洲去種我的煙草了。我會捎雪茄給你。我有了錢,我會幫你忙。要是沒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種),我把遺產傳給你。夠朋友嗎?我可是喜歡你呀,我。我有那股癡情,要為一個人犧牲。我已經這樣干過一回了。你看清楚沒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級。我認為行動只是手段,我眼里只看見目的。一個人是什么東西?——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齒上彈了一下。“一個人不是高于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做波阿萊的時候,他連分文不值還談不上,你可以象掐死一個臭蟲一殷掐死他,他干癟,發臭。象你這樣的人卻是一個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機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動的舞臺。我是單憑情感過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于整個世界嗎?你瞧那高老頭,兩個女兒就是他整個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標。我么,挖掘過人生之后,覺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只有男人之間的友誼。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轉危為安》我全本背得出。一個伙計對你說:來,幫我埋一個尸首!你跟著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嘮嘮叨叨對他談什么仁義道德;這樣有血性的人,你看到過幾個?咱家我就干過這個。我并不對每個人都這么說。你是一個高明的人,可以對你無所不談,你都能明白。這個滿是癩蛤蟆的泥塘,你不會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為定。你一定會結婚的。咱們各自拿著槍桿沖吧!嘿,我的決不是銀樣蠟槍頭,你放心!”
伏脫冷根本不想聽歐也納說出一個不宇,徑自走了,讓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這種極泥作態的心理: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后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理由。
“他怎么辦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歐也納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能和這個素來厭惡的人聯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難受;但伏脫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會踩在腳底下的膽量,使他越來越覺得那家伙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車上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幾天以來,這位太太對他格外殷勤,因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會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會聲勢浩大。他付清了特。脫拉伊和特。阿瞿達兩位的賬,打了一場夜牌,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需要趲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命;歐也納就有這種迷信,認為他運氣好是上天對他始終不離正路的報酬。第二天早上,他趕緊問伏脫冷借據有沒有帶在身邊。一聽到說是,他便不勝欣喜的把三千法郎還掉了。
“告訴你,事情很順當呢,”伏脫冷對他說。
“我可不是你的同黨。”
“我知道,我知道,”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你還在鬧孩子脾氣,看戲只看場子外面的小丑。”
兩天以后,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在植物園一條冷僻的走道中坐在太陽底下一張凳上,同醫學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說著話。
“小姐,”龔杜羅先生說,“我不懂你哪兒來的顧慮。警察部長大人閣下……”
“哦!警察部長大人閣下……”波阿萊跟著說了一遍。
“是的,部長大人親自在處理這件案子,”龔杜羅又道。
這個自稱為蒲風街上的財主說出警察二宇,在安分良民的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后,退職的小公務員彼阿萊,雖然毫無頭腦,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還會繼續聽下去,豈不是誰都覺得難以相信?其實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婦中間了解波阿萊那個特殊的種族,只要聽聽某些觀察家的意見,不過這意見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一類專吃公事飯的民族,在衙門的預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綴之間的;第一級,年俸一千二,打個譬喻說,在衙門里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林蘭;第三級,年俸三千至六千,氣候比較溫和,雖然種植不易,什么津貼等等也能存在了。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許多懦弱下賤的特點,最顯著的是對本衙門的大頭兒有種不由自主的,機械的,本能的恐怖。小公務員之于大頭兒,平時只認識一個看不清的簽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來,部長大人閣下幾個宇代表一種神圣的,沒有申訴余地的威極。小公務員心目中的部長,好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遠不會錯的。部長的行為,言語,一切用他名義所說的話,都有部長的一道毫光;那個繡花式的簽名把什么都遮蓋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變得合法了。大人這個稱呼證明他用心純正,意念圣潔;一切荒謬絕倫的主意,只消出之于大人之口便百無禁忌。那些可憐蟲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聽到大人二宇就趕緊奉命。衙門象軍隊一樣,大家只知道閉著眼睛服從。這種制度不許你的良心抬頭,滅絕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個人變成政府機構中的一只螺絲。老于世故的龔枚羅到了要顯原形的時候,馬上象念咒一般說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萊,因為他早巳看出他是個吃過公事飯的膿包,并且覺得波阿萊是男性的米旭諾,正如米旭諾是女性的波阿萊。
“既然部長閣下,部長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萊說。
那冒充的小財主回頭對米旭諾說:“先生這話,你聽見嗎?你不是相信他的嗎?部長大人已經完全確定,住在伏蓋公寓的伏脫冷便是多隆苦役監的逃犯,綽號叫做鬼上當。”
“哦喲!鬼上當!”波阿萊道,“他有這個綽號,一定是運氣很好嘍。”
“對,”暗探說。“他這個綽號是因為犯了幾樁非常大膽的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瞧,他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嗎?他有好些長處伎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進了苦役監之后,他在幫口里更有面子了。”
“那么他是一個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萊道。
“嘿!他掙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歡一個小白臉,意大利人,愛賭錢,犯了偽造文書的罪,結果由他頂替了。那小伙子從此進了軍隊,變得很規矩。”
米旭諾小姐說:“既然部長大人已經確定伏脫冷便是鬼上當,還需要我干什么?”
“對啦,對啦!”波阿萊接著說。“要是部長,象你說的,切實知道……”
“談不到切實,不過是疑心。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鬼上當的真姓名叫做約各?高冷,是三處苦役監囚犯的心腹,經理,銀行老板。他在這些生意上賺到很多錢,干那種事當然要一表人才嘍。”
波阿萊道:“哎,吸,小姐,你懂得這個雙關語嗎?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為他身上黥過印,有了標記。”
暗探接下去說:“假伏脫冷收了苦役犯的錢,代他們存放,保管,預備他們逃出以后使花;或者交給他們的家屬,要是他們在遺囑上寫明的話;或者交給他們的情婦,將來托他出面領錢。”
波阿萊道:“怎么!他們的情婦?你是說他們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監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們叫做餅婦。”
“那他們過的是姘居生活嘍?”
“還用說嗎?”
波阿萊道:“嗯,這種荒唐事兒,部長大人怎么不禁止呢?既然你榮幸得很,能見到部長,你又關切公眾的福利,我覺得你應當把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為提醒他。那種生活真是給社會一個很壞的榜樣。”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們進苦役監并不是把他們作為道德的模范呀。”
“不錯。可是先生,允許我……”
“嗯,好乖乖,你讓這位先生說下去啊,”米旭諾小姐說。
“小姐,你知道,嫂出一個違禁的錢庫——聽說數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當經管大宗的財產,所收購贓不光是他的同伴的,還有萬字幫的。”
“怎么!那些蹦黨競有上萬嗎?”波阿萊駭然叫起來。
“不是這意思,萬宇幫是一個高等竊賊的團體,專做大案子的,不上一萬法郎的買賣從來不干。幫口里的黨員都是刑事犯中間最了不超的人物。他們熟讀《法典》,從來不會在落網的時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們的心腹,是他們的參謀……他神通廣大,有他的警衛組織,爪牙密布,神秘莫測。我們派了許多暗探監視了他一年,還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憑他的本領和財力,能夠經常為非作歹,張羅犯罪的資本,讓一批惡黨不斷的同社會斗爭。抓到鬼上當,沒收他的基金,等于把惡勢力斬草除根。因此這樁偵探工作變了一件國家大事,凡是出力協助的人都有光榮。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進衙門辦事,或者當今警察局的書記,照樣能拿你的養老金。”
“可是為什么,”米旭諾小姐問,“鬼上當不拿著他保管的錢逃走呢?”
暗探說:“噢!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萬一他盜竊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況且卷逃一筆基金不象拐走一個良家婦女那么容易。再說,高玲是條好漢,決不干這樣的勾當,他認為那是極不名譽的事。”
“你說得不錯,先生,那他一定要聲名掃地了。”波阿萊湊上兩句。
米旭諾小姐說:“聽了你這些話,我還是不懂干么你們不直接上門抓他。”
“好吧,小姐,我來回答你……可是,”他咬著她耳朵說,“別讓你的先生打斷我,要不咱們永遠講不完。居然有人肯聽這個家伙的話,大概他很有錢吧。——鬼上當到這兒來的時候,冒充安分良民,裝做巴黎的小財主,住在一所極普通的公寓里;他狡猾得很,從來不會沒有防備,因此伏脫冷先生是一個狠體面的人物,做著了不起購買賣。”
“當然哆,”被阿萊私下想。
“部長不愿意弄錯事情,抓了一個真伏脫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輿論。要知道警察總監的地位也是不大穩的,他有他的故人,一有錯兒,鉆謀他位置的人就會挑撥進步黨人大叫大嚷,轟他下臺。所以對付這件事要象對付高阿涅案子的圣?埃蘭假伯爵一樣;要真有一個圣?埃蘭伯爵的話,咱們不是糟了嗎?因此咱們得證實他的身分。”
“對。可是你需要一個漂亮女人啊,”米旭諾小姐搶著說。
暗探說:“鬼上當從來不讓一個女人近身;告訴你,他是不喜歡女人的。”
“這么說來,我還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給我兩千法郎去替你證實?”
陌生人說:“簡單得很。我給你一個小瓶,裝著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夠教人象中風似的死過去,可沒有生命危險。那個藥可以攙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暈過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解開他衣服,裝做看看他有沒有斷氣。趁沒有人的時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聲,印的字母馬上會顯出來。”
“那可一點兒不費事,”波阿萊說。
“唉,那么你干不干呢?”龔杜羅問老姑娘。
“可是,親愛的先生,要沒有字顯出來,我還能有兩干法郎到手嗎?”
“不。”
“那么怎樣補償我呢?”
“五百法郎。”
“為這么一點兒錢干這么一件事!良心上總是一塊疙瘩,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被阿萊說:“我敢擔保,小姐除了非常可愛非常聰明之外,還非常有良心。”
米旭諾小姐說:“還是這么辦吧,他要真是鬼上當,你給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話一個子兒都不要。”
“行,”龔杜羅回答,“可是有個條件,事情明兒就得辦。”
“不能這么急,先生,我還得問問我的仟侮師。”
“你調皮,嗯!”暗探站起身來說。“那末明兒見。有什么要緊事兒找我,可以到圣。安納小街,圣?夏班院子底上,彎窿底下只有一扇門,到那兒問龔杜羅先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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