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圣?日內維新街,他趕緊上樓拿十法郎付了車錢,走入氣味難聞的飯廳;十八個食客好似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飯。他覺得這副窮酸相眼飯廳的景象丑惡已極。環境轉變得太突死了,對比太強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最高雅的社會的新鮮可愛的面巳個個人年輕,活潑,有待意,有熱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藝術品和闊綽的排場;另一方面是濺滿污泥的陰慘的畫面,人物的臉上只有被情欲掃蕩過的遺跡。特?鮑賽昂太太因為被人遺棄,一怒之下給他的指導和出謀的計策,他一下子都回想起來,而眼前的摻象又等于給那些話添上注解。拉斯蒂涅決意分兩路進攻去獵取財富:依靠學問,同時依靠愛情,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博士,同時做一個時髦人物。可笑他還幼稚得很,不知道這兩條路線是永遠連不到一起的。’、
“你神氣憂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脫冷說。他的眼風似乎把別人心里最隱藏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歐也納答道:“我受不了這一類的玩笑,要在這兒真正當一個侯爵,應當有十萬法郎進款;住伏蓋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運的人。”
伏脫冷瞧著拉斯蒂涅,倚老賣老而輕蔑的神氣仿佛說:“小于!還不夠我一口”接著說:“你心緒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邊沒有得手。”
歐也納道:“哼,因為我說出她父親跟我們一桌子吃飯,她把我攆走了。”
飯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覷。高老頭低下眼睛,掉轉頭去抹了一下。
“你把鼻煙撤在我眼里了,”他對鄰座的人說。
“從今以后,誰再欺負高老頭,就是欺負我,”歐也納望著老面條商鄰座的人說:“他比我們都強。當然我不說太太們,”他向泰伊番小姐補上一句。
這句話成為事情的轉折點,歐也納說話鮑神氣使桌上的人不出聲了。只有伏脫玲含譏帶諷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頭的后臺,做他的經理,先得學會擊劍跟放槍。”
“對啦,我就要這么辦。”
“這么說來,你今天預備開場啰。”
“也許,”拉斯蒂涅回答。“不過誰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脫冷斜著眼把拉期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戲,就得走進戲棚子,不能在帳幔的縫子里張一張就算。別多說了,”他看見歐也納快耍發毛,補上一句。“你要愿意談談,我隨時可以奉陪。”
飯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聲了。高老頭聽了大學生那句話,非常難受,不知道眾人對他的心理已經改變,也不知道一個有資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護人。
“高里奧先生真是一個伯爵夫人的父親嗎?”伏蓋太太低聲問。
“同時也是一個男爵夫人的父親,”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當父親的角色,”皮安訓對拉斯蒂涅說。“我已經打量過他的腦袋:只有一根骨頭,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吧。”
歐也納心事重重,聽了皮安訓的俏皮話不覺得好笑。他要遵從特?鮑賽昂太太的勸告,盤算從哪兒去弄錢,怎樣去弄錢。社會這片大草原在他面前又空曠又稠密,他望著出神了。吃完晚飯,客人散盡,只剩他一個人在飯廳里。
“你竟看到我的女兒么?”高老頭非常感動的問。
歐也納驚醒過來,抓著老人的手,很親熱的瞧著他回答:
“你是一個好人,正派的人。咱們回頭再談你的女兒。”
他不愿再聽高老頭的話,躲到臥房里給母親寫信去了。
“親愛的母親,請你考慮一下,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哺育之思。我現在的情形可以很快的發跡;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對父親一個字都不能提,也許他會反對,而如果我弄不到這筆錢,我將瀕于絕望,以至自殺。我的用意將來當面告訴你,因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處境,簡直要寫上幾本書才行。好媽媽,我沒有賭錢,也沒有欠債s可是你給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話,就得替我籌這筆款子。總而言之,我已見過特?鮑賽昂于爵夫人,她答應提攬我。我得應酬交際,可是沒有錢買一副合式的手套。我能夠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時可以挨餓;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種葡萄的工具。將來還是青云直上還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舉。你們對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的實現。好媽媽,賣掉一些舊首飾吧,不久我買新的給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況,你的犧牲,我是心中有數的;你也該相信我不是無端端的教你犧牲,那我簡直是禽獸了。我的請求是迫不得已。咱們的前程全靠這一次的接濟,拿了這個,我將上陣開僅,因為巴黎的生活是一場永久的戰爭。倘使為湊足數目而不得不出賣姑母的花邊,那么請告訴她,我將來有最好看的寄給她。”
他分別寫信給兩個妹妹,討她們的私蓄,知道她們一定樂意給的。為了使她們在家里絕口不提,他故意挑撥青年人的好勝心,要她們懂得體貼。可是寫完了這些信,他仍舊有點兒心驚肉跳,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象他妹妹那種與世隔絕,一塵不染的心靈多么高尚,知道自己這封信要給她們多少痛苦,同時也要給她們多少快樂;她們將懷著如何歡悅的心情,躲在莊園底里偷偷談論她們疼愛的哥哥。他心中亮起一片光明,似乎看到她們私下數著小小的積蓄,看到她們賣弄少女的狡獪,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弄手段,把這筆錢用匿名方式寄給他。他想:“一個姊妹的心純潔無比,它的溫情是沒有窮盡的!”他寫了那樣的信,覺得慚愧。她們許起愿心來何等有力!求天拜她的沖動何等純潔!有一個棲牲的機會,她們還不快樂死嗎?如果他母親不能湊足他所要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惱!這些至誠的感情,可怕的犧牲,將要成為他達到特?紐沁根太太面前的階梯;想到這些,他不由得落下幾滴眼淚,等于獻給家庭神壇的最后幾注香。他心亂如麻,在屋子里亂轉。高者頭從半開的門里瞧見他這副摸樣,進來問他:
“先生,你怎么啦?”
“唉!我的鄰居,我還沒忘記做兒子做兄弟的本分,正如你始終當著父親的責任。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著急,她落在瑪克李?特?脫拉伊手里,早晚要斷送她的。”
高老頭蹦嚷著退了出來,歐也納不曾聽清他說些什么。
第二天,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郵局。他到最后一刻還猶疑不決,但終于把信丟進郵箱,對自己說:“我一定成功!”這是賭棍的口頭撣,大將的口頭禪,這種相信運氣的話往往是制人死命而不是救人性命的。過了幾天,他去看特,雷斯多太太,特?雷斯多太太不見。去了三次,三次擋駕,雖則他都候瑪克辛不在的時間上門。于爵夫人料得不錯。大學生不再用功念書,只上堂去應卯劃到,過后便溜之大吉。多數大學生都要臨到考試才用功,歐也納把第二第三年的學程并在一起,預備到最后關頭再一日氣認認真真讀他的法律。這樣他可以有十五個月的空閑,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撈一筆財產。
在那一星期內,他見了兩次特。鮑賽昂太太,都是等特。阿瞿達侯爵的車子出門之后才去的。這位紅極一時的女子,圣’日耳曼區最有詩意的人物,又得意了幾天,把洛希斐特小姐和特?阿瞿達侯爵的婚事暫時擱淺。特?鮑賽昂太太深怕好景不常,在這最后幾天中感情格外熱烈;但就在這期間,她的禍事醞釀成熟了。特?阿瞿達侯爵跟洛希斐特家暗中同意,認為這一次的吵架與講和大有好處,希望特?鮑賽昂太太對這頭親事思想上有個準備,希望特?鮑賽昂太太終于肯把每天下午的聚首為特?阿瞿達的前程犧牲,結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經的階段嗎?所以特?阿瞿達雖然天天海誓山盟,實在是在做戲,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蒙蔽。“她不愿從窗口里莊嚴的跳下去,寧司‘在樓梯上打滾,”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這樣說她。這些最后的微光照耀得相當長久,使子爵夫人還能留在巴黎,給年輕的表弟效勞,——她對他的關切簡直有點迷信,仿佛認為他能夠帶來好運。歐也納對她表示非常忠心非常同情,而那是正當一個女人到處看不見憐憫和安慰的目光的時候。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男人對女子說溫柔的話,一定是別有用心。
拉斯蒂涅為了徹底看清形勢,再去接近紐沁根家,想先把高老頭從前的生活弄個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確實的材料,可以歸納如下:
大革命之前,約翰一姚希姆?高里奧是一個普通的面條司務,熟練,省儉,相當有魄力,能夠在東家在一七**年第一次大暴動中遭劫以后,盤下鋪子,開在于西安街,靠近麥子市場。他很識事務,居然肯當本區區長,使他的買賣得到那個危險時代—般有勢力的人保護。這種聰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饑荒時代,巴黎糧食貴得驚人的那一時節里,他開始發財。那時民眾在面包店前面擠命,而有些人照樣太太平乎向雜貨商買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奧積了一筆資本,他以后做買賣也就象一切資力雄厚的人那樣,處處占著上風。他的遭遇正是一切中等才具的遭遇。他的平庸占了便宜。并且直到有錢不再危險的時代,他的財富才揭曉,所以并沒引起人家的妒羨。糧食的買賣似乎把他的聰明消耗完了。只要涉及麥子,面粉,粉粒,辨別品質,來路,注意保存,推測行市,預言收成的豐歉,用低價糴進谷子,從西西里,烏克蘭去買來囤積,高里奧可以說沒有政手的。看他調度生意,解釋糧食的出口法,進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則,利用法令的缺點等等,他頗有國務大臣的才器。辦事又耐煩又干練,有魄力有恒心,行動迅速,目光犀利如鷹,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緊,算計劃策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軍人。可是一離開他的本行,一出他黑魆魆的簡陋的鋪子,閑下來背靠門框站在階沿上的時候,他仍不過是一個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會用頭腦,感覺不到任何精神上的樂趣,坐在戲院里會打盹,總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種陶里龐人,只會鬧笑話。這一類的人差不多完全相象,心里都有一股極高尚的情感。面條司務的心便是給兩種感情填滿的,吸干的,猶如他的聰明是為了糧食買賣用盡的。他的老婆是拉?勃里地方一個富農的獨養女兒,是他崇拜贊美,敬愛無邊的對象。高里奧贊美她生得又嬌嫩又結實,又多情又美麗,跟他恰好是極端的對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是因為能隨時保護弱者而感到驕傲嗎?驕傲之外再加上愛,就可了解許多古怪的精神現象。所謂愛其實就是一般坦白的人對賜予他們快樂的人表示熱烈的感激。過了七年圓滿的幸福生活,高里奧的老婆死了;這是高里奧的不幸,因為那時她正開始在感情以外對他有點兒影響。也許她能把這個死板的人栽培一下,教他懂得一些世道和人生。既然她早死,疼愛女兒的感情便在高里奧心中發展到荒謬的程度。死神奪去了他所愛的對象,他的愛就轉移到兩個女兒身上,她們開始的確滿足了他所有的感情。盡管一般爭著要把女兒嫁給他做填房的商人或莊稼人,提出多么優越的條件,他都不愿意續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覺得氣味相投的人,很有把握的說高里奧發過誓,永遠不做對不起妻子的事,哪怕在她身后。中央市場的人不了解這種高尚的癡情,拿來取笑,替高里奧起了些粗俗的渾號。有個人跟高里奧做了一筆交易,喝著酒,第一個叫出這個外號,當場給面條商一拳打在肩膀上,腦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奧勃冷街一塊界石旁邊。高里奧沒頭沒腦的偏疼女兒,又多情又體貼的父愛,傳布得遐跡聞名,甚至有一天,一個同行想教他離開市場以便操縱行情,告訴他說但斐納被一輛馬車撞翻了。面條商立刻面無人色的回家。他為了這場虛驚病了好幾天。那造謠的人雖然并沒受到兇狠的老拳,卻在某次風潮中被逼破產,從此進不得市場。
兩個女兒的教育,不消說是不會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萬法郎以上的進款:自己花不了一千二,高里奧的樂事只在于滿足女兒們的幻想:最優秀的教師給請來培養她們高等教育應有的各種才藝;另外還有一個做伴的小姐;還算兩個女兒運氣,做伴的小姐是一個有頭腦有品格的女子。兩個女兒會騎馬,有自備車輛,生活的奢華象一個有錢的老爵爺養的情婦,只要開聲口,最奢侈的欲望,父親也會滿足她們,只要求女兒跟他親熱一下作為回敬。可憐的家伙,把女兒當作天使一流,當然是在他之上了。甚至她們給他的痛苦,他也喜歡。一到出嫁的年齡,她們可以隨心所欲的挑選丈夫,各人可以有父親一半的財產做陪嫁。特?雷斯多伯爵看中阿娜斯大齊生得美,她也很想當一個貴族太太,便離開父親,跳進了高等社會。但斐納喜歡金錢,嫁了紐沁根,一個原籍德國而在帝政時代封了男爵的銀行家。高里奧依舊做他的面條商。不久,女兒女婿看他繼續做那個買賣,覺得不痛快,雖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別無寄托。他們央求了五年,他才答應帶著出盤鋪子的錢跟五年的盈余退休。這筆資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進優蓋公寓的時代,伏蓋太太估計到八千至一萬的收入。看到女兒受著丈夫的壓力,非但不招留他去住,還不愿公開在家招待他,絕望之下,他便搬進這個公寓。
受盤高老頭鋪子的繆萊先生供給的資料只有這一些。特。朗日公爵夫人對技斯蒂涅說的種種猜測的話因此證實了。
這場暖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劇的序幕,在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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