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夫人說:“這位是我的表弟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沒有蒙脫里優將軍的消息?昨天賽里齊告訴我,大家都看不見他了,今天他到過府上沒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熱戀特?蒙脫里伏先生,最近被遺棄了;、她聽了這句問話十分刺心,紅著臉回答:
“昨天他在愛里才宮。”
“值班嗎?”特?鮑賽昂太太問。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獪的目光,“特?阿瞿達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約,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
這個打擊可太兇了,子爵夫人不禁臉色發白,笑著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謠言。干么特?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送給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還不過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說貝爾德有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達先生是大富翁,決不會存這種心思。”
“可是,親愛的,洛希斐特小姐著實可愛呢。”
“是嗎?”
“還有,他今天在那邊吃飯,婚約的條件已經談妥;你消息這樣不靈,好不奇怪!”
“哎,你究竟闊了什么亂子呢,先生?”特?鮑賽昂太太轉過話頭說。“這可憐的孩子剛踏進社會,我們才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親愛的安多納德,請你照應照應他。我們的事,明兒再談,明兒一切都正式揭曉,你要幫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歐也納一眼,那種眼風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瞧盡,把他縮小,化為烏有。
“太太,我無意之間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無意之間這四個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學生靈機一動,發覺眼前兩位太太親切的談話藏著狠毒的諷刺,他接著說:“對那些故意傷害你們的人,你們會照常接見,說不定還怕他們;一個傷了人而不知傷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們當他是傻瓜,當他是什么都不會利用的笨蛋,誰都瞧不起他。”
特?鮑賽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偉大的心靈往往用這種眼光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尊嚴。剛才公爵夫人用拍賣行估價員式的眼風打量歐也納,傷了他的心,現在特?鮑賽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傷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歐也納接著說:“你們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歡心,因為,”他又謙恭又狡獪的轉向公爵夫人,“不瞞你說,太太,我還不過是個可憐的大學生,又窮又孤獨……”
“別說這個話,先生。哭訴是誰都不愛聽的,我們女人也何嘗愛聽。”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歲,應當忍受這個年紀上的苦難,何況我現在正在仟梅;哪里還有比這兒更美麗的仟悔室呢?我們在教士前面仟悔的罪孽,就是在這兒犯的。”
公爵夫人聽了這段褻瀆宗教的議論,把臉一沉,很想把這種粗俗的談吐指斥一番,她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才……”
特?鮑賽昂太太覺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實不客氣笑了出來。
“對啦,他才到巴黎來,正在找一個女教師,教他懂得一點兒風雅。”
“公爵夫人,”歐也納接著說,“我們想找門路,把所愛的對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嗎?”(呸!他心里想,這幾句話簡直象理發匠說的。)
公爵夫人說:“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脫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學生說:“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闖了進去,把他們岔開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壞,那位太太也還客氣,直到我說出我認識一個剛從他們后樓梯下去,在一條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擁抱的人。”
“誰呀?”兩位太太同時問。
“住在圣?瑪梭區的一個老頭兒,象我這窮學生一樣一個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費,被大家取笑的可憐蟲,叫做高里奧老兒”
“哦呀!你這個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里奧家的小姐啊。”
“面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師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你不記得嗎,格拉拉?王上笑開了,用技丁文說了句關于面粉的妙語,說那些女子,怎么說的,那些女子……”
“其為面粉也無異,”歐也納替她說了出來。
“對啦,”公爵夫人說。
“啊!原來是她的父親,”大學生做了個不勝厭惡的姿勢。
“可不是!這家伙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可是兩個女兒差不多已經不認他了。”。
“那小的一個,”子爵夫人望著特?朗日太太說,“不是嫁給一個姓名象德國人的銀行家,叫做特?紐沁根男爵嗎?她名字叫但斐納,頭發淡黃,在歌劇院有個側面的包廂,也上喜劇院,常常高聲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暖,親愛的,真佩服你。干么你對那些人這樣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樣愛得發瘋,才會跟阿娜斯大齊在面粉里打滾。嘿!他可沒有學會生意經。他太太落在特?脫拉伊手里,早晚要倒媚的。”
“她們不認父親!”歐也納重復了一句。
“暖!是啊,”子爵夫人接著說,“不承認她們的親爸爸,好爸爸。聽說他給了每個女兒五六十萬,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以為女兒永遠是女兒,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兩個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
歐也納冒出幾顆眼淚。他最近還在家中體昧到骨肉之愛,天倫之樂;他還沒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戰場上還是第一天登臺。真實的感情是極有感染力的:三個人都一聲不出,楞了一會。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說,“這一類的事真是該死,可是我們天天看得到。總該有個原因吧?告訴我,親愛的,你有沒有想過,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們替他自養女兒的男人。我們把女兒當做心肝寶貝,撫養長大,我們和她有著成千成萬的聯系。十七歲以前,她是全家的快樂天使,象拉馬丁所說的潔白的靈魂,然后變做家庭的瘟神。女婿從我們手里把她搶走,拿她的愛情當做一把刀,把我們的天使心中所有拴著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齊斬斷。昨天女兒還是我們的性命,我們也還是女兒的性命;明天她便變做我們的仇敵。這種悲劇不是天天有嗎?這里,又是媳婦對那個為兒子犧牲今的公公肆無忌憚;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攆出門外。我聽見人家都在問,今日社會里究竟有些什么慘劇;唉,且不說我們的婚姻都變成了糊涂婚姻;關于女婿的慘劇不是可怕到極點嗎?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條商的遭遇,記得這個福里奧……”
“是高里奧,太太。”
“是啊,這莫里奧在大革命時代當過他本區的區長;那次有名的饑荒,他完全知道底細;當時面粉的售價比進價高出十倍,他從此發了財。那時他國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總管就賣給他一大批。當然,高里奧象所有那些人一樣,是跟公安委員會分肥的。我記得總管還安慰祖母,說她盡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維里哀,她的麥子就是一張出色的公民證。至于把麥子賣繪劊于手們的洛里奧,只有一樁癡情,就是溺愛女兒。他把大女兒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種接在特?紐沁根男爵身上,紐沁根是個加入保王黨的有錢的銀行家。你們明白,在帝政時代,兩個女婿看到家里有個老革命黨并不討厭;既然是拿破侖當極,那還可以將就。可是波旁家復辟之后,那老頭兒就教特?雷斯多先生頭疼了,尤其那個銀行家。兩個女兒或許始終愛著父親,想在父親跟丈夫之間委曲求全;她們在沒有外容的時候招待高里奧,想出種種借口表示她們的體貼。‘爸爸,你來呀。沒有人打攪,我們舒服多了!’諸如此類的話。我相信,親愛的,凡是真實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聰明,所以那個大革命時代的可憐蟲傷心死了。他看出女兒們覺得他丟了她們的臉;也看出要是她們愛丈夫,他卻妨害了女婿,非犧牲不可。他便自己犧牲了,因為他是父親,他自動退了出來。看到女兒因此高興,他明白他做得很對。這小小的罪過實在是父女同謀的。我們到處都看到這種情形。在女兒的客廳里,陶里奧老頭不是一個油脂的污跡嗎?他在那兒感到拘束悶得發慌。這個父親的遭遇,便是一個最美的女子對付一個最心愛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愛情使他厭煩,他會走開,做出種種卑鄙的事來躲開她。所有的感情都會落到這個田地的。我們的心是一座寶庫,一下子倒空了,就會破產。一個人把情感統統拿了出來,就象把錢統統花光了一樣得不到人家原諒。這個父親把什么都繪了。二十年間他給了他的心血,他的慈愛;又在一天之間給了他的財產。檸檬榨干了,那些女兒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會真卑鄙,”子爵夫人低著眼睛,拉著披肩上的經緯。特?朗日太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話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會就是那么一套。我這句話不過表示我看透了社會。實際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緊緊握著子爵夫人助手,“社會是一個泥坑,我們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親了一下特?鮑賽昂太太的前額,說;
“親愛的,你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極了。”
然后她對歐也納略微點點頭,走了。
歐也納想起那夜高老頭扭續鍍金盤子的情形,說道:“高老頭真偉大!”
特?鮑賽昂太太沒有聽見,她想得出神了。兩人半天沒有出聲,可憐的大學生楞在那兒,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開口。
“社會又卑鄙又殘忍,”子爵夫人終于說。“只要我們碰到一樁災難,總有一個朋友來告訴我們,拿把短刀掏我們的心窩,教我們欣賞刀柄。冷一句熱一句,挖苦,奚落,一齊來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頭來,那種莊嚴的姿勢恰好顯出她貴婦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出閃電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見了歐也納,“你在這里!”
“是的,還沒有走”,他不勝惶恐的回答。
“暖,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還牙對付這個社會。你想成功嗎?我幫你。你可以測量出來,女人墮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虛榮到什么田地。雖然人生這部書我已經讀得爛熟,可是還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現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沒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擊人家,哪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當做驛馬,把它們騎得精疲力盡,到了站上丟下來;這樣你就能達到欲望的最高峰。不是嗎,你要沒有一個女人關切,你在這兒便一文不值。這女人還得年輕,有錢,漂亮。倘使你有什么真情,必須象寶貝一樣藏起,永遠別給人家猜到,要不就完啦,你不但做不成劊子手,反過來要給人家開刀了。有朝一日你動了愛情,千萬要守秘密!沒有弄清楚對方的底細,決不能掏出你的心來。你現在還沒有得到愛情;可是為保住將來的愛情,先得學會提防人家。聽我說,米蓋爾……(她不知不覺說錯了名字)女兒遺棄父親,巴望父親早死,還不算可怕呢。那兩婉妹也彼此忌妒得厲害。雷斯多是舊家出身,他的太太進過富了,貴族社會也承認她了;可是她的有錢的妹妹,美麗的但斐納?特?紐沁根夫人,銀行家太太,卻難過死了;忌妒咬著她的心,她跟婉婉貌合神離,比路人還不如;婉婉已經不是她的婉婉;兩個人你不認我,我不認你,正如不認她們的父親一樣。特。紐沁根太太只消能進我的客廳,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個干凈也是愿意的。她以為特?瑪賽能夠幫她達到這個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奴隸,把他纏得頭痛。哪知特。瑪賽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紹到我這兒來,你便是她的心肝寶貝。以后你能愛她就愛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見她一兩次,逢到盛大的晚會,賓客眾多的時候;可是決不單獨招待她。我看見她打個照呼就夠了。你說出了高老頭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門關上了。是的,朋友,你盡管上雷斯多家二十次,她會二十次不在家。你被他們攆出門外了。好吧,你叫高老頭替你介紹特?紐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會一窩蜂的來追你。跟她競爭的對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搶過去了。有些女人,只喜歡別的女子挑申的男人,好象那般中產階級的婦女,以為戴上我們的帽子就有了我們的風度。所以那時你就能走紅。在巴黎,走紅就是萬事亨通,就是拿到權勢的寶鑰。倘若女人覺得你有才氣,有能耐,男人就會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馬腳。那時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問題可以實現,你哪兒都走得進去。那時你會明白,社會不過是傻子跟騙子的集團。你別做傻子,也別做騙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給你,好比一根阿里安納的線,引你進這座迷宮。別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子,氣概非凡的對大學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的還給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我們做女人的也有我們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個死心蹋地的人替你去點炸藥?”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
“那又怎么樣?”她問。
他拍拍胸脯,表婉對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時已經五點;他肚子餓了,只怕趕不上晚飯。這一耽心,使他感到在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門路的快樂。得意之下,他馬上繪自己的許多思想包圍了。象他那種年齡的青年,一受委屈就會氣得發瘋,對整個社會搶著拳頭,又想報復,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涅那時正為了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門關上了那句話發急,心上想:“我要去試一試!如果特?鮑賽昂太太的話不錯,如果我真的碰在門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不論上哪一家的沙龍,都要碰到我。我要學擊劍,放槍,把她的瑪克辛打死!——可是錢呢?”他忽然問自己,“那兒去弄錢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鋪張的財富,忽然在眼前亮起來。他在那兒見到一個高里奧小姐心愛的奢華,金碧輝煌的屋子,顯而易見的貴重器物,暴發戶的惡俗排場,象人家的外室那樣的浪費。這幅迷人的圖畫忽然又給鮑賽昂府上的大家氣派壓倒了。他的幻想飛進了巴黎的上層社會,馬上冒出許多壞念頭,擴大他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會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對有錢的人全無效力,財產才是金科玉律。他想:“伏脫冷說得不錯,有財便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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