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也納對主人夫婦深深的行了禮,雖然再三辭謝,還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這位先生來,再不許通報!”伯爵吩咐莫利斯。
歐也納胯下石級,發覺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來鬧了一個笑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圍;除此以外還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應該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要體體面面的到交際場中混,先得辦起兩輪馬車,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頭,金鏈條,從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黃手套,我夠得上這個資格嗎?混賬的高老頭,去你的吧!”
走到大門口,一個馬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婦回家,正想瞞著老板找幾個外快;看見歐也納沒有雨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歐也納憋著一肚子無名火,只想望已經掉下去的窟窿里鉆,仿佛可以找到幸運的出路似的。他對馬夫點點頭,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兩個銅子,徑自上了車。車廂里零零落落散著橘花和扎花的銅絲,證明新郎新娘才離開不久。
“先生上哪兒去呢?”車夫問。他已經脫下白手套。
歐也納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錢,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聲回答:“鮑賽昂府。”
“哪一個鮑賽昂府?”
一句話把歐也納問住了。初出茅廬的漂亮哥兒不知道有兩個鮑賽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腦后的親戚有那么多。
“特?鮑賽昂子爵,在……”
“葛勒南街,”馬夫側了側腦袋,接口說?!澳阒溃€有特?鮑賽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陶米尼葛街,”他一邊吊起踏腳,一邊補充。
“我知道,”歐也納沉著臉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墊子上一丟,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嚇……這次胡鬧一下把我的錢弄光了??墒侵辽伲矣辛耸愕馁F族排場去拜訪我那所謂的表婉了。高老頭起碼花了我十法郎,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兒告訴特?鮑賽昂大太,說不定會引她發笑呢。這老東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該死的關系,她一定知道。與其碰那無恥女人的釘子——恐怕還得花一大筆錢,——還不如去討好我表婉。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經有那樣的威力,她本人的權勢更可想而知。還是走上面的門路吧。一個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該看準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上面的話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綱。他望著雨景,鎮靜了些,膽氣也恢復了些。他自忖雖然花掉了本月份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聽馬夫喊了聲:“對不住,開門哪!”他不由得大為得意。金鑲邊大紅制服的門丁,把大門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滿意足,眼看車子穿過門洞,繞進院子,在階前玻璃棚下停住?!R夫穿著大紅滾邊的藍大褂,放下踏腳。歐也納下車聽見游廊里一陣匿笑。三四名當差在那里笑這輛惡俗的喜事車子。他們的笑聲提醒了大學生,因為眼前就有現成的車馬好比較。院中有一輛巴黎最華麗的轎車,套著兩匹精壯的牲口,耳邊插著薔薇花,咬著嚼子,馬夫頭發補著粉,打著領帶,拉著韁繩,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區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的輕巧兩輪車,圣。日耳曼區又擺著一位爵爺的焰赫的儀仗,一副三萬法郎還辦不起來的車馬。
“又是誰在這兒呢?該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瑪克辛!”歐也納到這時才明白,巴黎難得碰到沒有主顧的女人,縱然流著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樣、個王后。
他跨上臺階,心已經涼了一半。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那些當差都一本正經,象族過一頓痛打的騾子。他上次參加的跳舞會,是在樓下大廳內舉行的。在接到請柬和舞會之間,他來不及拜訪表姊,所以不曾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今天還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精雅絕倫,別出心裁的布置;一個杰出的女子的心靈和生活習慣,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來。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廳做比較,對鮑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點半,子爵夫人可以見容了。再早五分鐘,她就不會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規矩的歐也納,走上一座金漆欄桿,大紅毯子,兩旁供滿鮮花的大樓梯,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際場中交頭接耳說得一天一個樣子的許多故事之中的一頁,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來,于爵夫人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有錢的貴族,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有來往。那種天真無邪的交情,對當事人真是興味濃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擾。特?鮑賽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則,不管心里如何,面上總尊重這蹊蹺的友誼。在他們訂交的初期,凡是下午兩點來拜訪子爵夫人的賓客,總碰到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在座。特?鮑賽昂太太為了體統關系,不能閉門謝客,可是對一般的來窖十分冷淡,目不轉睛的老瞧著墻壁上面的嵌線,結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兩點至四點之間的訪問要打攪特?鮑賽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靜。她上意大利劇院或者歌劇院,必定由特。鮑賽昂和特?阿瞿達一賓多兩位先生陷著;老于世故的特?鮑賽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頓停當之后,就托故走開。最近特?阿瞿達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結婚了,整個上流社會中只剩特?鮑賽昂太太一個人不曾知道。有幾個女朋友向她隱隱約約提過幾次;她只是打哈哈,以為朋友們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壞??墒墙烫玫幕榧s公告馬上就得頒布。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來想對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卻始終不敢吐出一個負心宇兒。為什么?因為天下的難事莫過于對一個女子下這么一個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覺得在決斗場上給人拿著劍直指胸脯倒還好受,不象一個哭哭啼啼了兩小時,再暈過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難于應付。那時特。阿瞿達侯爵如坐針氈,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寫信來告訴她;男女之間一刀兩斷的手續,書面總比口頭好辦。聽見當差通報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來了,特。阿瞿達侯爵快樂得直跳。一個真有愛情的女人猜疑起來,比尋歡作樂,更換口味還要心思靈巧。一朝到了被遺棄的關頭,她對于一個姿勢的意義,能夠一猜就中,連馬在春天的空氣中嗅到刺激愛情的氣息,也沒有那么快。特?鮑賽昂太太一眼就覷破了那個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
歐也納不知道在巴黎不論拜訪什么人,必須先到主人的親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兒女的歷史打聽明白,免得閻出笑話來,要象波蘭俗語所說的,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腳。在談話中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名稱,大概因為謠言非常普遍,大家認為不會再發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鬧了亂子以后,——主人也不給他時間把五頭牛套上車,——也只有歐也納才會莽莽撞撞闖進鮑賽昂家再去闖禍。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脫拉伊先生發窘,在這兒卻是替特?阿瞿達解了圍。
一間小巧玲瓏的容室,只有灰和粉紅兩種顏色,陳設精美而沒有一點富貴氣。歐也納一進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鮑賽昂太太說了聲“再會”,急急的搶著望門邊走。
“那么晚上見,”特?鮑賽昂太太回頭向侯爵望了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意大利劇院嗎?”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經抓著門鈕。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來,根本沒有注意歐也納。歐也納站在那兒,給華麗的排場場弄得迷迷糊溯,以為進了天方夜譚的世界;他面對著這個連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個美妙的動作,指著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過來。這姿態有股熱情的威勢,侯爵不得不放下門鈕走回來。歐也納望著他,心里非常羨慕。
他私下想:“這便是轎車中的人物!哼!竟要駿馬前驅,健仆后隨,揮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嗎?”奢侈的欲望象魔鬼般咬著他的心,攫取財富的狂熱煽動他的頭腦,黃金的饑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費;而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統共每月花不到兩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況和理想中的目標很快的比較了一下,心里愈加發慌了。
“為什么你不能上意大利劇院呢?”子爵夫人笑著問。
“為了正經事!今晚英國大使館請客?!?/p>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個男人一開始欺騙,必然會接二連三的扯謊。特?阿瞿達先生笑著說:“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嗎?”
“當然?!?/p>
“暖,我就是要你說這一句呀,”他回答時那種媚眼,換了別的女人都會被他騙過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走了。
歐也納用手掠了掠頭發,躬著身子預備行禮,以為特?鮑賽昂太太這一下總該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撲,沖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達先生上車;她側耳留神,只聽見跟班的小腸傳令給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館?!?/p>
這幾個宇,加上特?阿瞿達坐在車廂里如釋重負的神氣,對于爵夫人不啻閃電和雷擊。她回身進來,心驚肉跳。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禍事就是這個。她走進臥室,坐下來拈超一張美麗的信紙,寫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飯而不是在英國使館,你非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你?!?/p>
有幾個字母因為手指發抖而寫走了樣,她改了改,簽上一個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蘭。特?蒲爾高涅的縮寫。然后她打鈴叫人。
“雅備,”她咐吩當差,“你七點半上洛希斐特公館去見特?阿瞿達侯爵。他在的話,把這條子交給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帶回?!?/p>
“太太,客廳里還有人等著。”
“啊,不錯!”她說完推門進去。
歐也納已經覺得很不自在,終于瞧見于爵夫人的時候,她情緒激動的語氣又攪亂了他的心。她說: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個宇條,現在可以奉陪了。”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她心里正想著:“??!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墒撬碜幼杂蓡幔拷裢砩线@件親事就得毀掉,否則我……噢!事情明天就解決了,急什么!”
“表婉……”歐也納才叫了一聲。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學生打了一個寒噤。
歐也納懂得了這個“晤”。三小時以來他長了多少見識;一聽見這一聲,馬上警惕起來,紅著臉改口道:“太太?!彼q豫了一會又說:“請原諒,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系也有用處?!?/p>
特。鮑賽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涼:她已經感覺到在她周圍醞釀的惡運。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處境,”他接著說,“你一定樂意做神話中的仙女,替孩子們打破難關?!?/p>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樣幫忙呢?”
“我也說不上?;謴臀覀兙靡咽柽h的親戚關系,在我已經是大大的幸運了。你使我心慌意亂,簡直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么。我在巴黎只認說你一個人。噢!我要向你請教,求你當我是個可憐的孩子,愿意繞在你裙下,為你出生入死?!?/p>
“你能為我殺人么?”
“殺兩個都可以,”歐也納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個孩子,”她咽住了眼淚?!澳悴艜嬲\的愛,你!”
“噢!”他甩了甩腦袋。
子爵夫人聽了大學生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對他大為關切。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計。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藍客廳和特?鮑賽昂太太的粉紅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則沒有人提過,卻構成一部高等社會判例,一朝學成面善于運用的話,無論什么目的都可以達到。
“噢!我要說的話想起來了,在你的舞會里我認識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剛才看了她來著?!?/p>
“那你大大的打攪她了,”特?鮑賽昂太太笑著說。
“唉!是呀,我一竅不通,你要不幫忙,我會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對。我看,在巴黎極難碰到一個年輕,美貌,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顧的女子;我需要這樣一位女子,把你們解釋得多么巧妙的人生開導我;而到處都有一個脫拉伊先生。我這番來向你請教一個謎的謎底,求你告訴我,我所鬧的亂子究竟是甚么性質。我在那邊提起了一個老頭兒……”“特?朗日公爵夫人來了,”雅備進來通報,打斷了大學生的話,大學生做了一個大為氣惱的姿勢。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囑咐他,“第一先不要這樣富于表情。”
“喂!你好,親愛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著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對親婉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種種親熱的樣子。
“這不是一對好朋基嗎?”拉斯蒂涅心里想。“從此我可以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關切我,這客人一定也會關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多納德!”特?鮑賽昂太太說。
“我看見特?阿瞿達先生進了洛希斐特公館,便想到你是一個人在家了?!?/p>
公爵夫人說出這些不樣的話,特?鮑賽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臉紅,而是目光鎮靜,額角反倒開朗起來。
“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轉身望著歐也納,補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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