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要塞在一塊高地上,從圍墻上望外看,那風景真是美極了:一邊是寬闊的林中空地,空地中鑲嵌著好幾個山谷,空地的盡頭便是一片森林,那森林綿延著,一直伸展到山脊上;
空地上還散落著幾個炊煙繚繞的村莊,游動著一隊隊的牧群;另一邊——則流著一條小溪,小溪邊生長著密密的灌木叢,這些灌木覆蓋著那些滿是巖石的丘陵,那些丘陵便與高加索的主山脈連成一片。我們倆坐在棱堡的角上,這樣就能把兩邊的風景都盡收眼底。突然間,我看到:從森林中竄出一個騎灰馬的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跑到距我們大概只有一百沙繩遠的那個小溪的對岸,那人終于勒馬不前,而開始像瘋子一樣打著馬老在原地轉。這是什么把戲啊!……
“‘還是你來瞅瞅,貝拉,’——我說,——‘你年紀輕,眼力好,你瞅瞅這位騎士是何許人也:他這是來逗誰玩呀?……’
“她一望就叫起來:
“‘那是是卡茲比奇!……’
“‘咳,他這個強盜!怎么啦,他這是來取笑我們嗎?’——我凝神瞅了一瞅,還正是卡茲比奇:他那黝黑的嘴臉,一身衣服破破爛爛還又臟兮兮的,像平日一樣。
“‘那可是我父親的馬。’——貝拉抓住我的手說,她像樹葉一樣哆嗦著,她的眼睛不住地閃出亮光。‘啊哈!——我思忖道,——我的小寶貝,在你身上,那強盜的血脈也不曾沉默呢。’
“‘你給我到這邊來一下,’——我對哨兵說,——‘舉槍瞄準好,給我把那小子從馬上掃下來,——我賞你一個銀盧布。’
“‘是,長官;只是他老移動不定……’
“‘那你就命令他別動!’——我笑著說道……
“‘喂,伙計!’——哨兵向他揮揮手喊道,——‘你站一會兒,你怎么像個陀螺一樣老轉悠不停啊?’
“那卡茲比奇真的站住不動,傾聽起來:他準以為這是要與他談判了,——才不會是這樣的呢!……我那身材高大的槍手舉起了火槍,扣動了扳機……砰!……沒打中,只見火藥在那火槍藥池里閃了閃亮光;卡茲比奇推了推胯下的馬,那馬立時就閃跳到一旁去了;他緊緊地踏著馬蹬,稍稍地直起身子,用他那土話嚷了兩句,揮起馬鞭子做出威嚇的架式——一溜煙跑了。
“‘你可真給我丟人!’——我對哨兵說道。
“‘長官!我愿以一死來補過,’——哨兵應答道,——‘這種該死的家伙,一次還就是殺不死。’
“一刻鐘過后,畢巧林打獵回來了。貝拉撲上去便摟住他的脖子,對他這么長時間不見個人影兒,她并沒有一句怨言,更沒有一聲責備……而我對他都憋著三分心火了。
“‘你可要小心啦,’——我說,——‘要知道剛才卡茲比奇就在小溪對岸,我們朝他開了槍;呶,您撞上他這種事還會要多久嗎?這幫山民是有仇必報的:您以為他猜不出來:你多多少少是幫了阿扎馬特的忙?可是我敢打賭,今天他已經認出了貝拉。我知道,一年前,他就對她喜歡得要命,——他親口對我說過,——要是有指望籌措到一份像樣的聘禮,那就一準去托媒人提親……’
“畢巧林當即思忖起來。‘沒錯,’——他回答說,——‘是得小心一些……貝拉,從今天起你可不得再上這要塞的圍墻上溜達了。’
“這天晚上,我跟他做了一次開誠布公的長談:讓我心里挺懊惱的是,他對這可憐的姑娘果真變了心;再說,他把白日里一半的時光總在打獵中給打發掉,他對她日漸冷淡了,難得跟她親熱,她明顯地開始發蔫了,她那小臉蛋兒拉長了,一雙大眼睛也不再閃閃發亮了。有時候你問她:‘你這是在嘆息什么呀,貝拉?你有什么傷心事嗎?’——‘不!’——‘你想要點什么嗎?’——‘不!’——‘你在思念親人嗎?’——‘我沒有親人。’常常是,整天整天里,除了這‘是’和‘不’之外,你再也不能從她口中聽到更多的話語。
“我來跟他談的就是這一情況。‘您聽我說,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他回答說,——’‘我這人的品性很是不幸:這究竟是后天的教育把我弄成這樣,還是上帝就這樣造就了我,我不清楚;我只曉得,如果說我是他人不幸的起因,那么,我自個兒的不幸也并不亞于他人,自然,就說這對他們是一種慰藉,那也是挺糟糕的——問題的癥結僅僅在于,生性偏偏就是這個樣。在我的青春初期,自從我不再承受父母親的庇護之日起,我就開始瘋狂地享受那些可用金錢換來的種種快樂,自然,這些快樂一個一個地都讓我感到厭倦。后來我步入上流社會,這個社會不久也讓我覺得膩味;我愛上了一些被視為交際花的美人兒,也曾領受過她們的鐘情,——但她們的愛僅僅刺激著我的想象力與自尊心,而心頭依舊是一片空虛……我開始讀書、學習——學問也讓我感到索然無味;我看出;什么榮譽呀,幸福呀,均是絲毫也不取決于學問,因為最為幸福的人們——都是愚頑無知之輩,而榮譽——不過是憑運氣而得手的成功,要想獲得它,只需成為見風使舵的滑頭鬼。一看透這些,我的心便沉入那種覺得一切都是無聊的狀態……不久,我就被遣發到高加索來:這是我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期。我實指望在車臣人的槍彈下那份無聊感自會死滅,——可這也是癡心妄想:一個月過后,我就這樣習慣了車臣人的子彈的嗖嗖聲,習慣了死神在身邊,說實話,倒是蚊子的嗡嗡聲更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比先前更感到無聊,因為我幾乎失去了最后的一線希望。當我在自己的屋子里見到貝拉,當我第一次把她摟在膝蓋上熱吻著她那烏黑的鬈發時,我這個傻瓜,還滿以為她是個天使,是那富有同情心的命運之神特地派給我的天使……我又錯了:這野山妞的愛比貴婦人的愛也好不到哪里去,這種姑娘的淳樸純真與愚頑無知,也像那類女子的妖冶嫵媚與賣弄風騷一樣讓人膩味。如果您執意要我始終如一,我倒是還可以再愛她,為那些相當甜蜜令人銷魂的瞬間,我對她很感激,我可以為她付出生命,‘——只是我對與她廝守已感到無聊……我是個傻瓜還是條惡棍,我不清楚;可是,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我也很值得憐惜,也許,比她更值得憐惜:在我這個人身上,靈魂已被塵世所蝕毀,想象力騷動不安,心淵永遠難以填滿,我總是覺得我擁有的還很不夠:我是這樣輕易地習慣于憂傷,就像習慣于享受那樣,我的生命在日復一日的流動中愈發空虛起來;我只剩下一條救治的路子:旅行。只要一有可能,我就啟程——只是不要去歐洲,上帝讓我逃脫吧!——我要去美洲,去阿拉伯,去印度,——說不定也就在旅途中的什么地方死去!至少,我深信,這最后的慰藉還不會很快就在折騰中消耗殆盡,那險象環生的旅途中的風暴總會助我還活一陣子的。’他就這樣一口氣說了這么長,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都印在我的腦海里,因為我這是第一回從一個二十五歲的人嘴里聽到這些東西,上帝開恩,但愿這也是最后一次……這事多怪!倒想聽聽您的高見呢,請吧,”——上尉轉向我,繼續說,——“您好像常在京城,不久前還在那兒,難道那里的青年人真的都是這樣的嗎?”
我回答說,有很多人就是這樣說的;我說,大概也有一些人說的還就是真情;我還說,不過,失望就像所有的時髦一樣,也是從社會上層滋生開而蔓延到下層,而下層一旦承受就把這心緒發揮到極致、而如今那些骨子里最苦悶的人,卻竭力把這一不幸掩飾起來,視之為一種毛病。上尉并不明白這些微妙之處,搖了搖頭,狡黠地微笑了一下:
“這一切,說穿了,想必就是法國人傳進來這憂郁苦悶的時髦病?”
“不,是英國人。”
“啊哈,原來是這樣的!”——他應答道,——“怪不得他們總是臭名遠揚的酒鬼!”
我不禁想起莫斯科的一位女士,她斷言拜倫除了是一個酒鬼之外,別的什么也不是。不過,上尉的見解倒是更該予以原諒的:為了把酒戒掉,他自然就努力讓自己相信,這世上的一切不幸皆源生于酗酒。
言歸正傳,這會兒他又繼續講起他的故事:
“那卡茲比奇再也不曾露面。可我不知怎的,我就是不能從腦海中打消掉這樣一個念頭:他那次決不是白白地來一趟,而準是在圖謀著什么勾當。
“有一回,畢巧林一再勸說跟他一塊兒去打野豬;我推托了好半天:唉呀,野豬對我又算得上什么稀奇呢!可是他終究還是拉我跟他一同出去了。我們帶上五個兵,一大早就出發了。一直到上午十眾,我們都在蘆葦叢中與森林里鉆來鉆去,——就是不見那野獸。‘咳,是不是該回去啦?’——我說,——‘何必這么固執呢?看得出來,今兒分明是一個沒好運的日子!’可是,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不愿空手回去’,盡管又炎熱又疲憊他就是這么一種人:一旦起念要干什么就非得去干不可,看得出來,他在小時候就被媽媽寵壞了……后來,在正午時分,我們終于尋覓到一只該死的野豬——砰!砰!……并沒有把它撂倒,它溜進蘆葦叢中去了……那天真是個沒好運的日子!……休息了片刻之后,我們便打道回府了。
“我們倆松開韁繩,并排騎在馬上,默默地行進著,幾乎快到要塞跟前了,只是有一片灌木叢把我們與要塞隔開了,忽然一聲槍響……我們倆彼此對視了一下:我們都被同一份疑慮而震驚……我們倆急匆匆地揚鞭策馬向槍響的方位追去,——抬眼一瞅:圍墻上士兵們聚成一團,一個個都指著野外,那邊有一個騎士正在拼命地奔馳,那騎士還抱著一個橫在馬鞍上的白色的東西。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當即發出了一聲尖叫,其慘烈并不亞于任何一個車臣人;他從槍套中拔出手槍——就打馬向那兒奔去;我也縱馬緊隨其后。
“幸運的是,我們的馬還沒有在剛才那一無所獲的狩獵中累壞:它們這會兒正來勁,在鞍下迅猛狂奔,眼看著我們愈來愈接近那個騎士……我終于認出那就是卡茲比奇,只是還不能分辨出他摟在胸口前的是什么。就在這會兒,我已追上畢巧林,就對他喊道:‘那是卡茲比奇!’他瞥了我一眼,點了點頭,抽了馬一鞭子。
“我們終于逼近他,他已落入火槍的射程之內了;不知卡茲比奇的馬是累垮了,還是沒有我們的馬烈,只見不管他怎樣百般努力,那馬都沒有撒開腿拼命往前奔。我想,在這關口他一定想起他那匹黑眼睛坐騎……
“我一瞅:畢巧林一邊策馬飛奔,一邊舉槍瞄準。……‘別開槍!’——我沖他喊道,——‘節省子彈;我們這就追上他啦。’哎呀,這些年輕人!總是在不當性急的時候憋不住性子……槍聲還是響了,子彈打穿了馬的一條后腿;只見那馬暴跳了十來步,腿一軟,就跪倒在地了;卡茲比奇跳下馬來,這時我們才看見:他手中抱著一個用恰得拉裹著的女人……那人就是貝拉……可憐的貝拉!他用他那土話沖著我們叫嚷起來,同時對她掄起了匕首……沒什么可遲疑的了:我也開槍了,這一槍打中了。子彈準是擊中了他的肩膀,因為他突然垂下了那只胳膊……硝煙散去后,便見地上躺著一匹負傷的馬,馬旁邊橫著的就是貝拉,至于那卡茲比奇,他早就丟下槍,像只貓兒似的鉆進灌木叢,向峭壁上爬去;我很想把他從那兒掃下來——無奈槍筒里沒彈藥了!我們翻身下馬,撲向貝拉!可憐的姑娘,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傷口中涌出的血像小溪一樣汩汩地流著……那個惡棍:哪怕是沖著心窩兒扎下去——嗨,那倒也罷了,一下子可也就了結啦,可是偏偏往后背上來了一刀……這可是最地道的強盜的手法!她不省人事。我們撕破恰得拉,盡可能緊緊地把傷口包扎起來,畢巧林吻了吻她那冰涼的嘴唇,但這也是徒勞——怎么也不能使她恢復知覺。
“畢巧林翻身上馬;我從地面把她舉起來,好歹總算使她坐到他的馬鞍上;他用一只胳膊將她樓住,我們就策馬往回走。默默地行走了幾分鐘之后,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對我說:‘您瞧,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我們就用這樣的速度是不能把她活著馱回家了,’——‘正是,’——我說道,于是我們就抖開韁繩讓馬全速奔馳起來。要塞的大門口有一群人正等著我們;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受傷的姑娘抬進畢巧林的屋子,立即派人去請大夫。那個大夫當時雖然已經喝得醉醺醺,但還是來了;他察看了傷口之后就斷言:她一天也活不過去啦;可是他錯了……”
“她活下來了嗎?”——我抓住上尉的胳膊,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便追問道。
“沒有,”——他回答說,——“但那大夫的診斷的確有錯,她還活了兩天呢。”
“那您給我講講,卡茲比奇是怎樣把她擄走的?”
“是這樣的:盡管畢巧林有禁令,她還是走出要塞,去了河邊。那一天,您知道嗎,十分炎熱;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就把腳伸進河水中。也就在這時,那卡茲比奇躡手躡地摸過來——像只野貓似的一下就把她抓住,捂住她的嘴,就扔她拖到灌木叢里,在那里,他抱著她一縱身躍上馬背,一溜煙就跑開了!她在那會兒還來得及叫喊起來,哨兵們聽到呼救聲便驚慌起來,他們開了幾槍,可是都沒有擊中,這時,我們也趕到了。”
“那個卡茲比奇何以要把她擄走呢?”
“那還用問!要知道那幫切爾克斯人可是出名的賊種:只要有什么東西擺放得不牢靠,他們就不能不把它盜走;有的東西他們也用不著,可是一見到總要去偷……但我還是請求寬恕他們——他們就是這個德性!再說,他可是早就喜歡上她了。”
“貝拉還是死了嗎?”
“死了,死前她可是很受了一陣折磨,我們也與她一同著著實實地承受了一場磨難。晚上十點左右,她蘇醒過來。我們坐在床邊;她一睜開眼睛就開始呼喚畢巧林。‘我就在這兒,在你身邊呢,我的詹涅奇卡(用我們的話說,也就是心肝兒),’——他握住她的手應答道。‘我就要死去了!’——她說道。我們開始安慰她,說大夫已經許下諾言一定把她治好;她搖搖頭,把臉轉向墻壁:她是不愿死去的!……
“夜里,她便開始說胡話了;她的頭燒得滾燙,渾身上下時不時地冷得直哆嗦;她用不連貫的言語念叨著她的老父親與小弟弟:她很想回到山里去,回家去……過后,她也念叨起畢巧林,給他起了各種各樣溫柔親熱的名字,或是嗔怪他不再愛他的‘詹涅奇卡’……
“他默默地聽她說,頭伏在手上;但我始終也沒有發現他的睫毛上有一滴淚水:他這是真的不會哭呢,還是把自己給控制住了——我真的弄不清楚;至于我本人,我可是從未見過比這更凄慘的場面。
“快要天亮時,她不再說胡話了;約摸有一個小時的光景,她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身體是那么虛弱,幾乎都看不出來她還在呼吸;后來,她的神色稍稍見好,她就開始念叨,您不妨來猜猜這回她都念叨了些什么?……那種念頭也只有就要死去的人才會有!……她為自己不是一個基督徒而悲傷起來,說什么在那個世界上她的靈魂永遠不能與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的靈魂相會,還說什么在天堂里另一個女人將成為他的伴侶。這時,我腦海中閃出一個念頭:要在她臨死前給她施洗禮;我把這個建議對她說了出來,她猶豫不決地看了看我,好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后來,她終于回答說,她還是帶著她一出生就皈依的信仰死去。就這樣過了一整天。在這一天里,她的模樣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呀!……蒼白的面頰凹下去了,那雙眼睛顯得愈來愈大,兩片嘴唇燒得滾燙滾燙的。她感覺到體內在發高燒,仿佛在她胸口塞著一個燒得熾熱的鐵塊。
“第二夜到來了;我們一直沒有合眼,始終守在她的床邊。她令人發怵地承受著折磨,呻吟著,一旦那疼痛稍有減輕,她就竭力讓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相信:她感覺好點了,而勸他去睡一會兒,她熱吻著他的手,握住他的手不放。天亮之前,她開始感覺到死神的追逐,開始輾轉反側,掙斷了繃帶,只見血再一次涌流出來。我們給她包扎好了傷口,她得以平靜了片刻,這時,她便開始請求畢巧林來吻她。他在床邊跪下來,把她的頭從枕頭上輕微地扶起來,把自己的嘴唇貼到她那正在冷下去的嘴唇上;她用她那不住地哆嗦著的雙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仿佛她這是想要就在這一吻中把自己的心交給他……不,她就這樣死去對她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呶,要是等到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把她拋棄了,那時她會怎么辦呢?而這種事,早晚是要發生的……
“第二天,整個上半天她都一直是安靜的,默默無言,乖乖地聽憑著我們那個大夫用泥敷劑與藥水來折磨她。‘您得了吧!’——我對那大夫說,——‘您自己可是說過,她這是死定了,要是這樣的話,您的所有這些泥敷劑這會兒還能派上什么用場呢?’——‘用點藥,畢竟要好些,馬克西姆?馬克西米奇,’——他回答說,——‘這是讓良心得以安寧。’好一個良心!
“午后,她開始經受干渴的煎熬。我們把窗戶都打開了——但是外面比室內更熱;在床旁邊堆放上冰塊——也無濟于事。我清楚,這種難以忍受的干渴——乃是快要絕脈的兆頭,我便對畢巧林說了這個情況。‘水,水呀!……’——她從床上欠起身來,用嘶啞的嗓子說道。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蒼白,抓起一只杯子,斟上水,就遞給了她。我用雙手捂住眼睛,念起禱告辭來。至于那禱告辭說的是什么,我現在記不起來了……嗨,老弟,我是也有不少次見過人們怎樣在醫院里在戰場上死去,可是這一次卻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得承認,還有一事讓我到如今還傷心:她在臨死前一次也沒有回想起我來;可是,我似乎就像父親那樣地愛過她呢……得啦,上帝會寬恕她的!……說句真心話。我算個什么人物呢,哪里值得人家在臨死前還回想起我來?……
“她喝下那杯水,馬上就覺得好受了一些,可是,約摸三分鐘之后,她就斷氣了。把鏡子貼到她嘴唇邊——鏡面上見不著一點霧氣!……我把畢巧林拽出了那個房間,我們倆一同走上要塞的圍墻;我們倆肩并肩,抄著手,默默地踱起步,來來回回地走了好久好久;他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我懊惱起來:我要是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悲痛欲絕的。后來,他坐到一塊蔭涼地上,開始用根小棍在沙土上胡亂地勾畫起來。我呢,您知道嗎,多半是出于禮貌,想安慰他一番,就開口了;他竟然抬起頭笑起來……這笑聲讓我寒心,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我當即轉身走開,買棺材去了。
“說實話,我張羅這事多半也是出于散散心。我有一塊東方出產的花色絲綢,我便用這塊綢子蒙了棺材,然后就把那些切爾克斯的銀飾帶都裝飾在她的棺材上面,那些銀飾帶全是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為她采買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把她安葬了,她的墓地在要塞后面小溪旁邊,緊挨著她生前最后一次坐過的那個地方;她那小墳的四周,如今長滿了一簇簇白色的刺槐與接骨木。我倒是想過在那兒立一個十字架,可是您知道,這不大合適:她生前畢竟不是一個基督徒……”
“那么,畢巧林后來怎樣了呢?”——我問。
“畢巧林病了很久,人也瘦了不少,這可憐的家伙;從那以后我們可是再也不曾提及貝拉:我看出來,這會讓他不愉快的,既然這樣那又何必呢?大約三個月過后,他被遣派到E團,于是,他就啟程上格魯吉亞去了。從此我們就再也不曾重逢過……噢,想起來了,有人不久前對我說過,說他已回到俄羅斯,但在軍團的調令名單上并沒有他。話說回來,什么消息總是很晚才到我們這幫弟兄這兒。”
說著說著,他便就這個話題發表了長篇大論,他訴說,總是晚了一年之后才得到一些外界的消息,這種事讓人多窩火,——他這會兒發這一通議論,想必是要把剛才那些傷心的回憶給沖刷掉。
我并沒有打斷他,也沒有聽他訴說。
一小時過后,趕路的機會來啦;暴風雪消停了,天空放晴了,我們便上路了。路途中,我不禁又一次挑起了有關貝拉和畢巧林的話題。
“那您是否聽說卡茲比奇后來怎樣了?”——我問道。
“卡茲比奇嗎?唉,說起他,我還真不清楚……我聽說,在右翼防線上,在沙普蘇格人那兒,有一個叫卡茲比奇的,可是個驍勇過人的好漢,此人身著紅色戰袍,在我們的槍林彈雨中,穩穩地策馬自信地穿行,每當子彈在他身邊嗖嗖地飛過,他就彬彬有禮地鞠躬致意;不過,此人未必就是那個卡茲比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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