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四天后,阿扎馬特騎著馬來到要塞,像往常那樣,他一下馬就上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那兒去了,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總是用好吃的東西款待他。當時,我也在座。大家先是以馬為話題而聊起來,畢巧林便開始對卡茲比奇的那匹馬,熱烈地贊賞起來:它跑得那么快,它模樣那么帥,簡直像只巖羚羊一樣惹人愛,——呶,一句話,在他畢巧林看來,整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這樣好的馬了。
“那韃靼小子的眼珠兒都熠熠發亮了,但畢巧林卻仿佛視而不見;我一拉起別的話題,可是他這個人啊,請你留意,立即又把話題拉回到卡茲比奇的馬身上來了。后來,阿扎馬特每一回上要塞來,畢巧林總要繼續他對卡茲比奇的坐騎的贊美。大約過了三個星期,我就發現阿扎馬特臉色蒼白起來,神態直發蔫,就像小說中常見的人物失戀時那樣憔悴。多么奇怪啊?……”
“你這就看出,我只是在后來才識破這場把戲的全部真相: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把那小子逗耍到那樣的地步,弄得他都要跳河了。有一回,畢巧林索性也就這樣對他開口道:“‘阿扎馬特,我看出來你是著實喜歡上那匹馬兒了;可是你卻看不到它,就像看不到自個兒的后腦勺一樣!呶,你說說,要是有人把那馬兒送給你,你會以什么來回報呢?……’
“隨便什么,只要他有心想要”——阿扎馬特回答道。
“‘要是這樣,我就把那匹馬給你弄到手,只是有一個條件……你得起誓保證把這一條辦到……’
“‘我起誓……那你得先起誓!’
“‘好!我起誓讓你得到那匹馬;唯—的條件是你得為此而把你的小姐姐貝拉送交給我:那黑眼睛坐騎就算是娶她的聘禮。我確信,這筆生意對你很有利。’
“阿扎馬特失語了。
“‘你不愿意?得,那就隨便嘍!我可是以為你是個男子漢,但看來你還是個小毛孩:騎馬,對你來說為時還早呢……’
“阿扎馬特滿臉漲得赤紅。
“‘可是,我的父親呢?’——他說。
“‘難道他從不出門嗎?’
“‘這倒也是……’
“‘同意了嗎?……’
“‘同意,’——阿扎馬特低聲地吐出這個詞兒,臉色刷地一下蒼白起來,簡直像一個死人。——‘什么時候呢?’
“‘就在下一次卡茲比奇騎馬上這兒來的時候;他曾答應要趕十只公羊過來,其余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可得說話算數呀,阿扎馬特!’
“他們就這樣談妥了一筆生意……說實話,一筆不光彩的生意!我后來對畢巧林也說過這話,可他只是回答我說,一個切爾克斯的野妞兒,能有像他這樣可心的丈夫,該是夠有福氣的啦,因為,在他們切爾克斯人看來,他畢巧林總還配當她的丈夫,至于那個卡茲比奇——則是一個應承受懲罰的強盜。你自己來思量思量吧,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怎能橫加反對呢?……但在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陰謀。后來,有一天,卡茲比奇果然騎著馬兒上要塞來了,他問要不要買些公羊和蜂蜜;我吩咐他第二天帶些來。
“‘阿扎馬特!’——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說道,——‘明天那黑眼睛就要落入我手中;要是今夜貝拉還不在這兒出現,那你就甭想見到那匹馬兒……’
“‘行!’——阿扎馬特說了一聲就奔回村莊。
“那天晚上,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荷槍實彈,騎著馬離開了要塞;他們究竟是怎樣做成了這筆生意,我不清楚,——夜深人靜時他們倆才回來,哨兵看見阿扎馬特的馬鞍上橫著一個女人,她的手腳都被捆綁著,腦袋則被裹在‘恰得拉’里面。
“這就要說,這就要說的。次日清晨,那個卡茲比奇就騎著馬兒上要塞來了,他趕了十只公羊來賣。他把馬拴在籬笆上,就走進來找我;我用茶招待他,因為雖說他是個強盜,但他畢竟還是我的庫納克。
“我們倆隨隨便便地聊開了:忽然間,我瞅見,卡茲比奇哆嗦了一下,臉色劇變——立即把頭轉向窗口;可是,那窗子——很不幸——是朝后院開著的。
“‘你怎么啦?’——我問。
“‘我的馬兒!……馬!’——他說著,渾身宜哆嗦。
“的確,我也聽到了‘篤篤篤’的馬蹄聲:‘這,想必是哪個哥薩克騎馬來了……’
“‘不!烏羅斯人壞,可壞啦!’——他怒吼起來,急忙中像一只雪豹似的“蹭”地一下就沖了出去。兩個箭步,他已置身在院子里了。在要塞的大門口,哨兵用槍擋住了他的路;他一縱身從槍上躍過,沿著道兒狂奔而去……遠處則是塵土飛揚——阿扎馬特正騎著烈馬黑眼睛縱情馳騁;奔跑中,卡茲比奇從槍套中拔出槍來,瞄準了阿扎馬特就扣動了扳機。那一剎那他一動也沒動,及至確信自己并末擊中目標時,他便尖叫起來,猛地把槍扔到石頭上,把它摔個粉碎,而他本人則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號啕起來……一會兒,在他身邊便聚攏起一幫圍觀的人,都是從要塞里跑過來的——他誰也不理睬,圍觀的人們站了一會兒,議論了一番,紛紛退回去了;我吩咐把買羊的錢放在他身旁——他呢,對那筆錢連碰都沒有碰一下,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像死人一樣。您相信不相信,他就那樣一直躺到深夜,躺了一整夜?……只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才來到要塞,來求人家告訴他那個盜馬賊的名字。那個看見阿扎馬特解開馬并騎上它疾馳而去的哨兵,認為沒有什么必要隱瞞真情,就如實對他說了。一聽到阿扎馬特的名字,卡茲比奇的眼睛頓時就直冒火星,他立即動身上阿扎馬特的父親住的村莊去了。”
“他父親又有什么辦法呢?”
“咳,問題還就在這兒,卡茲比奇當時并沒有找到阿扎馬特的老父親:他出門去了,要六天才回來。要不,阿扎馬特怎么能那么容易得手而把他的小姐姐給偷運出來?
“而當父親回到家中時,女兒和兒子都不見了。阿扎馬特那小子可真是個機靈鬼,他心里可是明白:要是他落入父親手中,他的腦袋還不給擰下來。自從發事那天起,他也就銷聲匿跡了:想必是上山加入了綠林團伙,然后便把他那顆好斗的腦袋丟在了捷列克河畔或是庫班那邊:他的命兒也只能是這樣!……
“說句心里話,這一來倒也給我添了不少的操心。一打聽到那切爾克斯姑娘就在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那里,我就戴好肩章佩上長劍,上他那兒去了。
“他躺在外面那個房間的床上,一只手托著后腦勺,另一只手握著已經熄滅了的煙斗;通向里面那個房間的門鎖上了,而鎖眼里并沒有插鑰匙。這些細節我立時都一一觀察出來了……我先開始咳嗽幾聲,接著用靴子的后跟敲了敲門檻,——他卻一個勁兒地裝佯,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準尉先生!’——我盡可能用嚴厲一些的口吻說,——報道您沒看見我上您這兒來了?’
“噢,您好,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您是否想抽一袋煙?,——他回答道,但并未欠起身來。
“‘對不起!我可不是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我是上尉。’
“‘反正一樣。您是否想喝杯茶?您要是知道,什么樣的操心事讓我心煩就好啦!’
“‘我全都知道,’——我走到床跟前,回答道。
“‘那就更好:我可是沒有心思來講述。’
“‘準尉先生,您可是干了一件連我也可能要受責罰的事兒……’
“‘夠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我們倆早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還開什么玩笑?請把您的劍交上來!’
“‘米基卡,拿劍來!……’
“米基卡把劍拿來了,履行了我的職責之后,我就在他的床邊坐下來,對他說道:
“‘聽我說,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你得承認,這事不光彩。’
“‘有什么不光彩?’
“‘就是你把貝拉給擄來了這事……阿扎馬特這小子竟然對我也耍這騙局!……呶,你還是承認吧,’——我對他說道。
“‘要是我真心喜歡上她呢?……’
“您瞧,您讓我怎么去回答這一反問呢?……我進退兩難。
然而,沉默了片刻之后,我還是開口對他說了,要是父親來索要女兒,那就應當把她交還給人家。
“‘根本不必要!’
“‘要是他打聽出她在這兒呢?’
“‘他怎么會打聽到?’
“我又一次進退兩難。
“您聽我說,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畢巧林欠起身子,說,——‘我知道您是個大好人,——但是如果我們把女兒交還給她那個野蠻的父親,他肯定會把她殺死,或者把她賣掉;事情已經做了,就不應當心存再把它弄糟的念頭;就讓她留在我這兒吧,而我的劍呢,且讓它留在您那兒吧!……’
“‘那您讓我瞧瞧她,’——我說。
“‘她就在這門后邊;只是連我自己現在也甭想見到她:她坐在墻角那兒,整個人兒裹在罩單里面,不說話,也不抬眼往外看:那份怯生生的模樣兒,活像一頭野羚羊。我已經雇了我們那小酒鋪的老板娘:她懂韃靼語,我讓她去服侍這姑娘,要她設法使這少女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她是我的人,因為除了我之外她是不會屬于任何人的,’——他用拳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補充道。我也同意了他的這一安排……您說,我還能怎么辦呢?有一些人,你是一定得同意他們的。
“‘后來怎么樣了呢?’——我問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果真是他馴服了她而使她順從了;還是她在身不由己的狀態中眷戀家鄉而越來越憔悴?’
“‘哪能呢,哪里有什么對家鄉的眷戀?從要塞里也能望見從村莊上所能望見的那些山,——而除了山景,這些野蠻人壓根兒就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了。何況,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天天都要贈送給她一些禮物:最初的幾天里,她總是默默而傲慢地推開那些禮物,于是那些東西便落入小酒鋪老板娘手里,而激勵她去更起勁地搖動她那三寸不爛之舌。哎喲,禮物!就為了得到那塊花里胡哨的布片兒,女人什么事兒干不出來啊!……得,且不去說它。……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可是很有一段時間為馴服她而傷透腦筋;也就在這段時間里他學起了韃靼語,而她也開始明白我們的話了。漸漸地,她也習慣于抬眼看著他了,一開始是皺著眉頭斜楞著眼睛看,但依舊滿臉憂愁,低聲吟唱著自己的歌曲,她唱得那么憂傷,連我在隔壁的房間里聽著她的歌聲也常常憂郁起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場面:我從她那兒路過,朝宙子里面瞥了一眼;貝拉正坐在石床上,頭垂在胸口,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體立在她面前。’
“‘你聽我說,‘我的小仙女,’——他說,——‘你可是明白,早晚你得是我的人兒,——你何必還任著性子一味地折磨我呢?難道你愛上了某一個車臣人?要是這樣,我現在就放你回家去。’——她隱隱約約地哆嚏了一下,搖了搖頭。——‘或者,’——他繼續說,——‘你對我全是恨?’——她嘆了一口氣。——‘或者,是你的信仰禁止你愛我?’——她臉色刷白,默默不語。——‘相信我吧,所有的民族的真主只有那一個,既然真主允許我愛你,為什么他還要禁止你以愛來回報我呢?’——她直楞楞地盯著他的臉凝視了一會兒,仿佛是被這一新的觀念給震動了;她的眼神中既流露出一種不信任,又有欲加以確信的愿望。這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它們就像兩塊煤那樣在閃閃發光。——‘聽我說,親愛的、善良的貝拉!’——畢巧林繼續說,——‘你也看得出來,我是多么愛你;為了讓你快樂起來,我時刻準備犧牲一切:我有心讓你成為幸福的人,要是你重又憂愁起來,那我就不活了。你說,你會快樂一些嗎?’
“她思忖起來,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直楞楞地打量著他,然后,她嬌媚地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以示同意。他握住她的手,哄她,逗她,要她吻他;她嬌弱無力地抗拒著,只是斷斷續續地重復著:‘得啦,得啦,別這樣,別這洋。’他可是不肯打住,執意要實現自己的愿望;她哆嗦起來,掉眼淚了。
“‘我是你的俘虜,’——她說,——‘是你的奴隸;當然,你可以強迫我的,’——說著,又是一陣淚水。
“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用拳頭捶了捶自己的額頭,竄到了另一個房間里。這時,我便走進他的屋子,他正抄著手,皺著眉,苦著臉而在室內踱來踱去呢?
“怎么啦,老弟?’——我問他。
一個妖精,而不是女人!’——他回答說,——‘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她早晚是我的……’
“我直搖頭。
“您愿不愿打賭?’——他說,——‘一周后見分曉!’
‘一言為定!’
“我們倆相互擊了一下手掌,就分開了。
“第二天,他就趕緊派遣一個專差上基茲里雅爾去采購一通一卷一卷的、各色各樣的波斯布料被運回來了,花色是那么多喲,簡直叫你數不過來。
“‘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您看怎么樣?’——他一邊向我展示那些禮物,一邊問我,——‘面對這樣的排炮,那個亞細亞美人還會堅守得住嗎?’
“‘您不了解切爾克斯女人,’——我回答說,——‘她們跟格魯吉亞女人或者外高加索的韃靼女人可是很不相同的,完全不一樣。她們有她們的規矩:她們是照另一種方式教養成人的。’——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微笑了一下,就開始用口哨吹起了一支進行曲。
“而結果還是證明我的看法沒錯:那些禮物也只有一半的效果她變得溫柔些了,不那么疑心重重了——但也不過如此;在這種情形下,他決定使出最后一招。有一天早晨,他吩咐套馬,他本人則穿上一身切爾克斯人的服裝,荷槍實彈,走進她的房間。‘貝拉!’——他說,——‘你清楚,我是多么愛你。在我決意要把你給擄來那會兒,我心想,等你一旦將我給認出來,你就會愛上我的;可我錯了:分手吧!你就留在這兒當一個支配著我的所有物品的主人吧;要是你愿意,就回到你父親那兒去吧,——總之,你現在自由了。我在你面前是有罪之人,我應當去懲罰自己;永別了,我這就要騎馬遠行——去哪兒?這我怎能知道!恐怕不久我就要踏入槍林彈雨之中,或者廝殺于刀光劍影之下了:那時就請你想起我,請你寬恕我。’——他轉過身去,向她伸出手以示辭別。她沒有握他的手,默默無語。我這時雖然站在門外,但我可以透過門縫去打量她的表情:連我也為之惋惜——這張可愛的小臉蛋竟罩上了那樣一種死人一樣的蒼白!沒聽到回答,畢巧林便向門口邁出了幾步;他渾身直打哆嗦——至于個中緣由還用給您點破嗎?我想,他這個人是真的能把他開玩笑說出的一切去付諸實現的。他就是這樣一種人,上帝知道他的!也就在他正要去拉開門那一剎那,她跳起來了,哇的一聲號陶起來,撲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您相信嗎?我那會兒正站在門外,也不禁失聲哭起來,也就是——您知道嗎,這可不是平日里的那種哭,而就是這么突如其來的——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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