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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蓋集續編  文/魯迅

第二十二章    馬上日記之二

  七月七日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后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墻倒塌聲。

  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Boris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終于莫名其妙而去;

  后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扛到中國來了,這堅苦卓絕的偉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云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中國倒也早有人紹介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于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克。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里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and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里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里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于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于《蘇俄的文藝論戰》里的里培進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據《伊凡和馬理》的譯者尾瀨敬止氏說,則作者的意思,是以為“頻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總是開放”的。那么,他還是不免于念舊。然而他眼見,身歷了革命了,知道這里面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無創造,所以他決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AlexanderBlock)也如此。他們自然是蘇聯的詩人,但若用了純馬克斯流的眼光來批評,當然也還是很有可議的處所。不過我覺得托羅茲基(Trotsky)的文藝批評,倒還不至于如此森嚴。

  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于是現出一個較新的新時代,產出更新的文藝來。

  中國自民元革命以來,所謂文藝家,沒有萎黃的,也沒有受傷的,自然更沒有消滅,也沒有苦痛和愉悅之歌。這就是因為沒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為沒有革命。

  七月八日上午,往伊東醫士寓去補牙,等在客廳里,有些無聊。四壁只掛著一幅織出的畫和兩副對,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兩顆印,一顆是姓名,一顆是頭銜;江的是“迪威將軍”,王的是“佛門弟子”。

  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利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

  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

  從去年夏天發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后,至今還在繼續厲行。

  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于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于執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點的,我們那里稱為灰茭,雖是鄉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卻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系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于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

  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凡物總是以希為貴。假如在歐美留學,畢業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張三;研究蕭伯訥,威爾士就不大妥當,何況但丁之類。《但丁傳》的作者跋忒萊爾(A.J.Butler)就說關于但丁的文獻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亞了。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書”“五經”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

  雖然夾些“流言”在內,也未必便于“學理和事實”有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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