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fēng)波之險，間關(guān)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時在座為眉樓顧夫、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美其屬余，咸來相慶。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艷。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游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盛概。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長江白浪涌象，姬轟飲巨叵羅，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姬皆頹唐潰逸。姬最溫謹(jǐn)，是日豪情逸致，則僅見。

　　乙酉，余奉母及這家眷流寓鹽官，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見姬為余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復(fù)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丘，與予指點舊游，重理前事，吳門知姬者咸稱其俊識，得所歸云。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nèi)，然環(huán)城四面，名園勝寺，夾在渚層而瀲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yán)瀨、碧浪蒼巖之勝，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是侍家君飲于家園，倉卒不敢告嚴(yán)君。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荊人不待余歸，先為潔治別室，帷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酒闌見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見君，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抵斯室，見無所不備。旁詢之，始感嘆主母之賢，而益快經(jīng)歲之矢相從不誤也。”自此姬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xué)女紅，恒月余不啟戶。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云，得憩清涼界，回視如夢如獄。居數(shù)月，于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剪彩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她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jìn)；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dāng)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zhí)役，拱立如初。余每課兩兒文，個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莊書以進(jìn)，至夜不懈。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至于視眾御下，慈兒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應(yīng)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子。姬不私銀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死能彌留，元旦次日，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立，不以殉，洵稱異人。

　　余數(shù)年來欲裒集四唐詩，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人與年為次第，每集細(xì)加評選。“搜遺失，成一代大觀。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見行甚夥，《品匯》，六百家大略耳，即《紀(jì)事本未》，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全唐詩話更覺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像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種。孟津王師向余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shù)車滿載、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職方批閱唐人詩，剞劂工費，需數(shù)千金。僻地?zé)o書可惜，近復(fù)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購之，以此經(jīng)營搜索，殊費工力，然每得一幟，必細(xì)加丹黃。他書有涉此集著，皆錄首簡，付姬收貯。至編年論人，準(zhǔn)之《唐書》。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xì)心商訂，永日終使，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宮詞，等身之書，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shù)十家《唐書》而臥。今秘閣塵封，余不忍啟，將來此志，誰克與終？付之一嘆而已。

　　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為之撫幾，姬一一求解其始未，發(fā)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

　　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賣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xù)成之，名曰《奩艷》。其書之魂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臺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今細(xì)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客春顧夫人遠(yuǎn)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稱其妙，促繡梓之。余即當(dāng)忍痛為之校讎，以終姬志。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余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鐘太傅諸帖學(xué)之。閱《戎格表》稱關(guān)帝君為賊將。選廢鐘學(xué)《曾娥碑》，日寫數(shù)千字，不訛不落。余凡有選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又嘗代余書小楷扇，存戚友處，而荊人米鹽瑣細(xì)，以及內(nèi)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發(fā)無遺。其細(xì)心專力，即吾輩好學(xué)人鮮及也。

　　姬于吳門曾學(xué)畫未城，能做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于幾硯上輒自圖寫，故于古今繪事，別有殊好。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來后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則書畫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