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自己,那是都可以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也好,今日這么說明日那么說也好。但最好是在自己的腦里想,在自己的宅子里說;或者和情人談談也不妨,橫豎她總能以“阿呀”表示其佩服,而沒有第三者與聞其事。只是,假使不自珍惜,陸續發表出來,以“領袖”“正人君子”自居,而稱這些為“思想”或“公論”之類,卻難免有多少老實人遭殃。自然,凡有神妙的變遷,原是反足以見學者文人們進步之神速的;況且文壇上本來就“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既不幸而為庸人,則給天才做一點犧牲,也正是應盡的義務。誰叫你不能研究或創作的呢?亦惟有活該吃苦而已矣!
然而,這是天才,或者是天才的奴才的崇論宏議。從庸人一方面看起來,卻不免覺得此說雖合乎理而反乎情;因為“螻蟻尚且貪生”,也還是古之明訓。所以雖然是庸人,總還想活幾天,樂一點。無奈愛管閑事是他們吃苦的根苗,坐在家里好好的,卻偏要出來尋導師,聽公論了。學者文人們正在一日千變地進步,大家跟在他后面;他走的是小彎,你走的是大彎,他在圓心里轉,你卻必得在圓周上轉,汗流浹背而終于不知所以,那自然是不待數計龜卜而后知的。
什么事情都要干,干,干!那當然是名言,但是倘有傻子真去買了手槍,就必要深悔前非,更進而悟到救國必先求學。這當然也是名言,何用多說呢,就遵諭鉆進研究室去。待到有一天,你發見了一顆新彗星,或者知道了劉歆并非劉向的兒子之后,跳出來救國時,先覺者可是“杳如黃鶴”了,尋來尋去,也許會在戲園子里發見。你不要再菲薄那“小東人嗯嗯!哪,唉唉唉!”罷:這是藝術。聽說“人類不僅是理智的動物”,必須“種種方面有充分發達的人,才可以算完人”呀,學者之在戲園,乃是“在感情方面求種種的美”。
“束發小生”變成先生,從研究室里鉆出,救國的資格也許有一點了,卻不料還是一個精神上種種方面沒有充分發達的畸形物,真是可憐可憐。
那么,立刻看夜戲,去求種種的美去,怎么樣?誰知道呢。也許學者已經出戲園,學說也跟著長進(俗稱改變,非也)了。
叔本華先生以厭世名一時,近來中國的紳士們卻獨獨賞識了他的《婦人論》。的確,他的罵女人雖然還合紳士們的脾胃,但別的話卻實在很有些和我們不相宜的。即如《讀書和書籍》那一篇里,就說,“我們讀著的時候,別人卻替我們想。我們不過反復了這人的心的過程。……然而本來底地說起來,則讀書時,我們的腦已非自己的活動地。這是別人的思想的戰場了。”但是我們的學者文人們卻正需要這樣的戰場——未經老練的青年的腦髓。但也并非在這上面和別的強敵戰斗,乃是今日之我打昨日之我,“道義”之手批“公理”之頰——說得俗一點,自己打嘴巴。作了這樣的戰場者,怎么還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這一月來,不知怎的又有幾個學者文人或批評家亡魂失魄了,仿佛他們在上月底才從娘胎鉆出,毫不知道民國十四年十二月以前的事似的。女師大學生一歸她們被占的本校,就有人引以為例,說張胡子或李胡子可以“派兵送一二百學生占據了二三千學生的北大”。如果這樣,北大學生確應該群起而將女師大撲滅,以免張胡或李胡援例,確保母校的安全。
但我記得北大剛舉行過二十七周年紀念,那建立的歷史,是并非由章士釗將張胡或李胡將要率領的二百學生拖出,然后改立北大,招生三千,以掩人耳目的。這樣的比附,簡直是在青年的腦上打滾。夏間,則也可以稱為“挑剔風潮”。但也許批評界有時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正如天才之在文壇一樣的。
學者文人們最好是有這樣的一個特權,月月,時時,自己和自己戰,——即自己打嘴巴。免得庸人不知,以常人為例,誤以為連一點“閑話”也講不清楚。
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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