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無論是誰,只要站在“辯誣”的地位的,無論辯白與否,都已經(jīng)是屈辱。更何況受了實際的大損害之后,還得來辯誣。
我們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國巡捕擊殺了,我們并不還擊,卻先來趕緊洗刷犧牲者的罪名。說道我們并非“赤化”,因為沒有受別國的煽動;說道我們并非“暴徒”,因為都是空手,沒有兵器的。我不解為什么中國人如果真使中國赤化,真在中國暴動,就得聽英捕來處死刑?記得新希臘人也曾用兵器對付過國內(nèi)的土耳其人,卻并不被稱為暴徒;俄國確已赤化多年了,也沒有得到別國開槍的懲罰。而獨有中國人,則市民被殺之后,還要皇皇然辯誣,張著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實,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為我們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緣故。
因此我們就覺得含冤,大叫著偽文明的破產(chǎn)??墒俏拿魇窍騺砣绱说模⒎堑浆F(xiàn)在才將假面具揭下來。只因為這樣的損害,以前是別民族所受,我們不知道,或者是我們原已屢次受過,現(xiàn)在都已忘卻罷了。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現(xiàn),那萌芽或者只在幾個先驅(qū)者和幾群被迫壓民族的腦中。但是,當自己有了力量的時候,卻往往離而為二了。
但英國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們已經(jīng)看見各國無黨派智識階級勞動者所組織的國際工人后援會,大表同情于中國的《致中國國民宣言》了。列名的人,英國就有培那特蕭(BernardShaw),中國的留心世界文學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法國則巴爾布斯(HenriBarbusse),中國也曾譯過他的作品。他的母親卻是英國人;或者說,因此他也富有實行的質(zhì)素,法國作家所常有的享樂的氣息,在他的作品中是絲毫也沒有的?,F(xiàn)在都出而為中國鳴不平了,所以我覺得英國人的品性,我們可學的地方還多著,——但自然除了捕頭,商人,和看見學生的游行而在屋頂拍手嘲笑的娘兒們。
我并非說我們應該做“愛敵若友”的人,不過說我們目下委實并沒有認誰作敵。近來的文字中,雖然偶有“認清敵人”這些話,那是行文過火的毛病。倘有敵人,我們就早該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償血”了。而現(xiàn)在我們所要求的是什么呢?辯誣之后,不過想得點輕微的補償;那辦法雖說有十幾條,總而言之,單是“不相往來”,成為“路人”而已。雖是對于本來極密的友人,怕也不過如此罷。
然而將實話說出來,就是:因為公道和實力還沒有合為一體,而我們只抓得了公道,所以滿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殺戮。
如果我們永遠只有公道,就得永遠著力于辯誣,終身空忙碌。這幾天有些紙貼在墻上,仿佛叫人勿看《順天時報》似的。我從來就不大看這報,但也并非“排外”,實在因為它的好惡,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間有很確,為中國人自己不肯說的話。大概兩三年前,正值一種愛國運動的時候罷,偶見一篇它的社論,大意說,一國當衰弊之際,總有兩種意見不同的人。一是民氣論者,側(cè)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后者多則將強。我想,這是很不錯的;而且我們應該時時記得的。
可惜中國歷來就獨多民氣論者,到現(xiàn)在還如此。如果長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將來會連辯誣的精力也沒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氣時,尤必須同時設(shè)法增長國民的實力,還要永遠這樣的干下去。
因此,中國青年負擔的煩重,就數(shù)倍于別國的青年了。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wěn)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xiàn)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對手又是堅強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大可以借此來磨練。
假定現(xiàn)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于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斗三十年。
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shù)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只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我們更無須遲疑,只是試練自己,自求生存,對誰也不懷惡意的干下去。
但足以破滅這運動的持續(xù)的危機,在目下就有三樣: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傳,鄙棄他事;二是對同類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為國賊,為洋奴;三是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1急不擇言
“急不擇言”的病源,并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上海的英國捕頭殘殺市民之后,我們就大驚憤,大嚷道:
偽文明人的真面目顯露了!那么,足見以前還以為他們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國有槍階級的焚掠平民,屠殺平民,卻向來不很有人抗議。莫非因為動手的是“國貨”,所以連殘殺也得歡迎;還是我們原是真野蠻,所以自己殺幾個自家人就不足為奇呢?
自家相殺和為異族所殺當然有些不同。譬如一個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氣和,被別人打了,就非常氣忿。但一個人而至于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難免為別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實還沒有消除。
我們確有點慌亂了,反基督教的叫喊的尾聲還在,而許多人已頗佩服那教士的對于上海事件的公證;并且還有去向羅馬教皇訴苦的。一流血,風氣就會這樣的轉(zhuǎn)變。
2一致對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么趁我忙亂的時候,又將我的東西拿走了?現(xiàn)在拿出來,還我罷!”
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樣危急時候,你還只記得自己的東西么?亡國奴!”
3“同胞同胞!”
我愿意自首我的罪名: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極少的幾個錢,可是本意并不在以此救國,倒是為了看見那些老實的學生們熱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給他們碰釘子。
學生們在演講的時候常常說,“同胞,同胞!……”但你們可知道你們所有的是怎樣的“同胞”,這些“同胞”是怎樣的心么?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說出之前,募捐的人們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鄰有幾個小學生,常常用幾張小紙片,寫些幼稚的宣傳文,用他們?nèi)跣〉耐螅瑏碣N在電桿或墻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見多被撕掉了。雖然不知道撕的是誰,但未必是英國人或日本人罷。
“同胞,同胞!……”學生們說。
我敢于說,中國人中,仇視那真誠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國或日本人還兇險。為“排貨”復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國人!
要中國好起來,還得做別樣的工作。
這回在北京的演講和募捐之后,學生們和社會上各色人物接觸的機會已經(jīng)很不少了,我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將所見,所受,所感的都寫出來,無論是好的,壞的,像樣的,丟臉的,可恥的,可悲的,全給它發(fā)表,給大家看看我們究竟有著怎樣的“同胞”。
明白以后,這才可以計畫別樣的工作。
而且也無須掩飾。即使所發(fā)見的并無所謂同胞,也可以從頭創(chuàng)造的;即使所發(fā)見的不過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戰(zhàn)斗的。
而且也無須掩飾了,外國人的知道我們,常比我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試舉一個極近便的例,則中國人自編的《北京指南》,還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確!
4斷指和暈倒
又是砍下指頭,又是當場暈倒。斷指是極小部分的自殺,暈倒是極暫時中的死亡。我希望這樣的教育不普及;從此以后,不再有這樣的現(xiàn)象。
5文學家有什么用?
因為滬案發(fā)生以后,沒有一個文學家出來“狂喊”,就有人發(fā)了疑問了,曰:“文學家究竟有什么用處?”今敢敬謹答曰:文學家除了謅幾句所謂詩文之外,實在毫無用處。
中國現(xiàn)下的所謂文學家又作別論;即使是真的文學大家,然而卻不是“詩文大全”,每一個題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會在萬籟無聲時大呼,也會在金鼓喧闐中沉默。LeonardodaVinci非常敏感,但為要研究人的臨死時的恐怖苦悶的表情,卻去看殺頭。中國的文學家固然并未狂喊,卻還不至于如此冷靜。況且有一首《血花繽紛》,不是早經(jīng)發(fā)表了么?雖然還沒有得到是否“狂喊”的定評。
文學家也許應該狂喊了。查老例,做事的總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漢口的犧牲者的姓名早已忘得干干凈凈,詩文卻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還要感動別人,啟發(fā)后人。
這倒是文學家的用處。血的犧牲者倘要講用處,或者還不如做文學家。
6“到民間去”
但是,好許多青年要回去了。
從近時的言論上看來,舊家庭仿佛是一個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過在事實上,卻似乎還不失為到底可愛的東西,比無論什么都富于攝引力。兒時的釣游之地,當然很使人懷念的,何況在和大都會隔絕的城鄉(xiāng)中,更可以暫息大半年來努力向上的疲勞呢。
更何況這也可以算是“到民間去”。
但從此也可以知道:我們的“民間”怎樣;青年單獨到民間時,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這一個標語時又怎樣?
將這經(jīng)歷牢牢記住,倘將來從民間來,在北京再遇到一同大叫這一個標語的時候,回憶起來,就知道自己是在說真還是撒誑。
那么,就許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
7魂靈的斷頭臺
近年以來,每個夏季,大抵是有槍階級的打架季節(jié),也是青年們的魂靈的斷頭臺。
到暑假,畢業(yè)的都走散了,升學的還未進來,其余的也大半回到家鄉(xiāng)去。各樣同盟于是暫別,喊聲于是低微,運動于是銷沉,刊物于是中輟。好像炎熱的巨刃從天而降,將神經(jīng)中樞突然斬斷,使這首都忽而成為尸骸。但獨有狐鬼卻仍在死尸上往來,從從容容地豎起它占領(lǐng)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氣爽時節(jié),青年們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經(jīng)新陳代謝。他們在未曾領(lǐng)略過的首善之區(qū)的使人健忘的空氣中,又開始了新的生活,正如畢業(yè)的人們在去年秋天曾經(jīng)開始過的新的生活一般。
于是一切古董和廢物,就都使人覺得永遠新鮮;自然也就覺不出周圍是進步還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見的是鬼還是人。不幸而又有事變起來,也只得還在這樣的世上,這樣的人間,仍舊“同胞同胞”的叫喊。
8還是一無所有
中國的精神文明,早被槍炮打敗了,經(jīng)過了許多經(jīng)驗,已經(jīng)要證明所有的還是一無所有。諱言這“一無所有”,自然可以聊以自慰;倘更鋪排得好聽一點,還可以寒天烘火爐一樣,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兒。但那報應是永遠無藥可醫(yī),一切犧牲全都白費,因為在大家打著盹兒的時候,狐鬼反將犧牲吃盡,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須從此有記性,觀四向而聽八方,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都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tǒng)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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