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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馬扎羅的雪  文/海明威

第一章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奇怪的是它一點也不痛,”他說。“你知道,開始的時候它就是這樣。”

  “真是這樣嗎?”

  “千真萬確。可我感到非常抱歉,這股氣味準叫你受不了啦。”

  “別這么說!請你別這么說。”

  “你瞧那些鳥兒,”他說。“到底是這兒的風景,還是我這股氣味吸引了它們?”

  男人躺在一張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樹的濃蔭里,他越過樹蔭向那片陽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兒有三只碩大的鳥討厭地蜷伏著,天空中還有十幾只在展翅翱翔,當它們掠過時,投下了迅疾移動的影子。

  “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在那兒盤旋了,”他說。“今天是它們第一次落到地上來。我起先還很仔細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態,心想一旦我寫一篇短篇小說的時候,也許會用得上它們。現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別寫這些,”她說。

  “我只是說說罷了,”他說,“我要是說著話兒,就會感到輕松得多。可是我不想讓你心煩。”

  “你知道這不會讓我心煩,”她說,“我是因為沒法出點兒力,才搞得這么焦灼的。

  我想在飛機來到以前,咱們不妨盡可能輕松一點兒。”

  “或者直等到飛機根本不來的時候。”

  “請你告訴我能做些什么吧。總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這條腿鋸下來,這樣就可以不讓它蔓延開去了,不過,我懷疑這樣恐怕也不成。也許你可以把我打死。你現在是個好射手啦。我教過你打*,不是嗎?”

  “請你別這么說。我能給你讀點什么嗎?”

  “讀什么呢?”

  “咱們書包里不論哪本咱們沒有讀過的書都行。”

  “我可聽不進啦,”他說,“只有談話最輕松了。咱們來吵嘴吧,吵吵嘴時間就過得快。”

  “我不吵嘴。我從來就不想吵嘴。咱們再不要吵嘴啦。不管咱們心里有多煩躁。說不定今天他們會乘另外一輛卡車回來的。也說不定飛機會來到的。”

  “我不想動了,”男人說,“現在轉移已經沒有什么意思了,除非使你心里輕松一些。”

  “這是懦弱的表現。”

  “你就不能讓一個男人盡可能死得輕松一點兒,非得把他痛罵一頓不可嗎?你辱罵我有什么用處呢?”

  “你不會死的。”

  “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他朝那三只討厭的大鳥蹲伏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里。第四只掠飛而下,它快步飛奔,接著,蹣跚地緩步向那幾只走去。

  “每個營地都有這些鳥兒。你從來沒有注意罷了。要是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不會死。”

  “你這是從哪兒讀到的?你這個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還有別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這可一向是我的行當哩。”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接著越過那片灼熱而炫目的平原,眺望灌木叢的邊緣。

  在黃色的平原上,有幾只野羊顯得又小又白,在遠處,他看見一群斑馬,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顯得白花花的。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有清洌的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干涸的水穴,每當清晨時分,沙松雞就在那兒飛翔。

  “你要不要我給你讀點什么?”她問道。她坐在帆布床邊的一張帆布椅上。

  “有一陣微風吹來了。”

  “不要,謝謝你。”

  “也許卡車會來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卡車來不來。”

  “我可是在乎。”

  “你在乎的東西多著哩,我可不在乎。”

  “并不很多,哈里。”

  “喝點酒怎么樣?”

  “喝酒對你是有害的。在布萊克出版的書里說,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應該喝酒啦。”

  “莫洛!”他喚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應該喝酒,”她說。“我說你自暴自棄,就是這個意思。書上說酒對你是有害的。我就知道酒對你是有害的。”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現在一切就這樣完了,他想。現在他再沒有機會來了結這一切了。一切就這樣在為喝一杯酒這種小事爭吵中了結了。

  自從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也消失了,他現在感到的只是一種強烈的厭倦和憤怒:這居然就是結局。至于這個結局現在正在來臨,他倒并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來它就一直縈繞著他;但是現在它本身并不說明任何意義。真奇怪,只要你厭倦夠了,就能這樣輕而易舉地達到這個結局。

  現在他再也不能把原來打算留到將來寫作的題材寫出來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夠的了解以后才動筆,這樣可以寫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試著寫這些東西的時候遭遇失敗了。也許你永遠不能把這些東西寫出來,這就是你為什么一再延宕,遲遲沒有動筆的緣故。得了,現在,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但愿咱們壓根兒沒上這兒來,”女人說。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里舉著的酒杯。

  “在巴黎你決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你一向說你喜歡巴黎。咱們本來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任何別的地方去。不管哪兒我都愿意去。我說過你要上哪兒我都愿意去。

  要是你想打獵,咱們本來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會很舒服的。”

  “你有的是該死的錢,”他說。

  “這么說是不公平的,”她說。“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的一樣。我撇下了一切,不管上哪兒,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們壓根兒沒上這兒來。”

  “你說過你喜歡這兒。”

  “我是說過的,那時你平安無事。可現在我恨這兒。我不明白干嗎非得讓你的腿出岔兒。咱們到底干了什么,要讓咱們遇到這樣的事?”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開頭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給抹上碘酒,隨后又根本沒有去注意它,因為我是從不感染的。后來等它嚴重了,別的抗菌劑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這個。”

  “要是咱們雇了一個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個半瓶子醋的吉庫尤人司機,他也許就會檢查機油,而決不會把卡車的軸承燒毀啦。”

  “我不是指這個。”

  “要是你沒有離開你自己的人——你那些該死的威斯特伯里、薩拉托加和棕櫚灘的老相識——偏偏撿上了我——”

  “不,我是愛上了你。你這么說,是不公平的。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

  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么想。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哈里,你在說些什么?你昏了頭啦。”

  “沒有,我已經沒有頭可以發昏了。”

  “你別喝酒啦,”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喝酒啦。只要咱們能辦到的事,咱們就得盡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說。“我可是已經累啦。”

  現在,在他的腦海里,他看見的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車站,他正背著背包站在那里,現在正是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當時在撤退以后他正準備離開色雷斯。這是他準備留待將來寫的一段情景,還有下面一段情節:早晨吃早餐的時候,眺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的積雪,南森的女秘書問那個老頭兒,山上是不是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這會兒還不到下雪的時候哩。于是那個女秘書把老頭兒的話重復講給其他幾個姑娘聽,不,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都說,那不是雪,咱們都看錯了。

  可是等他提出交換居民,把她們送往山里去的時候,那年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圣誕節在高厄塔耳山,雪也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那年他們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口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間屋子,他們睡在裝著山毛櫸樹葉的墊子上,這時那個逃兵跑進屋來,兩只腳在雪地里凍得鮮血直流。他說憲兵就在他后面緊緊追趕,于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羊毛襪子,并且纏住憲兵閑扯,直到雪花蓋沒了逃兵的足跡。

  在希倫茲,圣誕節那天,雪是那么晶瑩閃耀,你從酒吧間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發痛,你看見每個人都從教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們肩上背著沉重的滑雪板,就是從那兒走上松林覆蓋的陡峭的群山旁的那條給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黃色的河濱大路的,他們那次大滑雪,就是從那兒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來平滑得象糕餅上的糖霜,輕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記得那次闃無聲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仿佛象一只飛鳥從天而降。

  他們在“梅德納爾之家”被大雪封了一個星期,在暴風雪期間,他們挨著燈光,在煙霧彌漫中玩牌,倫特先生輸得越多,**也跟著越下越大。最后他輸得精光,把什么東西都輸光了,把滑雪學校的錢和那一季的全部收益都輸光了,接著把他的資金也輸光了。他能看到倫特先生那長長的鼻子,撿起了牌,接著翻開牌說,“不看。”

  那時候總是**。天不下雪,你**,雪下得太多,你又是**。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里的時間。

  可是關于這些,他連一行字都沒有寫;還有那個凜冽而晴朗的圣誕節,平原那邊顯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納飛過防線去轟炸那列運送奧地利軍官去休假的火車,當軍官們四散奔跑的時候,他用**掃射他們。他記得后來加德納走進食堂,開始談起這件事。大家聽他講了以后,鴉雀無聲,接著有個人說,“你這個該死的殺人壞種。”

  關于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沒有寫。

  他們殺死的那些奧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奧地利人。漢斯,那年一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國王—獵人客店”里的,他們一起到那家鋸木廠上面那個小山谷去獵兔的時候,他們還談起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斗和向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進攻,這些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

  關于孟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陀,正確的譯音應為蒙特科爾維諾,阿爾西陀(Arsiedo)正確的譯音是阿爾西洛(Arsiero)。),他也一個字都沒有寫。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他住過幾個冬天?住過四個冬天,于是他記起那個賣狐貍的人,當時他們到了布盧登茨,那回是去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兒,記起在那結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著“嗨!嗬!羅利說!”一面滑過最后一段坡道,筆直向那險峻的陡坡飛沖而下,接著轉了三個彎滑到果園,從果園出來又越過那道溝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條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縛帶,踢下滑雪板,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墻上,燈光從窗里照射出來,屋子里,在煙霧繚繞、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

  “在巴黎咱們住在哪兒?”他問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邊一只帆布椅里,現在,在非洲。

  “在克里昂。這你是知道的。”

  “為什么我知道是那兒?”

  “咱們始終住在那兒。”

  “不,并不是始終住在那兒。”

  “咱們在那兒住過,在圣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是一堆糞,”哈里說。“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要是你一定得離開人間的話,”她說,“是不是你非得把你沒法帶走的都砍盡殺絕不可呢?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東西都帶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馬,你的妻子都殺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燒掉呢?”

  “對,”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我的盔甲。”

  “你別這么說。”

  “好吧。我不說了。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現在這么說,已經有點兒晚啦。”

  “那好吧,我就繼續來傷害你。這樣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歡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一件事,我現在不能干了。”

  “不,這可不是實話。你喜歡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歡干的,我也都干過。”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別那么夸耀啦,行嗎?”

  他望著她,看見她在哭了。

  “你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么說有趣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

  咱們剛開始談話的時候,我還是好好的。我并沒有意思要這樣開場,可是現在我蠢得象個老傻瓜似的,對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親愛的,我說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愛你,真的。

  你知道我愛你。我從來沒有象愛你這樣愛過任何別的女人。”

  他不知不覺地說出了他平時用來謀生糊口的那套說慣了的謊話。

  “你對我挺好。”

  “你這個壞娘們,”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壞娘們。這是詩。

  現在我滿身都是詩。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別說了。哈里,為什么你現在一定要變得這樣惡狠狠的?”

  “任何東西我都不愿留下來,”男人說。“我不愿意有什么東西在我身后留下來。”

  現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會。夕陽已隱沒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陰影,一些小動物正在營地近旁吃食;它們的頭很快地一起一落,擺動著尾巴,他看著它們現在正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那幾只大鳥不再在地上等著了。它們都沉重地棲息在一棵樹上。它們還有很多。他那個隨身侍候的男仆正站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要什么嗎?”

  “不要什么。”

  她打獵去了,想搞一點獸肉,她知道他喜歡看打獵,有心跑得遠遠的,這樣她就不會驚擾這一小片平原而讓他看到她在打獵了。她總是那么體貼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讀到過的,或是她聽人講過的,她都考慮得很周到。

  這不是她的過錯,他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已經完了。一個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說的話,都不是真心實意呢?怎么能知道你說的話,不過是出于習慣,而且只是為了貪圖舒服呢?自從他對自己說的話不再當真以后,他靠謊話跟女人相處,比他過去對她們說真心話更成功。

  他撒謊并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說。他曾經享有過生命,他的生命已經完結,接著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更多的錢,在從前那些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不讓自己思想,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這樣一副好內臟,因此你沒有那樣垮下來,他們大部分都垮下來了,而你卻沒有垮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說你要寫這些人,寫這些非常有錢的人;你說你實在并不屬于他們這一類,而只是他們那個國度里的一個間諜;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度,并且寫這個國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個熟悉這個國度的人來寫它。可是他永遠不會寫了,因為每天什么都不寫,貪圖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視的角色,就磨鈍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時候,那些他現在認識的人都感到愜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運的時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這兒來,為的是要從頭開始。他們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適來非洲作狩獵旅行的。沒有艱苦,但也沒有奢華,他曾想這樣他就能重新進行訓練。這樣或許他就能夠把他心靈上的脂肪去掉,象一個拳擊手,為了消耗體內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訓練一樣。

  她曾經喜歡這次狩獵旅行來著。她說過他愛這次狩獵旅行。凡是激動人心的事情,能因此變換一下環境,能結識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愛。他也曾經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復的幻覺。現在如果就這樣了結,他知道事實就是如此,他不必變得象一條蛇那樣,因為背脊給打斷了就啃咬自己。這不是她的過錯。如果不是她,也會有別的女人。如果他以謊言為生,他就應該試著以謊言而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

  她的*打得挺好,這個善良的,這個有錢的娘們,這個他的才能的體貼的守護人和破壞者。廢話,是他自己毀了自己的才能。他為什么要嗔怪這個女人,就因為她好好地供養了他?他雖然有才能,但是因為棄而不用,因為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為酗酒過度而磨鈍了敏銳的感覺,因為懶散,因為怠惰,因為勢利,因為傲慢和偏見,因為其他種種緣故,他毀滅了自己的才能。這算是什么?一張舊書目錄卡?

  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沒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從來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總是用它來決定他能做些什么。他決意不靠鋼筆或鉛筆謀生,而靠別的東西謀生。說來也怪,是不是?

  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為什么這另一個女人總是要比前一個女人更有錢?

  可是當他不再真心戀愛的時候,當他只是撒謊的時候,就象現在對這個女人那樣,她比所有他愛過的女人更有錢,她有的是錢,她有過丈夫,孩子,她找過情人,但是她不滿意那些情人,她傾心地愛他,把他當作一位作家,當作一個男子漢,當作一個伴侶,當作一份引為驕傲的財產來愛他——說來也怪,當他根本不愛她,而且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能給予她的,居然比他過去真心戀愛的時候還多。

  咱們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過活的,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

  他的一生都是出賣生命力,不管是以這種形式或者那種形式。而當你并不十分鐘情的時候,你越是看重金錢。他發現了這一點,但是他決不會寫這些了,現在也不會寫了。不,他不會寫了,盡管這是很值得一寫的東西。

  現在她走近來了,穿過那片空地向營地走過來了。她穿著馬褲,擎著她的來**,兩個男仆扛著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來。她仍然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軀也很動人,她對床第之樂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歡她的臉龐,她讀過大量的書,她喜歡騎馬和**,當然,她酒喝得太多。她還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的時候,丈夫就死了,在一個很短暫的時間里,她把心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卻并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就感到不自在,她還專心致志地養馬,讀書和喝酒。她喜歡在黃昏吃晚飯前讀書,一面閱讀一面喝威士忌蘇打。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飯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夠使她昏昏欲睡了。

  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況。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覺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厭煩。她嫁過一個丈夫,他從沒有使她厭煩,而這些人卻使她感到厭煩透了。

  接著,她的一個孩子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去了,事件過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劑了,她必須建立另一種生活。突然間,孤身獨處嚇得她心驚膽戰。但是她要跟一個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發生得很簡單。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向羨慕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為了獲得他而采取的種種步驟,以及她最后愛上了他的那種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組成部分,在這個過程中她給自己建立起一個新生活,而他則出售他舊生活的殘余。

  他出售他舊生活的殘余,是為了換取安全,也是為了換取安逸,除此以外,還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會給他買什么。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樣,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別是她,因為她更有錢,因為她很有風趣,很有欣賞力,而且因為她從不大吵大鬧。可是現在她重新建立的這個生活行將結束了,因為兩個星期以前,一根荊棘刺破了他的膝蓋,而他沒有給傷口涂上碘酒,當時他們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這群羚羊站立著,揚起了頭窺視著,一面用鼻子嗅著空氣,耳朵向兩邊張開著,只等一聲響動就準備奔入叢林。他沒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們已跑掉了。

  現在她到這兒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她,“你好,”他說。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訴他。“它能給你做一碗好湯喝,我還讓他們搗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這會兒覺得怎么樣?”

  “好多啦。”

  “這該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過你也許會好起來的。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個好覺。你跑得遠嗎?”

  “我沒有跑遠,就在山后面。我一*打中了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愛打*。我已經愛上非洲了。說真的,要是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獵是多么有趣。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也愛這個地方。”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覺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剛才你難受得那樣,我簡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樣跟我說話了,好嗎?你答應我嗎?”

  “不會了,”他說。“我記不起我說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給毀掉,是嗎?我不過是個中年婦女,可是我愛你,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經給毀了兩三次啦。你不會再把我給毀掉吧,是嗎?”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幾次,”他說。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毀滅。咱們就是給安排了這樣毀滅的。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會來?”

  “我有把握。飛機一定要來的。仆人已經把木柴都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兒足夠讓飛機著陸,咱們在空地兩頭準備好兩堆濃煙。”

  “你憑什么認為飛機明天會來呢?”

  “我有把握它準定會來。現在它已經耽誤了。這樣,到了城里,他們就會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們就可以搞點兒毀滅,而不是那種討厭的談話。”

  “咱們喝點酒好嗎?太陽落山啦。”

  “你想喝嗎?”

  “我想喝一杯。”

  “咱們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

  她喚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等我洗過澡再穿……”

  他們喝著酒的時候,天漸漸暗下來,在這暮色蒼茫沒法瞄準打*的時刻,一只鬣狗穿過那片空地往山那邊跑去了。

  “那個雜種每天晚上都跑過那兒,”男人說。“兩個星期以來,每晚都是這樣。”

  “每天晚上發出那種聲音來的就是它。盡管這是一種討厭的野獸,可我不在乎。”

  他們一起喝著酒,沒有痛的感覺,只是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適,兩個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帳篷上跳躍,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懷有的那種默認的心情,現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確實對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對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個好女人,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這當兒,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這個念頭象一種突如其來的沖擊;不是流水或者疾風那樣的沖擊;而是一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沖擊,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卻沿著這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邊緣輕輕地溜過來了。

  “干什么,哈里?”她問他。

  “沒有什么,”他說。“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坐到上風那一邊去。”

  “莫洛給你換藥了沒有?”

  “換過了。我剛敷上硼酸膏。”

  “你覺得怎么樣?”

  “有點顫抖。”

  “我要進去洗澡了,”她說。“我馬上就會出來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飯,然后把帆布床抬進去。”

  這樣,他自言自語地說,咱們結束吵嘴,是做對啦。他跟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大吵大鬧過,而他跟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卻吵得很厲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蝕作用,總是毀了他們共同懷有的感情:他愛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這樣就把一切全都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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