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殘酷的衰落：虛幻的機(jī)會

　　圣誕節(jié)一過，萬斯夫婦就回到了紐約，他們沒有忘記嘉莉。但是他們，或者更確切地說，萬斯太太卻從未去拜訪過她，原因很簡單，嘉莉沒有寫信告知自己的地址。按她的性格，當(dāng)她還住在七十八街時，倒是一直和萬斯太太通信的。可是當(dāng)她被迫搬進(jìn)十三街以后，她害怕萬斯太太會認(rèn)為這意味著他們處境艱難，因而就想方設(shè)法不透露她的新住址。由于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辦法，她只好忍痛割愛，干脆就不給她的朋友寫信了。萬斯太太感到奇怪，怎么會這樣音信全無，以為嘉莉一定是離開了這座城市，最后就當(dāng)她失蹤了，不再去想她。因此，當(dāng)她到十四街去買東西，碰見嘉莉也在那里買東西時，著實(shí)吃了一驚。

　　“哎呀，惠勒太太，"萬斯太太說，從頭到腳掃了嘉莉一眼，"你去哪里了？為什么你不來看我？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的情況怎么樣了。真的，我--”“看見你我太高興了，"嘉莉說，既高興又為難。什么時候不好，偏偏趕個時候碰到萬斯太太，真是再糟不過了。"呃，我就住在這一帶。我一直想來看你。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五十八街，"萬斯太太說，"就在第七大道過去--二百一十八號。你為什么不來看我呢？”“我會來的，"嘉莉說道。"真的，我一直想來。我知道我應(yīng)該來的。真是遺憾。可是，你知道-—”“你的門牌號碼是什么？"萬斯太太問。

　　“十三街，"嘉莉很不情愿地說，"西一百一十二號。”“喔，"萬斯太太說，”那就在這附近，是不是？”“是的，"嘉莉說，"你什么時候一定要過來看我埃”“好的，你是個好人，"萬斯太太笑著說，這時她注意到嘉莉的外表有了一些變化。“這個地址也很說明問題，"她又對自己說，"他們一定是手頭拮據(jù)了。"不過她還是非常喜歡嘉莉，總想照顧她。

　　“跟我一起進(jìn)來一下吧，"她大聲說，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家商店。

　　當(dāng)嘉莉回到家時，赫斯渥還是像往常一樣，在那里看報(bào)紙。他似乎對自己處境完全無動于衷，他至少有四天沒刮胡子了。

　　“唉，"嘉莉想，"要是她來這里看見他這個樣子，會怎么想呢？"她搖了搖頭，心里難受極了。看來她的處境已經(jīng)變得無法忍受了。

　　她被逼急了，吃晚飯的時候問道：

　　“那家批發(fā)行有什么消息給你嗎？”

　　“沒有，"他說。"他們不要沒有經(jīng)驗(yàn)的人。"嘉莉不再談?wù)撨@個話題，覺得談不下去了。

　　“今天下午，我遇見了萬斯太太。"過了一會兒，她說。

　　“喔，是嗎？"他回答。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紐約，"嘉莉繼續(xù)說道，"她打扮得真是漂亮。”“哦，只要她丈夫肯為此花錢，她就打扮得起，"赫斯渥回答。"他有份輕松的工作。"赫斯渥在盯著報(bào)紙看。他看不見嘉莉投向他的無限疲憊和不滿的眼神。

　　“她說她想什么時候來這里看看我們。”

　　“她過了很久才想起這個，是不是？"赫斯渥帶著一種挖苦的口氣說。

　　他不喜歡這個女人，因?yàn)樗珪ㄥX。

　　“哦，這我就不知道了，"嘉莉說，這個人的態(tài)度激怒了她。

　　“也許，我并不想要她來。”

　　“她太會享受了，"赫斯渥說，意味深長。"除非很有錢，否則誰也伺候不了她。”“萬斯先生看來并不覺得這有多難。”“他眼下可能還不難，"赫斯渥固執(zhí)地答道，十分明白這話的意思。"可是他的日子還早著呢。誰也說不準(zhǔn)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他也可能會像其他人一樣地垮下來。"這個人的態(tài)度真有點(diǎn)無賴的味道。他像是用發(fā)亮的眼睛斜睨著那些幸運(yùn)的人，巴望著他們失敗。他自己的處境則好像是件無關(guān)的事，不在考慮之內(nèi)。

　　這是他從前的過于自信和獨(dú)立精神殘留在他身上的東西。他坐在家里，從報(bào)上看著別人的活動，有時就會產(chǎn)生這種自以為是、不肯服輸?shù)男那椤Ｒ坏┩浟嗽诮稚系教幈疾ǖ钠诟泻退奶帉ふ业穆淦窍鄷r，他有時就會豎起耳朵，仿佛聽見自己在說：“我還是有事可做的。我還沒有完蛋呢。只要我愿意下勁去找，會找到很多事情做的。"就在這樣的心情下，他偶爾會打扮整齊，去修一下面，然后戴上手套，興沖沖地動身出門。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biāo)。這更像是晴雨表上的變化。他只是覺得這時想出門去做些什么事情。

　　這種時候他的錢也要被花去一些。他知道市區(qū)的幾家**他在市區(qū)的酒店里和市政廳附近有幾個熟人。去看看他們，友好地拉幾句家常話，這也是一種調(diào)劑。

　　他曾經(jīng)打得一手好撲克。有很多次和朋友玩牌，他凈贏了１００多塊錢，當(dāng)時這筆錢只不過是為玩牌助助興，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他又想玩牌了。

　　“我也許會贏它個２００塊錢。我還沒有荒疏。"公道一些說，他是在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想法之后才付諸行動的。

　　他第一次去的那家**是在西街一家酒店的樓上，靠近一個渡口。他以前去過那里。同時有幾桌牌在打。他觀察了一會兒，就每次發(fā)牌前下的底注來看，牌局的輸贏數(shù)目是很可觀的。

　　“給我發(fā)一副牌，"在新的一局開始時，他說，他拉過來一把椅子，研究著手上的牌。那些玩牌的人默默地打量著他，雖然很不明顯，但卻十分仔細(xì)。

　　開始時，他的手氣不好。他拿到了一副雜牌，既沒有順子，也沒有對子。開局了。

　　“我不跟，"他說。

　　照他手上的這副牌，他寧愿輸?shù)羲碌牡鬃ⅰ４虻胶髞恚氖謿膺€不錯，最終他贏了幾塊錢離開了。

　　次日下午，他又來了，想找點(diǎn)樂趣并贏些錢。這一次，他拿到一副三條的牌，堅(jiān)持打了下去，結(jié)果輸?shù)煤軕K。和他對桌的是一個好斗的愛爾蘭青年。此人是當(dāng)?shù)靥鼓侥崤煽刂频倪x區(qū)的一個政治食客，他手里有一副更好的牌。這個家伙打牌時咬住對方不放，這使赫斯渥吃了一驚。他連連下注而且不動聲色，如果他是要誘使對方攤牌，這種手段也是很高明的。赫斯渥開始拿不準(zhǔn)了，但是還保持著至少是想要保持著鎮(zhèn)定的神態(tài)，從前他就是憑這個來騙過那些工于心計(jì)的**的。這些**似乎是在琢磨對方的思想和心情，而不是在觀察對方外表的跡象，不管這些跡象有多微妙。他克服不了內(nèi)心的膽怯，想著這人是有著一副更好的牌，會堅(jiān)持到底，倘若他愿意的話，會把最后的一塊錢也放入**的。可是，他還是希望能多贏點(diǎn)錢--他手上的牌好極了。為什么不再加５塊錢的注呢？

　　“我加你３塊錢，"那個青年說。

　　“我加５塊，"赫斯渥說，推出他的籌碼。

　　“照樣加倍，"那個青年說，推出一小摞紅色籌碼。

　　“給我再來些籌碼，"赫斯渥拿出一張鈔票，對負(fù)責(zé)的管理員說。

　　他那個年輕的對手的臉上露出了譏諷的冷笑。等籌碼擺到面前，赫斯渥照加了**。

　　“再加５塊，"那個青年說。

　　赫斯渥的額頭開始冒汗了。這時他已經(jīng)深深地陷了進(jìn)去--對他來說，陷得非常深了。他那點(diǎn)寶貴的錢已經(jīng)放上了整整６０塊。他平常并不膽小，但是想到可能輸?shù)暨@么多錢，他變得懦弱了。終于，他放棄了。他不再相信手里的這副好牌了。

　　“攤牌吧，"他說。

　　“三條對子，"那個青年說，攤出手上的牌。

　　赫斯渥的牌落了下來。

　　“我還以為我贏了你呢，"他有氣無力地說。

　　那個青年收進(jìn)了他的籌碼，赫斯渥便離開了，沒忘記先在樓梯上停下來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現(xiàn)鈔。

　　“３４０塊錢，"他說。

　　這次輸?shù)腻X，加上平常的開支，已經(jīng)花去了很多。

　　回到公寓后，他下定決心不再玩牌。

　　嘉莉還記著萬斯太太說的要來拜訪的話，又溫和地提了一次抗議，是有關(guān)赫斯渥的外表的。就在這一天，回到家后，他又換上了閑坐在家時穿的舊衣服。

　　“你為什么總是穿著這些舊衣服呢？"嘉莉問道。

　　“在家里穿那些好衣服有什么用呢？"他反問。

　　“喔，我以為那樣你會感覺好一些的。"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可能會有人來看我們。”“誰？"他說。

　　“噢，萬斯太太，"嘉莉說。

　　“她用不著來看我，"他繃著臉說道。

　　他如此缺乏自尊和熱情，弄得嘉莉幾乎要恨他了。

　　“嗬，"她想，"他就那么坐著，說什么'她用不著來看我。'我看他是羞于見人。“當(dāng)萬斯太太真的來拜訪時，事情可就更糟了。她是有一次出來買東西的時候來的。她一路穿過簡陋的過道，在嘉莉家的房門上敲了敲。嘉莉出去了，為此她事后感到十分悲傷。赫斯渥開了門，還以為是嘉莉回來了。這一次，他可是真正地大吃了一驚。他心里聽到的是那已經(jīng)失去青春和自尊的聲音。

　　“哎呀，"他說，真的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你好啊？”“你好，”萬斯太太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馬上就看出他十分慌亂。他不知道是否要請她進(jìn)來。

　　“你太太在家嗎？"她問。

　　“不在，"他說，"嘉莉出去了，不過請進(jìn)來好嗎？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不，不啦，"萬斯太太說，意識到一切都變了。"我真的很忙。我只是想跑上來看一眼，不能耽擱的。請告訴你太太，叫她一定來看我。”“好的，"赫斯渥說著，朝后站了站，聽見她說要走，心里不知有多輕松。他太羞愧了。事后他就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兩手交叉，沉思著。

　　嘉莉從另一個方向回來，好像看見萬斯太太正在朝外走。

　　她就瞪大兩眼看著，但還是拿不準(zhǔn)。

　　“剛才有人來過嗎？"她問赫斯渥。

　　“是的，"他內(nèi)疚地說，"萬斯太太來過。”“她看見你了嗎？"她問，流露出徹底的絕望。

　　這話像鞭子一樣抽痛了赫斯渥，他不高興了。

　　“如果她長了眼睛，她會看見的。是我開的門。”“啊，"嘉莉說，因?yàn)檫^分緊張而握緊了一只拳頭。"她說了些什么？”“沒說什么，"他回答。"她說她不能耽擱。”“而你就是這么一副模樣？"嘉莉說，一反長期的克制。

　　“這副模樣怎么啦？"他說著，動怒了。"我不知道她要來，是不是？”“可你知道她可能會來的，"嘉莉說，"我告訴過你她說她要來的。我請你穿上別的衣服已經(jīng)不下十幾次了。哦，我看這事太可怕了。”“唉，別說了吧，"他答道，"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你也不能再和她交往了。他們太有錢了。”“誰說我要和她交往來著？"嘉莉惡狠狠地說。

　　“可是，你做得像是要和她來往，為我的這副模樣大吵大鬧。人家都要以為我犯了--"嘉莉打斷了他的話。

　　“的確如此，"她說，"即便我想要和她交往，我也不可能做到，可這是誰的錯呢？你倒是閑得很，坐在這里談?wù)撐夷芎驼l交往。你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呢？"這真是晴天霹靂。

　　“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著，氣勢洶洶地站起身來。"我付了房租，不是嗎？我提供了--”“是呀，你付了房租，"嘉莉說，"照你這么說來，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有一套公寓可以在里面閑坐之外，再沒有其它任何東西了。三個月來，你除了閑坐在家里礙手礙腳之外，一事無成。我倒要問問你，你為什么要娶我？”“我沒有娶你，"他咆哮著說。

　　“那么，我問你，你在蒙特利爾干的什么事？"她說。

　　“好啦，我沒有娶你，"他回答。"你可以把這事忘了。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嘉莉瞪大兩眼，看了他一會兒。她一直以為他們的婚姻是完全合法和有約束力的。

　　“那么，你為什么要騙我？"她氣憤地問，"你為什么要強(qiáng)迫我和你私奔？"她幾乎在啜泣了。

　　“強(qiáng)迫？"他翹起嘴唇說。"我才沒有強(qiáng)迫你呢！”“啊！"嘉莉說著，轉(zhuǎn)過身去，壓抑了這么久終于發(fā)作了。

　　“啊，啊！"她跑進(jìn)了前房間。

　　這時的赫斯渥又氣惱又激動。這在精神上和道德上對他都是一個極大的震動。他四下看看，擦擦額頭的汗，然后去找來衣服穿上了。嘉莉那邊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當(dāng)她聽到他在穿衣服時就停止了啜泣。開始，她感到一絲驚恐，想到自己會身無分文地被拋棄--而不是想到會失去他，盡管他可能會一去不復(fù)返。她聽到他打開衣柜蓋，取出帽子。然后，餐室的門關(guān)上了，她知道他走了。

　　寂靜了一會兒之后，她站起身來，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她朝窗外看去。赫斯渥正在沿街溜達(dá)，從公寓朝第六大道走去。

　　赫斯渥沿著十三街朝前走，穿過十四街來到聯(lián)合廣常"找工作！"他自言自語，“找工作！她叫我出去找工作！"他想逃避自己內(nèi)心的譴責(zé)，他內(nèi)心清楚她是對的。

　　“不管怎么說，萬斯太太這次來訪真是件該死的事，"他想，"就那么站著，上下打量著我，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回想起在七十八街見過她的那幾次。她總是打扮得十分漂亮，在她面前，他還曾努力擺出和她不相上下的神氣。而現(xiàn)在，竟讓她撞見自己這副模樣，真是無法想象。他難過地皺起了眉頭。

　　“活見鬼！"一個鐘頭里，他這樣說了十幾次。

　　他離開家時是４點(diǎn)１刻。嘉莉還在哭泣。今天不會有晚飯吃了。

　　“真見鬼，"他說，心里在說著大話以掩飾自己的羞愧。"我還沒那么糟。我還沒完蛋呢。"他望望廣場四周，看見了那幾家大旅館，決定去其中的一家吃晚飯。他要買好報(bào)紙，去那里享受一下。

　　他走進(jìn)莫頓飯店豪華的休息室，當(dāng)時這是紐約最好的旅館之一，找到一把鋪著座墊的椅子，坐下來看報(bào)紙。這般奢侈不是他那越來越少的錢所能允許的，但這并不怎么使他感到不安。就像嗎啡鬼一樣，他對貪圖安樂上了癮。只要能解除他精神上的痛苦，滿足他對舒適的渴求，什么事他都做得出。他必須這樣做。他才不去想什么明天--他一想到明天就受不了，正如他不愿去想別的災(zāi)難一樣。就像對待死亡的必將到來一樣，他要徹底忘掉身無分文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來，而且還幾乎做到了這一點(diǎn)。

　　那些在厚厚的地毯上來回走動的衣冠楚楚的客人們，把他帶回到過去的日子。一位年輕太太，這家飯店的一個客人，正在一間凹室里彈鋼琴，使他感到很愉快。他坐在那里看著報(bào)紙。

　　他的這頓飯花了他１塊５毛錢。到了８點(diǎn)鐘，他吃完了飯。然后，看著客人們陸續(xù)離去，外面尋歡作樂的人漸漸增多，他不知自己該去哪里。不能回家，嘉莉可能還沒睡。不，今晚他是不會回到那里去的。他要呆在外面，四處游蕩，就像一個無牽無掛的--當(dāng)然不是破產(chǎn)的--人很可能做的那樣。他買了一支雪茄，走了出來，來到拐角處。有一些人在那里閑蕩，掮客、賽馬迷、演員，都是些和他同類的人。他站在那里，想起過去在芝加哥的那些夜晚。想起了自己是怎么度過那些夜晚的。他**的次數(shù)真多。這使他想到了撲克。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