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間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著幾張縱橫的床鋪。與房門相對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從這窗里射進來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線,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的睡容來。這青年的面上帶著疲倦的樣子,本來沒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為房內(nèi)的光線不好,更蒼白得怕人。他的頭上的一頭漆黑粗長的頭發(fā),便是他的唯一的美點,蓬蓬的散在一個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內(nèi)還有兩張近房門的床鋪,被褥都已折疊得整整齊齊,每日早起慣的這兩張床的主人,不知已經(jīng)往什么地方去了。這三張床鋪上都是沒有蚊帳的。
房里有的兩張桌子,一張擺在北面的墻壁下,靠著那青年睡著的床頭,一張系擺在房門邊上的。兩張桌子上攤著些肥皂盒子,鏡子,紙煙罐,文房具,和幾本定庵全集《唐詩選》之類。靠著北面墻壁的那張桌子,大約是睡在床上的青年專用的,因為在那些雜亂的罐盒書籍的中間有一冊紅皮面的洋書和一冊淡綠色的日記,在那黑暗的室內(nèi)放異樣的光彩。日記上面記著兩排橫字,”一九二一年日記“”于質(zhì)夫“。洋書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By William Marris“。
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門,門外就是階檐,檐外便是天井。
從天井里射進來的太陽光線,漸漸的照到地房里來,地房里浮動著的塵埃在太陽光線里看得出來了。
床上睡著的青年開了半只眼睛,向門外一望,覺得陽光強烈,射得眼睛開不開來。朝里翻了一轉(zhuǎn)身,他又嘶嘶的睡著了。正是早晨九點三五十分的樣子,在僻靜的巷內(nèi)的這家小客棧里,現(xiàn)在卻當最靜寂的時候,所以那青年得盡意貪他的安睡。
過了半點多鐘,一個體格壯大,年約四十五六,戴一副墨色小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紳士跑了進來,走近青年的床邊叫著。說:
“質(zhì)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還沒有起?”青年翻過身,擦擦眼睛,一邊打呵欠,一邊說:
“噢!明先!你走來得這樣早!”
“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還要說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我昨晚在吳風世家里講閑話,一直坐到十二點鐘才回來的。省長說開除鬧事的幾個學(xué)生,究竟怎么樣了?”
“怕還有幾天好笑呢!”
聽了這一句話,質(zhì)夫就從他那藍色紡綢被里坐了起來。披了一件留學(xué)時候做的大袖寢袍,他跑出了房門,便上后面廚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質(zhì)夫眼看著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吳風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險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來換洋服的時候,明先正坐在房門口的桌上看《唐詩選》。質(zhì)夫換好了洋服,便對明先說: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煩起來了,我們是來教書,并不是來避難的。這樣在空中懸掛的狀態(tài),若再經(jīng)過一兩個禮拜,怕我要變成極度的神經(jīng)衰弱癥呢!”
依質(zhì)夫講來,這一次法政專門學(xué)校的風潮,是很容易解決的。開除幾個鬧事的學(xué)生,由省長或教育廳長迎接校長教職員全體回校上課,就沒有事了。而這一次風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還不能解決,都是因為省長無決斷的緣故。他一邊雖在這樣的氣憤,一邊心里卻有些希望這事件再延長幾天的心思。因為法政學(xué)校遠在城外,萬一事件解決,搬回學(xué)校之后,白天他若要進城上班子里去,頗非容易,晚上進城,因城門早閉,進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吳風世替他介紹的那姑娘海棠,臉兒雖則不好,但是她總是一個女性。目下斷絕女人有兩三月之久的質(zhì)夫,只求有一個女性,和她談?wù)劸蛪蛄耍€要問什么美丑。況且昨晚上看見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質(zhì)夫已動了一點憐惜的心情,此后若海棠能披心瀝膽的待他,他也想盡他的力量,報效她一番。
質(zhì)夫和明先談了一番閑話,便跑上大街上去閑逛去了。
二
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xué)校風潮解決以后,質(zhì)夫搬回校內(nèi)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幾個學(xué)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為軍閥李麥總不肯仍復(fù)讓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領(lǐng)袖,所以為學(xué)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xué)校最后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xué)校以后,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幾個學(xué)生,心里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shù)的學(xué)生,當風潮發(fā)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聽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么才好。這幾日來,學(xué)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閑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fā)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jīng)了這一次風潮,并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是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為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但是各人的心里都無執(zhí)意,大約離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鐘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xué)生,退堂的時候?qū)W(xué)生說:
“我為學(xué)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后應(yīng)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xiàn)在雖已經(jīng)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
說了這幾句話,一二兩班里的學(xué)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鐘的時候,全校的學(xué)生齊集在大講堂上,聽陸校長的訓(xùn)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tài)度,挺著了五尺八寸長的身體,放大了洪鐘似的喉音對學(xué)生說:
“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里,李麥總不肯甘休。與其為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壞這學(xué)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xué)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后能夠守著,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么事情都能干了。第二是要保重身體,我們中國不講究體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yè),以后希望諸君能保重身體,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xué)問。我們在氣憤的時候,雖則學(xué)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xué)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chuàng)大業(yè)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幾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里有幾處啼泣的聲音,聽得出來了。質(zhì)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種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tài)度,又被大講堂內(nèi)靜肅的空氣一壓,早就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存在了,及聽了學(xué)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酸痛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zhì)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里。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zhì)夫心里只覺得一種悲憤,無處可以發(fā)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極,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著的金鱒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nèi)站著的幾個男人,卻大聲叫著說:
“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質(zhì)夫聽了這幾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zhì)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里吃早飯的樣子。她手里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與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于的棉襖,罩著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褲子。她大約是剛才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憐的樣子。質(zhì)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
“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床,沒有什么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zhì)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
“你吃你的罷,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后,又微微笑著說:
“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為什么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臺來請質(zhì)夫吸,質(zhì)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
“謝謝!”
質(zhì)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假母問他說:
“于老爺,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只是呆呆的聽質(zhì)夫和她假母講閑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zhì)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掛下的眼睛,盡在那里吸一枝紙煙。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里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幾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了出來。質(zhì)大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聽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
“海棠,你在這里想什么?”
一邊說一邊質(zhì)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zhì)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zhì)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質(zhì)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橫睡倒。兩人臉朝著外面,頭靠在床里疊好的被上。質(zhì)夫?qū)L目戳艘谎郏膬裳圻€是呆呆的在看床頂。質(zhì)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質(zhì)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
“你媽待你怎么樣?”
她只回他說:
“沒有什么。”
正這時候,一個長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娃娃進來了。質(zhì)夫就從床上站起來,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過來,質(zhì)夫問她說:
“是你的小孩么?”
她搖著頭說: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質(zhì)夫把那小孩抱出來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間的房里去了。后間原來就是乳母的寢室。
質(zhì)夫坐了一回,說了幾句閑話,就從那里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里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面雖則不大,但是當柜的一個媳婦兒,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zhì)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
質(zhì)夫一迸店門,他的一雙靈活的眼睛就去尋那媳婦,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樓下總尋不出來。質(zhì)夫慢慢的走上樓的時候,樓上聽差的幾個回子一齊招呼了他一聲,他抬頭一看,門頭卻遇見了那媳婦兒。那媳婦兒對他笑了一臉,質(zhì)夫倒紅臉起來,因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認識他,他一上樓,幾個聽差的人就讓他上那一間里邊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則今天早晨的郁悶未散,二則午后去看海棠,又覺得她冷落得很,質(zhì)夫心里總覺得快快不樂。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臉微笑,他心里雖然輕快了些,但總覺得有點寂寞。寫了一張請單,去請吳風世過來共飲的時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國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婦兒拉了過來,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對口接送幾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錯了,我不該生在中國的。”
“請客的就要回來了,點幾樣什么菜?”一個中年回子又來問了一聲。
“等客來了再和你說!”
過了一刻,吳風世來了。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艷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質(zhì)夫?qū)λ戳艘谎郏嘈沃拢X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yīng)該是不能占勝利的。風世一進質(zhì)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
“質(zhì)夫!怎么你一個人便跑上這里來?”
質(zhì)夫就把剛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沒趣,就跑到這里來的情節(jié)講了一遍。風世聽了笑著說:
“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為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我因為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個罷。”
質(zhì)夫聽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才海棠的態(tài)度確是她的愚笨的表現(xiàn),并不是冷遇,且又聽說她近來客少,心里卻起了一種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
“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趕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質(zhì)夫喝了幾杯酒對吳風世發(fā)了許多牢騷,為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氣所感動,倒滴落了幾滴自傷的清淚。講到后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
“可憐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儂未成名君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
念到這里,質(zhì)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著說: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zhì)夫馬上想回學(xué)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幾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時候他還帶著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同戲院里唱武生的一樣,質(zhì)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著說:
“老子原是仗義輕財?shù)暮脻h,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聽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著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zhì)夫的神氣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
“喂,你瘋了么?”
質(zhì)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與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zhì)夫上鹿和班海棠這里來原來是替質(zhì)夫消白天的氣的。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zhì)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為風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過來。風世因為質(zhì)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床上燒著,質(zhì)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里吸了一口,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質(zhì)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cè)睡在那里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質(zhì)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種種不相干的事物來。質(zhì)夫認真的說明給她聽,她也認真的在那里聽著。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質(zhì)夫聽得他們密語停止后,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觸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zhì)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荷珠一面笑著,一面便對質(zhì)夫說:
“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于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兒罷!”
質(zhì)夫仰起頭來,對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說:
“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兒,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聽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床沿上來坐下了。
質(zhì)夫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點鐘打后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zhì)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只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面。一種歡樂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zhì)夫的心地占領(lǐng)了。風世要留質(zhì)夫住在城里,質(zhì)夫怎么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zhì)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后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zhì)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zhì)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xiāng)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墻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樣子。質(zhì)夫回到了學(xué)校里,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里,點著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jīng)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學(xué)校附近的菱湖公園里,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與質(zhì)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游蕩的風氣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xué)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zhì)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里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fā)了一聲嘆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壞**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后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跡。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種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驚。她說那小白臉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為我擔憂似的,問我現(xiàn)在怎么樣,我故意垂頭喪氣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為她為我灑了一點同情的眼淚,并且教我閑空的時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質(zhì)夫聽了這話也長嘆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著說:
“尚有綈袍贈,應(yīng)憐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許明先走開之后,質(zhì)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里,幾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因此質(zhì)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后。
這一次風潮之后,學(xué)校里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xué)生的面,總感著一種壓迫。
質(zhì)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xué)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說——你還在這里么!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zhì)夫一聽上課的鐘響之后,心里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xué)生見面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xué)生的不關(guān)心的臉色,心里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jié)束,第二次搬進學(xué)校之后,質(zhì)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zhì)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游蕩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zhì)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xué)生撞見了,你怎么好?”
質(zhì)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愿意被道德來束縛。學(xué)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里干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yīng)該隱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zhì)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xiàn)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里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柜的大口里卿卿的嚼著飯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臺的周圍,在那里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xiāng)下初到省城里來的人,手里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里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tài)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fā)泄的。狹斜的妓館巷里,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里,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后,那些調(diào)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里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誘游情的中產(chǎn)階級,進去喝酒調(diào)娼。有幾處菜館的窗里,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里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chǎn)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著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zhì)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zhì)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里同梟烏似的盡在那里凝視過路的人。質(zhì)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么?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xiàn)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zhì)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來把質(zhì)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質(zhì)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么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zhì)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經(jīng)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里。他們?nèi)嗽诖采蠠艘粫煟淌搴鸵瞾砹恕J搴偷哪昙o約在三十內(nèi)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zhì)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里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勢力的嫖客,為此二層原因,鹿和班里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歷。
程叔和到后,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fā)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里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zhì)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質(zhì)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么也不肯,現(xiàn)在你一到這里,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zhì)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zhì)夫本來不喜歡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閑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后,質(zhì)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么?”
這樣說著,質(zhì)夫就把兩手和身體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zhì)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zhì)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質(zhì)夫就把她拖上床去,兩個身體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后,質(zhì)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fā)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樣?”
“真的么?”
“曖!真的,由你怎么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么?那么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zhì)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掛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兩滴眼淚已經(jīng)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zhì)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zhì)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里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里念書,因為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xué)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后,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么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么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里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里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只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為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面對面的看過她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后來她同我的一位學(xué)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壞話,我心里還常常替她辯護。現(xiàn)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聽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xué)校,又被同學(xué)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nèi)毡救搜剑畚铱筛鼌柡α恕5搅私衲昵锾煳也磐狭诉@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體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著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兒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兒住不上幾天,這兒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兒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么著,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兒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沒有味兒,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xiàn)在天氣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壞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里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仿佛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為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么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面,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氣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zhì)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只眼睛合了下去。質(zhì)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里更覺得痛愛,便又拼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zhì)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zhì)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里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zhì)夫走上煙鋪上睡倒了。質(zhì)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云,就問著說:
“風世,這班子里有一個翠云,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干什么?”
“我打算為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極好極!”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云姑娘過來。
翠云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體,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里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著,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幾條散亂的發(fā)絲掛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里之后,質(zhì)夫就叫碧桃為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云倒在煙鋪上睡下。質(zhì)夫和翠云、龍庵,風世講了幾句閑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后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zhì)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體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鐘,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只手環(huán)抱著碧桃的腰部,一只手在那里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zhì)夫就把那只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鐘,大家都不愿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zhì)夫因為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里覺得凄涼,又覺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jīng)清敏起來,怎么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幾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zhì)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zhì)夫打了一個通關(guān)。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zhì)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zhì)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zhì)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飯,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zhì)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云相會,我們應(yīng)該到翠云房里去坐一忽兒。”
大家贊成了,就一同上翠云房里去。說了一陣閑話,程叔和走了。質(zhì)夫和龍庵、風世正要走的時候,荷珠的假母忽來對質(zhì)夫說:
“于老爺,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請你上海棠姑娘房里來一次。”
質(zhì)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里去,質(zhì)夫一走進房,海棠的假母就避開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臉,慢慢的對質(zhì)夫說:
“于老爺,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
“你說出來罷!”
“我想替你做媒,請你今晚上留在這里過夜。”
質(zhì)夫正在驚異,沒有作答的時候,她就笑著說:
“你已繹答應(yīng)了,多謝多謝!”
聽了這話,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來,匆匆忙忙的對質(zhì)夫說:
“于老爺,謝謝,我去對倪老爺吳老爺說一聲,請他們先回去。”
質(zhì)夫聽了這話,看她三腳兩步的走出門去了。心里就覺得不快活起來。質(zhì)夫叫等一等,她卻同不聽見一樣,徑自出門去了。質(zhì)夫就站了起來,想追出去,卻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說:
“你何必出去,由他們回去就對了。”
質(zhì)夫心里著起急來,想出去又難以為情,想不去又覺得不好。正在苦悶的時候,龍庵卻同風世走了進來。風世笑微微的問質(zhì)夫說:
“你今晚留在這里么?”
質(zhì)夫急得臉紅了,便格格的回答說:
“那是什么話,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著質(zhì)夫說:
“于老爺,你不是答應(yīng)我了么?怎么又要變卦?”
質(zhì)夫又格格的說:
“什么話,什么話,我……我何嘗答應(yīng)你來。”
龍庵青了臉跑到質(zhì)夫面前,用了日本話對質(zhì)夫說:
“質(zhì)夫,我同你是休戚相關(guān)的,你今晚怎么也不應(yīng)該在這里過夜。第一我們的反對黨可怕得很,第二在這等地方,總以不過夜為是,免得人家輕笑你好色。”
質(zhì)夫聽了這話,就同大夢初醒的一樣,決心要回去,一邊用了英文對風世說:
“這是一種侮辱,他們太看我不起了。難道我對海棠那樣的姑娘,還戀她的姿色不成?”
風世聽了便對質(zhì)夫好意的說:
“這倒不是這樣的,人家都知道你對海棠是一種哀憐。你要留宿也沒有什么大問題的,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同我們一同回去的。”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對質(zhì)夫說:
“我是負了責任來勸你的,無論如何請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龍庵的樣子來了,便跑出去把翠云叫了過來,托翠云把龍庵叫開去。龍庵與翠云跑出去后,質(zhì)夫一邊覺得被人家疑作了**,心里感著一種侮辱,一邊卻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國**的**。他正臉漲得緋紅,決不定主意的時候,龍庵又跑了進來,這一閃龍庵卻變了態(tài)度。質(zhì)夫舉眼對他一看。用了目光問他計策的時候,他便說:
“去留由你自家決定罷。但是你若要在這里過夜,這事千萬要守秘密。”
質(zhì)夫也含糊答應(yīng)說:
“我只怕兩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后的糾葛。”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回答說: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時候付她二十塊錢就對了。她以后要你買什么東西,你可以不答應(yīng)的。”
質(zhì)夫紅了臉失了主意,遲疑不決的正在想的時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云就把風世龍庵兩人拉了出去,一邊海棠走進了房,含著了一臉忠厚的微笑,對著質(zhì)夫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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