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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小說  文/郁達夫

第七章    迷羊(七)

  大廳上旅客很少,只有幾個夫役在那里掃地打水。我抓住了一個穿制服的車上的役員,又很謙恭的問,他有沒有看見這樣這樣的一個婦人。他把頭彎了一彎,想了一想,又搖頭說:”沒有!”更把嘴巴一舉,叫我自家上車廂里去尋尋看。

  我一乘一乘,從后邊尋到前邊,又從前邊尋到后面,婦人旅客,只看見了三個。三個是鄉下老婦人,一個是和她男人在一道的中年的中產者,分明是坐車去拜年去的,還有一個是西洋人。

  呆呆的立在月臺上的寒風里,我看見和我同船來的旅客一組一組的進車去坐了,又過了幾分鐘,唧零零的一響,火車就開始動了。我含了兩包眼淚,在月臺上看車身去遠了,才走出站來,又走上渡輪,搭回到下關來。

  到下關車站,已經是七點多了。究竟是滬寧車,在車站上來往的人也擁擠得很。我買了一張車票進去,先在月臺上看來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幾次看見了一個象月英的婦人,但趕將上去一看,又落了一個空。

  進車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車站上的時候一樣,從前到后,從后到前的看了兩遍,然而結果,仍舊是同在浦口的時候一樣。

  這一天車誤了點,直到兩點多鐘才到蘇州。在車座里悶坐著,我想的盡是些不吉的想頭,因為我曉得她在上海只有一個小月紅認識,所以我在我的幻想上,又如何的為月英介紹舞臺的老板。又想到了那個和她在一張床上睡的所謂師傅的如何從中取利,更如何的和月英通奸,想到了這里幾乎使我從車座里跳了起來。幸而正當我苦悶得最難受的時候,車也到了北站了,我就一直的坐車尋到三多里的小月紅家里去。

  十四

  上海的馬路上,也是一樣的鼓樂喧天的泛流著一派新年的景象。不過電車汽車黃包車等多了幾乘,行人的數目多了一點,其余的樣子,店門都關上的街市上的樣子,還是和南京一樣。

  我尋到了愛多亞路的三多里,打開了十八號的門,也忘記了說新年的賀話,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間我曾經來過一次的亭子間中。

  進去一看,小月紅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獰惡的四十來歲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對窗坐著在拉胡琴。

  我對他敘了禮,告訴他以前次來過的謝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卻驚異的問我說:

  “噢,你們還沒有回南京去么?”

  我又告訴她,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于昨天早晨走了。接著我又問他,她到這里來過沒有,并且問小月紅有沒有曉得,月英究竟是上哪里去的。

  他搖搖頭說:

  “這兒可沒有來過,或者小月紅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來了時候,讓我問問她看。”

  我問他小月紅上哪里去了,他說她去唱戲,還沒有回來。我為了他的這一句”或者小月紅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滿了希望,笑對他說:

  “她大約是在X世界吧?讓我上那兒去尋她去。”

  他說:

  “快是快回來了,可是你去X世界玩玩也好。”他并不曉得我的如落火毛蟲一樣的焦急,還以為我想去逛X世界,我心里雖則在這么想,但嘴上卻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別,走了出來。

  畢竟是新年的第二日,X世界的游人,真可以說是滿坑滿谷。我擠過了許多人,也顧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后臺房里,和守門的人說,一定要見一見小月紅。她唱的戲還沒有上臺,然而頭面已經扮縛好了。臺房里的許多女孩子,因為我直沖了過去,拉著了小月紅在絮絮尋問,所以大家都在斜視著朝我們看。問了半天,她仍舊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種表情,和頭回她師傅的那一種樣子,也曉得再問是無益的了,所以只告訴她我仍復住在四馬路的那家旅館里,她以后萬一聽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請她千萬上旅館里來告訴我一聲。末了我的說話又變成了淚聲,當臨走的時候,并且添了一句說:

  “我這一回若尋她不著,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X世界我仍復上四馬路的那家旅館去開了一個房間。又是和她曾經住過的這旅館,這一回這樣的只身來往,想起舊情,心里的難過,自然是可以不必說了。獨坐在房間里細細的回想了一陣那一天早晨,因為她上小月紅那里去而空著急的事情,又橫空的浮上了心來。

  “啊啊,這果然成了事實了,原來愛情的確是靈奇的,預感的確是有的。”

  這樣癡癡呆呆的想了半天,房里的電燈忽然亮了,我倒駭了一跳,原來我用兩只手支住了頭,坐在那里呆想,竟把時間的過去,日夜的分別都忘掉了。

  茶房開進門來,問我要不要吃飯,我只搖搖頭,朝他呆看看,一句話也不愿意說。等他帶上門出去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無限的孤獨,所以又叫他轉來問他說:

  “今天的報呢?請你去拿一份來給我。”

  因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熱鬧,馬上去上了臺也說不定,讓我來看一看報上的戲目,究竟沒有象她那樣的名字和她所愛唱的戲目載在報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說:

  “今天是沒有報的,要正月初五起,才會有報。”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這樣的坐在房里過夜,終究是過不過去,所以我就又問茶房,上海現在有幾處坤劇場。他想了一想,報了幾處,但又報不完全,所以結果他就說:

  “有幾處坤劇場,我也不大曉得,不過你要調查這個,卻很容易,我去把舊年的報,拿一張來給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舊報拿來之后,我就將戲目廣告上凡有坤劇的戲院地點都抄了下來,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來。因為曉得月英若要去上臺,她的真名字決不會登出來的,所以我想費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從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戲院里過日子了,可是這一種看戲,實在是苦痛不過。有幾次我看見一個身材年齡扮相和她相象的女伶上臺,便脫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視。可是等她的臺步一走,兩三句戲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樣子,反要比不看見以前更加一倍。

  在臺前頭枯坐著,夾在許多很快樂的男女中間,我想想去年在安樂園的情節,想想和月英過的這將近兩個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熱淚,正苦在無地可以發泄,哪里還有心思聽戲看戲呢?可是因為想尋著她來的原因,想在這大海里撈著她來的原因,又不得自始至終的坐在那里,一個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戲的時候,因為眼睛要張得大,注意著一個個更番上來的**,所以時間還可以支吾過去。但一到了戲散場后,我不得不拖了一雙很重的腳和一顆出血的心一個人走回旅館來的時候,心里頭覺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場去的狀態,還要難受。

  晚上睡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雖然我當午前戲院未開門的時候,也曾去買了許多她所用過的香油香水和亞媲貢香粉之類的化妝品來,倒在床上香著,可是愈聞到這一種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閉不攏去。即有時勉強的把眼睛閉上了,而眼簾上面,在那里歷歷旋轉的,仍復是她的笑臉,她的肉體,她的頭發和她的嘴唇。

  有時候,戲院還沒有開門,我也常走到大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國鋪子的樣子間前頭去立著。可是看了肉色的絲襪,和高跟的皮鞋,我就會想到她的那雙很白很軟的肉腳上去,稍一放肆,簡直要想到她的絲襪統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襪,立在那里的**才能滿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當走過四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時候,不得不看見的那些嬌小彎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為我曾經看見過她的褻衣,看見過她的把襯衫解了一半的胸部過的,所以見了那些曾親過女人的薌澤的衣服,就不得不到最猬褻的事情上去。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我早晨起來,就跑到那些賣女人用品的店門前或洗衣作前頭去呆立,午后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戲院去看轉來。可是各處的坤戲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還是杳然。舊歷的正月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各家報館也在開始印行報紙了。我于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報館去登了一個廣告:”月英呀,你回來,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復住在四馬路XX旅館里候你!”可是登了三天報,仍復是音信也沒有。

  種種方法都想盡了,末了就只好學作了鄉愚,去上城隍廟及紅廟等處去虔誠禱告,請菩薩來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處的簽文,及所卜的各處的課,都說是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你且耐心候著罷。同時我又想起了A地所求的那一張簽,心里實在是疑惑不安,因為一樣的菩薩,分明在那里作兩樣的預言。

  我因為悲懷難遣,有時候就買了許多紙帛錠錁之類,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尋到一塊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她當作了月英的墳墓,拜下去很熱烈的祝禱一番,痛哭一番。大約是這一種禱視發生了效驗了罷,我于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禱祝了回來,忽而在旅館房門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來信。信的內容很簡單,只說:”報上的廣告看見,你回來!”我喜歡極了,以為上海的鬼神及卜課真有靈驗,她果然回來了。

  我于是馬上再去買了許多她所愛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類,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禮物送她,就于當夜坐了夜車,趕回南京去,因為火車已經照常開車了。

  在火車上當然是一夜沒有睡著。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開了一瓶她最愛灑在被上的奧屈洛普的香水,擺在鼻子前頭,閉上眼睛,聞聞香水,我只當是她睡在我的懷里一樣,腦里盡是在想她當臨睡前后的那種姿態言語。

  天還沒有亮足,車就到了下關,在馬車里被搖進城的中間,我心里的跳躍歡欣,比上回和她一道進城去的時候,還要巨大數倍。

  我一邊在看朝陽曬著的路旁的枯樹荒田,一邊心里在默想見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說頭一句話,如何的和她算還這幾天的相思賬來。

  馬車走得真慢,我連連的催促馬夫,要他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謝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車來,比馬更快的跑上旅館里去,因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終究是到了,到了旅館門口,我沒有下車,就從窗口里大聲的問那立在門口接客的的賬房說:

  “太太回來了么?”

  那賬房看見是我,就迎了過來說:

  “太太來過了,箱子也搬去了,還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說你是就要來的。”

  我聽了就又張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賬房看我發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驚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著說: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罷,太太還有信寫在那里。”

  我聽了這一句話,就又和被魔術封鎖住的人仍舊被解放時的情形一樣,一直的就跑上里進的房里去。命茶房開進房門去一看,她的幾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來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書櫥,和幾張洋畫及一疊畫架。在我的箱子蓋,她又留了一張字跡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我走的時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會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體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將來一定會因我而死。我覺得近來你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決定和你分開,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東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見了心里難受。你的物事我一點兒也不拿,只拿了一張你為我畫而沒有畫好的相去。

  介成,我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請你再也不要來追我。

  再見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體。月英。”

  “啊啊,她的別我而去,原來是為了我的身體不強!”

  我這樣的一想,一種羞憤之情,和懊惱之感,同時沖上了心頭。但回頭一想,覺得同她這樣的別去,終是不甘心的,所以馬上就又決定了再去追尋的心思,我想無論如何總要尋她著來再和她見一面談一談,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來問說:

  “太太是什么時候來的?”

  “是三四天以前來的。”

  “她在這兒住了一夜么?”

  “曖,住了一夜。”

  “行李是誰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曉得她是A地去的,大約一定是仍復去尋那個小白臉的陳君去了罷。我一邊在這樣的想著,一邊也起了一種惡意,想趕上A地去當了那小白臉的面再去唇罵她一場。

  先問了問茶房,他說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話,叫他開了賬來,為我打疊行李,馬上趕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來了。北風異常的緊,A城的街市也特別的蕭條。我坐車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館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車上大新旅館去。

  旅館的老板一見我去,就很親熱的對我拱了拱手,先賀了我的新年,隨后問我說:

  “您老還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臉色這樣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聽他這一問,就知道他并不曉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還當我是沒有離開過A地的樣子。我就也裝著若無其事的面貌問他說:

  “住在這兒的幾個女戲子怎么樣了?”

  “啊啊,她們啊,她們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約已經有一個多月了罷?”

  我和他談了幾句閑天,順便就問了他那一位小白臉陳君的住址,他忽而驚異似的問我說:

  “您老還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嚇,這一位陳先生,真可惜,年紀還很輕哩!”

  我突然聽了這一句話,心口里忽而涼了一涼,一腔緊張著的嫉妒和怨憤,也忽而松了一松,結果幾禮拜來的疲勞和不節制,就從潛隱處爬了出來,征服了我的身體。勉強踉蹌走出了旅館門,我自己也意識到了我的肉體的衰竭和心臟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黃包車,教他把我拉上圣保羅病院去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車上,我只微微覺得有一股冷氣,從腳尖漸漸直逼上了心頭。我覺得危險,想叫一聲又叫不出口來,舌頭也硬結住了。我想動一動,然后肢體也不聽我的命令。忽兒我覺得腦門上又飛來了一塊很重很大的黑塊,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曉得了。

  后敘

  五六年前頭,我在A地的一個專門學校里教書。這風氣未開的A城里,閑來可以和他們談談天的,實在沒有幾個人。

  在同一個學校里教英文的一位美國宣教師,似乎也在感到這一種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兩個月,他就和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業后將近三個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在一間朝南的住房里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闖了進來。他和我喝喝咖啡,談談閑天,不知不覺竟坐了一個多鐘頭。門房把新到的我的許多外國雜志送進來了,我就送了幾份給他,教他拆開來看,同時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國印行的關于文學藝術的月刊,將封面拆了,打開來讀。

  翻了幾頁,我忽看見了一個批評本年巴黎沙隆畫展的文章,中間有一段,是為一個入選的中國留學生的畫名《失去的女人》捧場的,此畫的作者為只有理性直覺的知識才是”真知識“,知識的標準是觀念的,不曉是哪幾個中國字,但外國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幾行,就指給我的那位美國朋友看,并且對他說:

  “我們中國留學生的畫,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畫展里入選了。”

  他看見了那個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么似的。想了兩三分鐘,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對我叫著說:”我想起了,這畫家是我認識的。”

  我聽了也覺得奇怪起來,就問他是在美國認識的呢還是在歐州認識的?因為我這位美國朋友,從前也曾到過歐洲的,他很喜歡的笑著說:”也不是在美國,也不是在歐洲異化德文Entfremdung的意譯。在哲學上,指主體活動,是在這兒遇見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說說明白。他就張著嘴笑著說:

  “這是我們醫院里的一個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臟病,昏倒在雪窠里,后來被人送到了我們的醫院里來。他在醫院里住了五個多月,因為我是每禮拜到醫院里去傳道的,所以后來也和他認識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憂郁很深的樣子,所以得空也特別和他談些教義和圣經之類,想解解他的愁悶。有一次和他談到了祈禱和懺梅,我說: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說出來全交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的,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教會里的祈禱和懺悔,意義就在這里。他聽了我這一段話,好象是很感動的樣子,后來過了幾天,我于第二次去訪他的時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禱告,禱告完后,他就在枕頭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長很長的懺悔錄來給我看。這篇懺悔錄,稿子還在我那里,我下次可以拿來給你看的,真寫得明白詳細。他出院之后,聽說就到歐洲去了,我想這一定就是他,因為我記得我曾經在一本姓名錄上寫過這一個C.C.Wang的名字。”

  過了幾天,他果然把那篇懺悔錄的稿子拿了來給我看,我當時讀后,也感到了一點趣味,所以就問他要了來藏下了。

  前面所發表的,是這一篇懺悔錄的全文,題名的”迷羊“兩字是我為他加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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