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玩這留聲機器的把戲的當中,天氣又變了晴正。寒氣減正了下去,日中太陽出來的中間,刮風的時候很少,我們于日斜的午后,有時也上夫子廟前或大街上去走走。這一種街市上的散步,終究沒有野外游行的有趣,大抵不過坐了黃包車去跑一兩個鐘頭,回來就順便帶一點吃的物事和新的唱片回來,此外也一無所得。
過了幾天,她臉上的那種倦怠的形容,又復原了,我想來想去,就又想出了一個方法來,就和她一道坐輕便火車出城去到下關去聽戲。
下關的那個戲園,房屋雖則要比A地的安樂園新些,可是唱戲的人,實在太差了,不但內行的她,有點聽不進去,就是不十分懂戲的我,聽了也覺得要身上起粟。
我一共和她去了兩趟,看了她臨去的時候的興高采烈,和回來的時候的意氣消沉,心里又覺得重重的對她不起,所以于第二次自下關回來的途中,我因為想對她的那種萎蘼狀態,給一點興奮的原因,就對她說了一句笑話:
“月英,這兒的戲實在太糟了,你要聽戲,我們就上上海去罷,到上海去聽它兩天戲來,你說怎么樣?”
這一針興奮針,實在打得有效,她的眼晴里,果然又放起那種射人的光來了。在灰暗的車座里,她也不顧旁邊的有人沒有人,把屁股緊緊的向我一擠,一只手又狠命的捏了我一把,更把頭貼了過來,很活潑的向我斜視著,媚笑著,輕輕的但又很有力量的對我說:
“去罷,我們上上海去住它兩天罷,一邊可以聽戲,一邊也可以去買點東西。好,決定了,我們明天的早車就走。”
這一晚我總算又過了沉醉的一晚,她也回復了一點舊時的熱意與歡情,因為睡覺的時候,我們還在談著大都會的舞臺里的名優的放浪和淫亂。
十
第二天又睡到日中才起來,她也似乎為前夜的沒有節制的結果乏了力,我更是一動也不愿意動。
吃了午飯,兩人又只是懶洋洋的躺著,不愿意起身,所以上海之行,又延了一日。
晚上臨睡的時候,先和茶房約定,叫他于火車開動前的一個半鐘頭就來叫醒我們,并且出城的馬車,也叫他預先為我們說好。
月英的性急,我早已知道了,又加以這次是上上海去的尋快樂的旅行,所以于早晨四點鐘的時候,她就發著抖三品。宣揚“黑、白、赤”三統的歷史循環論,否認社會的,起來在電燈底下梳洗,等她來拉我起來的時候,東天也已經有點茫茫的白了。
忍了寒氣,從清冷的長街上被馬車拖出城來,我也感到了一種雞聲茅店的曉行的趣味,
買票上車,在車上也沒有什么障礙發生,沿火車道兩旁的晴天野景,又添了我們許多行旅的樂趣。車過蘇州城外的時候,她并且提議,當我們于回去的途中,在蘇州也下車來玩它一天,因為前番接連幾天在南京的勝地巡游的結果,這些野游的趣味已經在她的腦里留下了很深的印像了。
十二點過后,車到了北站,她雖則已經在上海經過過一次,可是短短的一天耽擱,上海對她提出以“道”為核心的理論體系和以貴柔守雌為特征的思維,還是同初到上海來的人一樣,處處覺得新奇,事事覺得和天津不同。她看見道旁立著的高大的紅頭巡捕,就在馬車里拉了我的手輕輕的對我笑著說:
“這些印度巡捕的太太,不曉得怎么樣的?”
我暗暗的在她腿上摘了一把,她倒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到四馬路一家旅館里住定了身,我們不等午飯的菜蔬搬來,就叫茶房去拿了一份報來,兩人就搶著翻看當日的戲目。因為在南京的時候,除吃飯睡覺時,我們什么報也不看,所以現在上海有哪幾個名角在登臺,完全是不曉得的。
看報的結果,我們非但曉得上海各舞臺的情形,并且曉得洋冬至已到,大馬路上四川路口的幾家外國鋪子,正在賣圣誕節的廉價。月英于吃完午飯之后行了深入的批判。,就要我陪她去買服飾用品去,我因為到上海來一看,看了她的那種裝飾,也有點覺得不大合時宜了,所以馬上就答應了她,和她一道出去。
在大馬路上跑了半天,結果她買了一頂黑絨的法國女帽,和四周有很長很軟的鴕鳥毛縫在那里的北歐各國女人穿的一件青呢外套。國為她的身材比外國女人矮小,所以在長袍子上穿起來,這外套正齊到腳背。她的高高的鼻梁,和北方人里面罕有的細白的皮色上,穿戴了這些外國衣帽,看起來的確好看,所以我就索性勸她買買周全,又為她買了幾雙肉色的長統絲襪和一雙高底的皮鞋。穿高底皮鞋,這雖還是她的第一次,但因為舞臺上穿高底靴穿慣的原因。她穿著答答的在我前頭走回家來,覺得一點兒也沒有不自然,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地方。
這半天來的購買,我雖則花去了一百多元錢,可是看了她很有神氣的在步道上答答的走著,兩旁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的光景,我心坎里也感到不少的愉快和得意,她自然更加不必說了,我覺得自從和她出奔以后,除了船艙里的一天一晚不算外,她的像這樣喜歡滿足的樣子,這要算是第一次。
我和她走回旅館里來的時候,旅館里的茶房,也看得奇異起來了,他打臉湯水來之后,呆立著看了一忽對我說:
“太太穿外國衣服的時候真好看!”
我聽了這一句話,心里更是喜歡得不得了,所以于茶房走出去后,就撲上她的身上,又和她吻了半天。
匆忙吃了一點晚飯,我先叫茶房去丹桂第一臺定了兩個座兒,晚飯后,又叫茶房去叫了梳頭的人來,為月英梳了一個上海正在流行的頭。
我是戲院去的時候,時間雖則還早,但座兒差不多已經滿了。幸而是先叫茶房來打過招呼的,我們上樓去問了案目,就被領到了第一排的花樓去就座。這中間月英的那雙答答的高底皮鞋又出了風頭,前后的看戲者的眼睛,一時都射到了她的身上臉上來,她和初出臺被叫好的時候一樣,那雙靈活的眼睛,也對大家掃了一掃,我看了她臉上的得意的媚笑,心里同時起了一種滿足的嫉妒的感情。
那一晚最叫座的戲,是小樓的《安天會》,可是不懂戲的上海的聽者,看小樓和梅蘭芳下臺之后,就紛紛的散了。在這中間,因為花樓的客座里起了動搖,池子里的眼睛,一齊轉向了上來,我覺得這許多眼睛,似乎多在凝視我們,在批評我和美麗的月英的相稱不相稱。一想到此我倒也覺得有點難以為情,覺得臉上仿佛也紅了一紅。
戲散之后,我們上酒館去吃了一點酒菜點心,從寒冷空洞,有許多電燈照著的長街上背月走回旅館來,路上也遇見了許多坐包車的高等**。我私下看看她們,又回頭來和月英一比,覺得月英的風格要比她們高數倍。
到了旅館里,我洗了手臉,覺得一天的疲倦,都積壓上來了,所以不等著月英,就先上床睡去。后來月英進被來搖我醒來,已經是在我睡了一覺之后,我看了她的靈活的眼睛,知道她還沒有睡過,“可憐你這鄉下小丫頭,初到城里來見了這繁華世界,就興奮到這一個地步!”我一邊這樣的取笑她,一邊就翻身轉來,壓上她的身去。
在上海住了三天,小樓等的戲接連聽了兩晚,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想催她回南京去了。可是她還似乎沒有看足,硬要我再住幾天。
我們就一天換一個舞臺的更聽了幾天。是決定明天一定要回南京去的前一夜,因為月色很好,我就和她走上了X世界的屋頂,去看上海的夜景。
燈塔似的S.W.兩公司的尖頂,照耀在中間,附近盡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幾條縱橫交錯的長街。滿月的銀光,寒冷皎潔的散射在這些屋瓦長街之上。遠遠的黃浦灘頭,有幾處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像大海里的遠島,在指示黃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這樣的高處,看了這樣的夜景,又舉起頭來看看千家同照的月華,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屋頂上動也不動,響也不響的立了許多時候。我雖則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邊上,但從她的那雙凝望遠處的視線看來,她好像是已經把我的存在忘記了的樣子。
一陣風來,從底下吹進了幾聲哀切的玄管聲音到我們的耳里,她微微的抖了一抖,我就用一只手拍上她的肩頭,一只手圍抱著她說:
“月英!我們下去罷,這兒冷得很。底下還有坤戲哩,去聽她們一聽,好么?”
尋到了樓下的坤戲場里,她似乎是想起了從前在舞臺上的時候的榮耀的樣子,臉上的筋肉,又松懈歡笑了開來。本來我只想走一轉就回旅館去睡的,可是看了她的那種喜歡的樣兒,又不便馬上就走,所以就捱上臺前頭去揀了兩個座位來坐下。
戲目上寫在那里的,盡是些胡子的戲,我們坐下去的時候,一出半場的《別窯》剛下臺,底下是《梅龍鎮》了,扮正德的戲單上的名字是小月紅。她看了這名字,用手向月字上一指,戲我笑著說:
“這倒好像是我的師弟。”
等這小月紅上臺的時候,她用兩手把我的手捏了一把,身子伏向前去,脫出了兩只眼睛,看了個仔細,同時又很驚異的輕輕叫了一聲:
“啊,還不是夏月仙么?”
她的這一種驚異的態度,觸動了四邊看戲的人的好奇心,大家都歪了頭,朝她看起了,因而臺上的小月紅,也注意到了她。小月紅的臉上,也一樣的現了一種驚異的表情,向我們看了幾眼,后來她們倆居然微微的點頭招呼起來了。
她驚喜得同小孩子似的把上半身顛了幾顛。一邊笑著招呼著,一邊也捏緊了我的兩手盡在告訴我說:
“這夏月仙,是在天橋兒的時候,和我合過班的。真奇怪,真奇怪,她怎么會改了名上這兒來的呢?”
“噢!和你合過班的?真是他鄉遇故知了,你可以去找她去。
等她下臺的時候,你去找她去罷!”
我也覺得奇怪起來,奇怪她們這一次的奇遇,所以又問她說:
“你說在天橋兒的時候是和她在一道的,那不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么?”
“可不是么?怕還不止四五年來著。”
“倒難得你們都還認得!”
“她簡直是一點兒也沒有改,還是那么小個兒的。”
“那么你自己呢?”
“那我可不知道。”
“大約總也改不了多少罷?她也還認得你,可是,月英,你和我的在一塊兒,被她知道了,會不會有什么事情出來?”
“不礙,不礙,她從前和我是很要好的,教她不說,她決不會說出去的。”
這樣的談著笑著,她那出《梅龍鎮》也竟演完了。我就和月英站了起來,從人叢中擠出,繞到后臺房里去看夏月仙去,月英進扣臺房去的時候,我立在外面候著,聽見幾聲她倆的驚異的叫聲。候了不久,那卸裝的小月紅,就穿著一件青布的罩袍,后面跟一個跟包的小女孩,和月英一道走出臺房來了。
走到了我的面前,月英就嘻笑著為我們兩個介紹了一下。我因為和月英的這一番結識的結果,膽子也很大了,所以就叫月英請小月紅到我們的旅館里去坐去。出了x世界的門,她就和小月紅坐了一乘車,我也和那跟包的小孩合坐了一乘車,一道的回到旅館里來。
十一
那本名夏月仙的小月紅,相貌也并不壞,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說話,老在笑著的習慣,使我感到了一種畏懼。匆匆在旅館里的一夕談話,我雖看不出她的品性思慮來,可是和月英高談了一陣之后,又戚促戚促的咬耳朵私笑的那種行為,我終竟有點心疑。她坐了二十多分鐘,我請她和那跟包的小孩吃了些點心,就告辭走了。月英因此奇遇,又要我在上海再住一天,說明天早晨,她要上夏月仙家去看她,中午更想約她來一道吃飯。
第二天午前,太陽剛曬上我們的那間朝東南的房間窗上,她就起來梳了一個頭。梳洗完后,她因為我昨夜來的疲勞未復,還不容易起來,所以就告訴我說,她想一個人出去,上夏月仙家去。并且拿了一枝筆過來,要我替她在紙上寫一個地名,她叫人看了,教她的路。夏月仙的住址,是愛多亞路三多里的十八號。
她出去之后,房間里就靜悄悄地死寂了下去。我被沉默的空氣一壓,心里就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萬一她出去了之后,就此不回來了,便怎么辦呢?”因為我和她,在這將近一個月的當中,除上便所的時候分一分開外,行住坐臥,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今朝被她這么一去,起初還帶有幾分游戲性質的這一種幻想,愈想愈覺得可能,愈覺得可怕了。本來想乘她出去的中間,安閑的睡它一覺的,然而被一個幻想來一攪,睡魔完全被打退了。
“不會的,不會的,哪里會有這樣的事情呢?”像這樣的自家的寬慰一番,自笑自的解一番嘲,回頭那一個幻想又忽然會變一個形狀存在尚未被認識的事物,不存在不可認識的事物,在實踐發,很切實的很具體的迫上心來。在被窩里躺著,像這樣的被幻想擾惱,橫豎是睡不著覺的,并且自月英起來以后,被窩也變得冰冷冰冷了,所以我就下了一個決心,走出床來,起來洗面刷牙。
洗刷完后,點心也不想吃,一個人踱著坐著,也無聊賴,不得已就叫茶房去買了一份報來讀。把國內外的政治電報翻了一翻,眼睛就注意到了社會記事的本埠新聞上去。攏總只有半頁的這社會新聞里,“背夫私逃”,“叔嫂**”,“下堂妾又遇前夫”等關于男女**的記事,竟有四五處之多。我一條一條的看了之后,腦里的幻想,更受了事實的襯托,漸漸兒的帶起現實味來了。把報紙一丟,我仿佛是遇了盜劫似的帽子也不帶便趕出了門來。出了旅館的門,跳上門前停在那里兜賣的黃包車,我就一直的叫他拉上愛多亞路的三多里去,可是拉來拉去,拉了半天,他總尋不到那三多里的方向。我氣得急了,就放大了喉嚨罵了他幾句,叫他快拉上X世界的近旁,向行人一問,果然知道了三多里就離此不遠了。
到了三多里的那條狹小的弄堂門口,我從車上跳了下來。一邊喘著氣,按著心臟的跳躍,一邊又尋來尋去的尋了半天第十八號的門牌。
在一間一樓一底的齷齪的小樓房門口,我才尋見了兩個淡黑的數目18,字寫在黃沙粉刷的墻上。急急的打門進去,拉住了一個開門出來的中老婦人,我就問她間、空間、因果性、必然性等范疇都稱為先天的認識形式。用,“這兒可有一個姓夏的人住著?”她堅說沒有。我問了半天,告訴她這姓夏的是女戲子,是在X世界唱戲的,她才點頭笑著說,“你問的是小月紅罷?她住在二樓上,可是她剛看見她同一位朋友走出去了。”我急得沒法,就問她:“樓上還有人么?”她說:“她們是住在亭子間里的,和小月紅同住的,還有一位她的師傅和一個小女孩的妹妹。”
我從黝黑的扶梯弄里摸了上去,向亭子間的朝扶梯開著的房門里一看,果然昨天那小女孩,還坐在對窗的一張小桌子邊上吃大餅。這房里只有一張床。灰塵很多的一條白布帳子,還放落在那里。那小女孩聽見了我的上樓來的腳步聲音,就掉過頭來,朝立在黑暗的扶梯跟前的我睇視了一回,認清了是我,她才立起來笑著說:
“姊姊和謝月英姊姊一道出去了,怕是上旅館里去的,您請進來坐一忽兒罷!”
我聽了這一句話,方才放下了心,向她點了一點頭,旋轉身就走下扶梯,奔回到旅館里來。
跑進了旅館門,跑上了扶梯,上我們的那間房門口去一看,房門還依然關在那里,很急促的對拿鑰匙來開門的茶房問了一聲:“夫人回來了沒有?”茶房很悠徐的回答說,“太太還沒有回來。”聽了他這一句話,我的頭上,好像被一塊鐵板擊了一下。叫他仍復把房門鎖上,我又跳跑下去,到馬路上去無頭無緒的奔走了半天。走到S公司的前面,看看那個塔上的大鐘,長短針已將疊住在十二點鐘的字上了,只好又同瘋了似的走回到旅館里來。跑上樓去一看,月英和夏月仙卻好端端的坐在杯盤擺燈的桌子面前,盡在那里高聲的說笑。
“啊!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見了月英的面,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和一種馬上變不過來的激情,只沖出了這一句問話來,一邊也在急喘著氣。
她看了我這感情激發的表情,止不住的笑著問我說:
“你怎么著?為什么要跑了那么快?”
我喘了半天的氣,拿出手帕來向頭上臉上的汗擦了一擦,停了好一會,才回復了平時的態度,慢慢的問她道:
“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怕你走失了路,出去找你來著。月英啊月英,這一回我可真上了你的當了。”
“又不是小孩子,會走錯路走不回來的。你老愛干那些無聊的事情。”
說著她就斜睨了我一眼,這分明是賣弄她的媚情的表示,到此我們三人才含笑起來了。
月英叫的菜是三塊錢的和菜,也有一斤黃酒叫在那里,三個人倒喝了一個醉飽。夏月仙因為午后還要去上臺,所以吃完飯后就匆匆的走了。我們告訴她搭明天的早車回南京去,她臨走就說明兒一早就上北站來送我們。
下午上街去買了些香粉雪化膏之類的雜用品后,因為時間還早,又和月英上半淞園去了一趟。
半淞園的樹木,都已凋落了,游人也絕了跡。我們進門去后,只看見了些坍敗的茶棚橋梁,和無人住的空屋之類。在水亭里走了一圈,爬上最高的假山亭去的中間,月英因為著的是高底鞋的原因,在半路上拌跌了一次,結果要我背了似的扶她上去。
畢竟是高一點兒的地方多風,在這樣陽和的日光照著的午后,高亭上也覺得有點冷氣逼人,黃浦江的水色,金黃映著太陽,四邊的蘆草灘彎曲的地方,只有靜寂的空氣,浮在那里促人的午睡。西北面老遠的空地里,也看得見一兩個人影,可是地廣人稀,仍復是一點兒影響也沒有,黃浦江里,遠遠的更有幾只大輪船停著,但這些似乎是在修理中的破船,煙囪里既沒有煙,船身上也沒有人在來往,仿佛是這天生的大物,也在寒冬的太陽光里躺著,在那里假寐的樣子。
月英向周圍看了一圈,聽枯樹林里的小鳥宛轉啼叫了兩三聲,面上表現著一種枯寂的形容,忽兒靠上了我的身子,似乎是情不自禁的對我說:
“介成!這地方不好,還沒有X世界的屋頂上那么有趣。看了這里的景致,好像一個人就要死下去的樣子,我們走罷。”
我仍復扶背了她,走下那小土堆來。更在半淞園的上山北面走了一圈,看了些枯涸了的同溝兒似的泥河和幾處不大清潔的水渚,就和她走出園來,坐電車回到了旅館。
若打算明天坐早車回南京,照理晚上是應該早睡的,可是她對上海的熱鬧中樞,似乎還沒有生厭,吃了晚飯之后,仍復要我陪她去看月亮,上X世界去。
我也曉得她的用意,大約她因為和夏月仙相遇匆匆,談話還沒有談足,所以晚上還想再去見她一面,這本來是很容易的事情,我所以也馬上答應了她,就和她買了兩張門票進去。
晚上小月紅唱的是《珠簾寨》里的配角,所以我們走走聽聽,直到十一點鐘才聽完了她那出戲。戲下臺后,月英又上后臺房去邀了她們來,我們就在X世界的飯店里坐談了半點多種,吃了一點酒菜,談次并且勸小月紅明天不必來送。
月亮仍舊是很好,我們和小月紅她們走出了X世界敘了下次再會的約話,分手以后,就不坐黃包車,步行踏月走了回來。
月英俯下頭走了一程,忽而舉起頭來,眼看著月亮,嘴里卻輕輕的對我說:
“介成,我想……”
“你想怎么啦?”
“我想……,我們,我們像這樣的下去,也不是一個結局。”
“那怎么辦呢?”
“我想若有機會,仍復上臺去出演去。”
“你不是說那種賣藝的生活,是很苦的么?”
“那原是的,可是像現在那么的閑蕩過去。也不是正經的路數。況且……”
我聽到了此地,也有點心酸起來了,因為當我在A地于無意中積下來一點貯蓄,和臨行時向A省公署里支來的幾個薪水,也用得差不多了,若再這樣的過去一月,那第二個月的生活要發生問題,所以聽她講到了這一個人生最切實的衣食問題,我也無話可說,兩人都沉默著,默默的走了一段路。等將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就靠上了她的身邊,緊緊捏住了她的手,用了很沉悶的聲氣對她說:
“月英,這一句話,讓我們到了南京之后,再去商量罷。”
第二天早晨我們雖則沒有來時那么的興致,但是上了火車,也很滿足的回了南京,不過車過蘇州,終究沒有下車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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