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進了謝月英她們的房里去一看,她們三人中間的空氣,果然險惡得很。那一回和陳君到她們房里來的時候,我記得她們是有說有笑,非常融和快樂的,而今朝則月英還是默默的坐在那里托姥姥梳辮,陳蓮奎背朝著床外斜躺在床上。李蘭香一個人呆坐在對窗的那張床沿上打呵欠,看見我進去了。我看見了謝月英的梳辮的一個側面,心里已經是混亂了,嘴里雖則在和李蘭香攀談些閑雜的天,眼睛卻盡在向謝月英的臉上偷看。
我看見她的側面上,也起了一層紅暈,她的努力側斜過來的視線,也對我笑了一臉。
和李蘭香姥姥應答了幾句,等我坐定了一忽,她的辮子也梳好了。回轉身來對我笑了一臉,她第一句話就說:
“王先生,幾天不看見,你又長得那么豐滿了,和那一天的相兒,要差十歲年紀?!?/p>
“曖曖,真對不起,勞你的駕到病院里來看我,今天是特地來道謝的。”
那姥姥也插嘴說:
“王先生,你害了一場病,倒漂亮得多了?!?/p>
“真的么!那么讓我來請你們吃晚飯罷,好作一個害病的紀念?!?/p>
我問她們幾點鐘到戲園里去,謝月英說今晚上她因為嗓子不好想告假。
在那里談這些閑話的中間,我心里只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們不識趣,要夾在我和謝月英的中間,否則我們兩人早好抱起來親一個嘴了。我以眼睛請求了她好幾次,要求她給我一個機會,好讓我們兩個人盡情的談談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這意思,可是和頑強不聽話的小孩似的,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著一著急。
問問她們的戲目,問問今天是禮拜幾,我想盡了種種方法,才在那里勉強坐了二三十分鐘,和她們說了許多前后不接的雜話,最后我覺得再也沒有話好說了,就從座位里立了起來,打算就告辭出去。大約謝月英也看得我可憐起來了,她就問我午后有沒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買點東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時跳躍了起來,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換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祆,已經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條新做的玄色的大綢的大腳棉褲。那件皮襖的大團花的緞子面子,系我前次和她一道去買來的,我覺得她今天的特別要穿這件新衣,也有點微妙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買了些化妝品類,毫無情緒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議請她去吃飯,先上一家飯館去坐它一兩個鐘頭,然后再著人去請李蘭香她們來。我曉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館內,有許多很舒服的房間,是可以請客坐談的,所以就和她走轉了彎,從三牌樓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館去擇定了一間比較寬敞的餐室,一我請她上去,她只在忸怩著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難為情起來了,問她是什么意思。她起初只是很刁乖的在笑,后來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之后,才走上我身邊來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這不是旅館么?男女倆,白天上旅館來干什么?”
我被她那么一說,自家覺得也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因為她說話的時候,眼角上的那種笑紋太迷人了,就也忘記了一切,不知不覺的把兩手張開來將她的上半身抱住。一邊抱著,一邊我們兩個就自然而然的走向上面的炕上去躺了下來。
幾分鐘的中間,我的身子好像掉在一堆紅云堆里,把什么知覺都麻醉盡了。被她緊緊的抱住躺著,我的眼淚盡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來。她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邊哄著,一邊不知在那里幽幽的說些什么話。
最后的一重關突破了,我就覺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無論如何和她分離不開了,我的從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種模糊的觀念,方才漸漸的顯明出來,具體化成事實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亂的腦里旋轉。
她訴說這一種藝人生活的苦處,她訴說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她訴說陳蓮奎父女的如何欺凌侮辱她一個人,她更訴說她自己的毫無寄托的半生。原來她的母親,也是和她一樣的一個行旅**,誰是她的父親,她到現在還沒有知道。她從小就跟了她的師傅在北京天津等處漂流。先在天橋的小班里吃了五六年的苦,后來就又換上天津來登場。她師傅似乎也是她母親的情人中的一個,因為當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她母親吵嘴相打的。她師傅死后的這兩三年來,她在京津漢口等處和人家搭了幾次班,總算博了一點名譽,現在也居然能夠獨樹一幟了,她母親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只靠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墒撬皇且粋€女孩子,這樣的被她們壓榨,也實在有點不甘心。況且陳蓮奎父女,這一回和她尋事,姥姥和李蘭香脅于陳老兒的惡勢,非但不出來替她說一句話,背后頭還要來埋怨她,說她的脾氣不好。她真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想馬上離開A地到別處去。
我被她那么一說,也覺得氣憤不過,就問她可愿意和我一道而去。她聽了我這一句話,就舉起了兩只淚眼,朝我呆視了半天,轉憂為喜的問我說:
“真的么?”
“誰說謊來?我以后打算怎么也和你在一塊兒住?!?/p>
“那你的那位親戚,不要反對你么?”
“他反對我有什么要緊。我自問一個人就是離開了這里,也盡可以去找事情做的?!?/p>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個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著我去管的?!?/p>
“真的么?真的么?那我們今天就走罷!快一點離開這一個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么簡單,你難道衣服鋪蓋都不想拿了走么?”
“幾只衣箱拿一拿有什么?我早就預備好了。”我勸她不要那么著急,橫豎著預備著走,且等兩三天也不遲,因為我也要向那位父執去辦一個交涉。這樣的談談說說,窗外頭的太陽,已經斜了下去,市街上傳來的雜噪聲,也帶起向晚的景像來了。
那茶房仿佛是經慣了這一種事情似的,當領我們上來的時候,起了一壺茶,打了兩塊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還沒有上來過。我和她站了起來,把她的衣服辮發整了一整,拈上了電燈,就大聲的叫茶房進來,替我們去叫菜請客。
她因為已經決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勸止我的招她們來吃晚飯,可是寫請客單子寫到了陳蓮奎的名字的時候,她就變了臉色叱著說:
“這一種人去請她干嗎!”
我勸她不要這樣的氣量狹小,橫豎是要走了。大家歡聚一次,也好留個紀念。一邊我答應她于三天之內,一定離開A地。
這樣的兩人坐著在等她們來的中間,她又跑過來狂吻了我一陣,并且又切切實實地罵了一陣陳蓮奎她們的不知恩義。等不上三十分鐘,她們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來了。
陳蓮奎的樣子,還是淡淡漠漠的,對我說了一聲“謝謝”,就走往我們的對面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蘭香,看了謝月英的那種喜歡的樣子,也在感情上傳染了過去,對我說了許多笑話。
吃飯喝酒喝到六點多鐘,陳蓮奎催說要去要去,說了兩次。謝月英本說要想臨時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勸她勉強去應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說,等明天再告假不遲。結果是她們四個人先回大新旅館,我告訴她們今晚上想到衙門去一趟辦點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頭和她們分了手。
從黑陰陰的幾盞電燈底下,穿過了三道間隔得很長的門道,正將走辦公室中去的時候,從里面卻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進病院的會計科員來。他認明是我,先過來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賀,說我現在氣色很好了。我也對他說了一番感謝的意思,井且問他省長還在見客么!他說今天因為有一所學校,有事情發生了,省長被他們學生教員糾纏了半天,到現在還沒有脫身。我就問他可不可以代我遞一個手折給他,要他馬上批準一下。他問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親,并且若有機會,更想到外洋去讀幾年書,所以先想在這里告了一個長假,臨去的時候更要預支幾個月薪水,要請他馬上批準發給我才行等事情說了一說。我說著他就引我進去見了科長,把前情轉告了一遍,科長聽了,也不說什么,只教我上電燈底下去將手折繕寫好來。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寫了一個多鐘頭,正將寫好的時候,窗外面一聲吆喝,說,“省長來了?!蔽艺谙矚g這機會來得湊巧,手折可以自家親遞給他了,但等他進門來一見,覺得他臉上的怒氣,似乎還沒有除去。他對科長很急促的說了幾句話后,回頭正想出去的時候,眼睛卻看見了在旁邊端立著的我。問了我幾句關于病的閑話,他一邊回頭來又問科長說:
“王咨議的薪水送去了沒有?”
說著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長,聽了這一句話,就當作了已經批準的面諭一樣,當面就寫了一張支票給我。
我拿了支票,寫了一張收條,和手折一同留下,臨走時并且對他們謝了一陣,出來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時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感慨。我覺得這是我在A城衙門口走著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飄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謝月英的那一種溫存的態度,和日后的能夠和她一道永住的歡情,心里同時又高興了起來。
八
蕭條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滿了城中。黃昏的燈火,一點一點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淚人兒神瞳里的靈光。以左手張著了一柄洋傘,右手緊緊地抱住月英,我跟著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輪船停泊的江邊。
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乘她們三人不在的中間,先把月英的幾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館內。問定了輪船著岸的時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館的積賬,若無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館去。和月英約好了地點,叫她故意示以寬舒的態度,和她們一道吃完晚飯,等她們飯后出去,仍復上戲園去的時候,一個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來等候。
我押了兩肩行李,從省署前的橫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塊。
因為路上怕被人瞥見,所以洋傘擎得特別的低,腳步也走得特別的慢,到了江邊碼頭船上去站住,料理進艙的時候末)。它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和戰后對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批,我的額上卻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擾擾,碼頭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號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個開船的命令,水夫在呼號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轉的聲音,汽笛放了一聲沉悶的大吼。
我和她關上了艙門,向小圓窗里,頭并著頭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燈火,等船身側過了A城市外的一條橫山,兩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來相對著作會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飯的時候,姥姥還問我明天上不上臺哩!”
“啊啊,月英……”
我叫還沒有叫完,就把身子撲了過去,兩人抱著吻著摸索著,這一間小小的船艙,變了地上的樂園,塵寰的仙境,弄得連**解帶,鋪床疊被的余裕都沒有。船過大通港口的時候,我們的第一次的幽夢,還只做了一半。
說情說意,說誓說盟,又說到了“這時候她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臉的畜生,好抱了陳蓮奎在睡覺了罷?”“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陳蓮奎燒燒水了。”我們的興致愈說愈濃,不要說船窗外的寒雨,也與我們無干無涉。啊啊,就是教我這樣的死了,我的二十六歲,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兩千金,萬萬金,要想買這一刻的經驗,也哪里能夠?
那一夜,我們似夢非夢,似睡非睡的鬧到天亮,方才抱著了合了一合眼。等輪船的機器聲停住,窗外船沿人聲嘈雜起來的時候,聽說船已經到了蕪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風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艙里從那小圓窗中在看江岸的黃沙枯樹,天邊的灰云層下,時時有旅雁在那里飛翔。這一幅蒼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夠減少我們閑眺的歡情,我并且希望這輪船老是在這一條灰色的江上,老是像這樣的慢慢開行過去,不要停著,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點,我只想和她,和謝月英兩個,盡是這樣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盡頭,一直到我倆的從人世中消滅。
江行如夢,通過了許多曲岸的蘆灘,看見了一兩堆臨江的山寨,船過采石礬頭,已經是午后的時刻了。茶房來替我們收拾行李,月英大約是因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給了他五塊錢的小賬。
從叫囂雜亂的中間,我倆在下關下了船。因為自從那一天決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還沒有工夫細想到今后的處置,所以諸事不提暫且就到瀛臺大旅社去開了一個臨江的房間住下。
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館內第一次同房,又過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們睡到吃中飯的時候,方才蓬頭垢面的走出床來。
她穿了那件粉紅的小棉襖,在對鏡洗面的時候,我一個人穿好了衣服鞋襪,仍復仰躺在波紋重疊的那條被上,茫茫然在回想這幾天來的事情的經過。一想到前晚在船艙里,當小息的中間,月英對我說的那句:“這時候她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時候,我的腦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樣,一種前后聯絡,理路很清的想頭,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來了。我急速從床上立了起來,突然的叫了一聲:
“月英!”
“喔唷,我的媽嚇,你干嗎?駭死我啦!”
“月英,危險危險!”
她回轉頭來看我盡是對她張大了兩眼的叫危險危險,也急了起來,就收了臉上的那臉常在漾著的媚笑催著我說:
“什——么嚇?你快說??!”
我因為前后連接著的事情很多,一句話說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覺得說不出來,又叫了一聲“危險危險”。她看了我這一副空著急而說不出話來的神氣,忽而哺的一聲笑了出來,一只手里還拿了那塊不曾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著跳著,走近了我的身抱了我的頭吻了半天,一邊吻一邊問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喂,月英,你說她們會不會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們豈不是要來追么?”
“追就由她們來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們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煩哩!”
“有什么麻煩不麻煩,我反正不愿意隨她們回去!”
“萬一她們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緊?她們能夠管我么?”
“你老說這些小孩子的話,我可就沒有那么簡單,她們要說我拐了你走了?!?/p>
“那我就可以替你說,說是我跟你走的?!?/p>
“總之,事情是沒有那么簡單,月英,我們還得想一個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罷!”
說著她又走回鏡臺前頭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鏡子前自己把半條辮子梳好的時候,我才坐起來對她說:
“月英,她們發見了你我的逃走,大約總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這里來的,因為上水船要到天亮邊才過A地,并且我們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沒有。”
她頭也不朝轉來,一邊梳著辮,一邊答應了我一聲“嗯”。
“那么她們若要趕來呢,總在這兩天里了?!?/p>
“嗯”
“我們若住在這里,豈不是很危險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寫的是什么名宇?”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p>
“那叫他們去改了就對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這旅館里住著,一定會被她們瞧見的,并且問也問得出來?!?/p>
“那我們就上天津去罷!”
“更加不行。”
“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們在這里找我們不著,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經她們四五個人一找,我們哪里還躲得過去?”
“那你說怎么辦哩?”
“依我嚇,月英,我們還不如搬進城去罷。在這兒店里,只說是過江去趕火車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邊,我們再雇一輛馬車進城去,你說怎么樣?”
“好罷!”
這樣的決定了計劃,我們就開始預備行李了。兩人吃了一鍋黃魚面后,從旅館里出來把行李挑上江邊的時候,太陽已經斜照在江面的許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關,正是行人擁擠,滿呈著活氣的當兒。前夜來的云層,被陽光風熱吞沒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長江兩岸的遠山頭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煙樹,看過去像西洋畫里的背景,只剩了狹長的一線,沉浸在蒼紫的晴空氣里。我和月英坐進了一輛馬車,打儀鳳門經過,一直的跑進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聽聽車前那只瘦馬的得得得得有韻律的蹄聲,又把一切的憂愁拋付了東流江水,眼前只覺得是快樂,只覺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九
進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較干凈的旅館。因為想避去和人的見面,所以我們揀了一間那家旅館的最里一進的很謹慎的房間,名牌上也寫了一個假名。
把衣箱被鋪布置安頓之后,幾日來的疲倦,一時發足了,那一晚,我們晚飯也不吃,太陽還沒有落盡的時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氣,又連續了下去,大約是東海暖流混入了長江的影響吧,當這寒冬的十一月里,溫度還是和三月天一樣,真是好個江南的小春天氣。進城住下之后我們就天天游逛,夜夜歡娛,竟把人世的一切經營俗慮,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雞鳴寺去,從后殿的樓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陽衰草的玄武湖光。從古同泰寺的門楣下出來,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臺城一帶走了許多山路。正從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間,我忽而在路旁發見一口枯草叢生的古井。
“啊!這或者是胭脂井罷!”
我叫著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欄圈去。她問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說故事似的把陳后主的事情說給她聽:
“從前哪,在這兒是一個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兒也很漂亮,年紀也很輕,做詩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當然有許多妃子,可是這中間,他所最愛的有三四個人。他在這兒就造了許多很美很美的宮殿給她們住。萬壽山你去過了吧?譬如同頤和園一樣的那么的房子,造在這兒,你說好不好?”
“好自然好的。”
“暖,在這樣美,這樣好的房子里頭啊,住的盡是些像你……”
說到了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了一回,就催著說:
“住的誰呀?”
“住的啊,住的盡是些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我又向她臉上摘了一把。
“她們也會唱戲的么?”
這一問可問得我喜歡起來了,我抱住了她,一邊吻一邊說:
“可不是么?她們不但唱戲,還彈琴舞劍,做詩寫字來著?!?/p>
“那皇帝可真有福氣!”
“可不是么?他一早起來呀,就這么著一邊抱一個,喝酒,唱戲,做詩,盡是玩兒。到了夜里啦,大家就上火爐邊上去,把衣服全脫啦,又是喝酒,唱戲的玩兒,一直的玩到天明。”
“他們難道不睡覺的么?”
“誰說不睡來著,他們在玩兒的時候,就是在那里睡覺的呀!”
“大家都在一塊兒的?”
“可不是么?”
“她們倒不怕羞?”
“誰敢去羞她們?這是皇帝做的事情,你敢說一句么?說一句就砍你的腦袋!”
“啊唷喝!”
“你怕么?”
“我倒不怕,可是那個皇帝怎么會那樣能干兒?整天的和那么些姑娘們睡覺,他倒不累么?”
“他自然是不累的,在他底下的小百姓可累死了。所以到了后來嚇——”
“后來便怎么啦?”
“后來么,自然大家都起來反對他了,有一個韓擒虎帶了兵就殺到了這里。”
“可是南陽關的那個韓擒虎?”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韓擒虎殺到了這里,他老先生還在和那些姑娘們喝酒唱戲哩!”
“啊?。 ?/p>
“韓擒虎來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們就怎么辦啦?”
“自然是跟韓擒虎了!”
我聽了她這一句話,心口頭就好像被鋼針刺了一針,噤住了不說下去,我卻張大眼對她呆看了許多時候,她又哄笑了起來,催問我“后來怎么啦?”我實在沒有勇氣說下去了,就問她說:
“月英!你怎么會腐敗到這一個地步?”
“什么腐敗呀?那些妃子們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口口“那些妃子們,卻比你高得多,她們都跟了皇帝跳到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聽了我的很堅決的這一句話,卻也駭了一跳,“啊——嚇”的叫了一聲,撇開了我的圍抱她的手,竟踉踉蹌蹌的倒退了幾步,離開了那個井欄圈,向后跑了。
我追了上去,又圍抱住了她,看了她那驚恐的相貌,便也不知不覺的笑了起來,輕輕的慰扶著她的肩頭對她說:
“你這孩子!在這樣的青天白日的底下,你還怕鬼么?并且那個井還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井哩!”
像這樣的野外游行,自從我們搬進城去以后,差不多每天沒有息過。南京的許多名山勝地如燕子礬、明孝陵、掃葉樓、莫愁湖等處,簡直處處都走到了,所以覺得時間過去得很快,在城里住了一個禮拜,只覺得是過了二天三天的樣子。
到了十一月也將完了的幾天前,忽然吹來了幾陣北風,陰森的天氣,連續了兩天,舊歷的十二月初一,落了一天冷雨,到半夜里,就變了雪珠雪片了。
我們因為想去的地方都已經去過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閉門不出,像這樣的度過這個寒冬。頭幾天,為了北風涼冷,并且房里頭炭火新燒,兩個人圍爐坐坐談談,或在被窩里歇歇午覺,覺得這室內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墒堑搅宋辶熘?,天氣老是不晴,門外頭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點兒事情也沒有,只是縮著手坐著,打著哈欠。在那里呆想,我看過去,她仿佛是在感著無聊的樣子。
我所最怕看的,是她于午飯之后,呆坐在圍爐邊上,那一種拖長的臉色,叫她一聲,她當然還是裝著微笑,抬起頭來看我,可是她和我上船前后的那一種熱情的緊張的表情,一天一天的稀薄下去了。
尤其是上床和我睡覺的時候,從前的那種燃燒,那種興奮,那種熱力,變成了一種做作的,空虛的低調和播動。我在船上看見了她的那雙黑寶石似的放光的眼睛,和她的同起了劇烈的痙攣似的肢體,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我當陰沉的午后,在圍爐邊上,看她呆坐在那里,心里就會焦急起來,有一次我因為隱忍不過去了,所以就叫她說:
“月英嚇!你覺得無聊得很罷?我們出去玩兒去罷?”
她對我笑著,回答我說:
“天那么冷,出去干嗎?倒還不如在房里坐著烤火的好。這樣下雨的天,上什么地方去呢?”
我悶悶的坐著,一個人就想來想去的想,想想出一個法子來使她高興。晚上又只好老早的上床,和她胡鬧了一晚,一邊我又在想各種可以使她滿足的方法。
第二天早晨她還睡在那里的時候,我一個人爬出了床,冒了寒風微雨,上大街上去買了一架留聲機器來。
買的片子,當然都是合她的口味的片子,以老譚汪雨等的為主,中間也有幾張劉鴻聲孫菊仙汪笑依的。
這一種計策,果然成功了,初買來的兩天之中,她簡直一停也不停地搖轉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她要我跟了片子唱,我以粗笨的喉音,不合拍的野調,竟哄她笑了一天。后來到了我也唱得有點合拍起來的時候,她卻聽厭了似的盡在邊上袖手旁觀,只看我拼命的在那里搖轉,拼命的在那里跟唱。有的時候,當唱片里的唱音很激昂的高揚一次之后,她雖然也跟著把那頹拖下去的句于唱一二句,可是前兩天的她那一種熱情,又似乎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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