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一間房間,倒是一間南房,雖然說是大新旅館的最大的客房,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中國舊式的五開間廳屋旁邊的一個側院。大約是因旅館主人想省幾個木匠板料的錢,所以沒有把它隔斷。我租定了這間四十八號房之后,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為在我看來,也算是很麻煩的一件遷居的事情,就可以安全簡捷地解決了。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前后,從夜來的亂夢里醒了過來,看看房間里從階沿上射進來的陽光,聽聽房外面時斷時續的旅館里的茶房等雜談行動的聲音,心里卻感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所以一起來之后,我就和旅館老板去辦交涉,請他低減房金,預付了他半個月的房錢,便回到城外公園的茅亭里去把衣箱書箱等件,搬移了過來。
這一天是星期六,安樂園午后本來是有日戲的,但我因為昨晚拖和她們胡鬧了一晚,心里實在有點害羞,怕和她們見面,終于不敢上戲園里去了,所以吃完中飯以后,上公署去轉了一轉,就走回了旅館,在房間里坐著呆想。
晚秋的晴日,真覺得太挑人愛,天井里窺俯下來的蒼空,和街市上小孩們的歡樂的噪聲,盡在誘動我的游思生產。這一理論在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使我一個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許多壓不下去的苦悶。勉強的想拿出幾本愛讀的書來鎮壓放心,可是讀不了幾頁,我的心思,就會想到北門街上的在太陽光里來往的群眾,和在那戲臺前頭緊擠在一塊的許多輕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在房里和囚犯似的走來走去的走了半天,我覺得終于是熬忍不過去了,就把桌上擺著的呢帽一拿,慢慢的踱出旅館來。出了那條旅館的橫街,在丁字路口,正在計算還是往南呢往北的中間,后面忽而來了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兩拍,我駭了一跳,回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昨晚的那位小白臉的陳君。
他走近了我的身邊,向我說了幾句恭賀喬遷的套話以后,接著就笑說:
“我剛上旅館去問過,知道你的行李已經搬過來了,真敏捷啊!從此你這近水樓臺,怕有點危險了。”
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陣,我倒被他笑紅起臉來了,然而兩只腳卻不知不覺的竟跟了他走向北去。
兩人談著,沿了北門大街,在向安樂園去的方面走了一段,將到進戲園去的那條狹巷口的時候,我的意識,忽而回復了轉來,一種害羞的疑念,又重新罩住了我的心意,所以就很堅決的對陳君說:
“今天我可不能上戲園去,因為還有一點書籍沒有搬來,所以我想出城再上公園去走一趟。”
說完這話,已經到了那條巷口了,鑼鼓聲音也已聽得出來,陳君拉了我一陣,勸我戲散之后再去不遲,但我終于和他分別,一個人走出了北門,走到那荷田中間的公園里去。
大約因為是星期六的午后的原因,公園的野路上,也有幾個學生及紳士們在那里游走。我背了太陽光走,到東北角的一間茶樓上去坐定,眼看著一碧的秋空,和四面的野景,心里盡在跳躍不定,仿佛是一件大事,將要降臨到我頭上來的樣子。
賣茶的伙計,因為住久相識了,過來說了幾句閑話之后。便自顧自的走下樓去享太陽去了,我一個人就把剛才那小白臉的陳君所說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
說到我這一次的搬家,實在是必然的事實,至于搬上大新旅館去住,也完全是偶然的結果。謝月英她們的色藝,我并沒有怎么樣的傾倒佩服;天天去聽她們的戲,也不過是一種無聊時的解悶的行為,昨天晚上的去訪問,又不是由我發起,并且戲散之后,我原是想立起來走的。想到了這種種否定的事實,我心里就寬了一半,剛才那陳君說的笑話,我也以這幾種事實來作了辨護。然而辯護雖則辯了,而心里的一種不安。一種想到戲園里去坐它一二個鐘頭的渴望,仍復在燃燒著我的心,使我不得安閑。
我從茶樓下來,對西天的斜日迎走了半天,看看公園附近的農家在草地上堆疊干草的工作,心里終想走回安樂園去,因為這時候謝月英她們恐怕還在臺上,記得今天的報上登載在那里的是李蘭香和謝月英的末一出《三娘教子》。
一邊在作這種想頭,一邊竟競也不自意識地一步一步走進了城來。沿北門大街走到那條巷口的時候,我竟在那里立住了。然而這時候進戲園去,第一更容易招她們及觀客們的注意,第二又覺得要被那位小白臉的陳君取笑,所以我雖在巷口呆呆立著,而進的決心終于不敢下,心里卻在暗暗抱怨陳君,和一般有秘密的人當秘密破人家揭破時一樣。
在巷口立了一陣,走了一陣,又回到巷口去了一陣,這中間短促的秋日,就蒼茫地晚了。我怕戲散之后,被陳君捉住,又怕當謝月英她們出來的時候,被她們看見,所以就急急的走回到旅館里來,這時候,街上的那些電力不足的電燈,也已經黃黃的上了火了。
在旅館里吃了晚飯,我幾次的想跑到后進院里去看她們回來了沒有,但終被怕羞的心思壓制了下去。我坐著吸了幾枝煙,上旅館門口去裝著閑走無事的樣子走了幾趟,終于見不到她們的動靜,不得已就只好仍復照舊日的課程,一個人慢慢從黃昏的街上走到安樂園去。
究竟是星期六的晚上,時候雖則還早,然而座客已經在臺前擠滿了。我在平日常坐的地方托茶房辦了一個交涉插坐了進去,臺上的戲還只演到了第三出。坐定之后,向四邊看了一看,陳君卻還沒有到來。我一半是喜歡,喜歡他可以不來說笑話取笑我,一半也在失望,恐怕他今晚上終于不到這里來,將弄得臺前頭叫好的人少去一個,致謝月英她們的興致不好。
戲目一出一出的演過了,而陳君終究不來,到了最后的一出《逼宮》將要上臺的時候,我心里真同洪水暴發時一樣,同時感到了許多羞懼,喜歡,懊惱,后悔等起伏的感情。
然而謝月英,陳蓮奎終究上臺了,我漲紅了臉,在人家喝彩的聲里瞪著兩眼,在呆看她們的唱做。謝月英果然對我膘了幾眼,我這時全身就發了熱,仿佛滿院子的看戲的人都已經識破了我昨晚的事情在凝視我的樣子,耳朵里嗡嗡的響了起來。鑼鼓聲雜噪聲和她們的唱戲的聲音都從我的意識里消失了過去,我只在聽謝月英問我的那句話“王先生,您還記得么。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面的那一天的事情?”接著又昏昏迷迷的想起了許多昨晚上她的說話,她的動作,和她的著服平常的衣服時候的聲音笑貌來。罩罩罩罩的一響,戲演完了,我正同做了一場熱病中的亂夢之后的人一樣,急紅了臉,夾著雜亂,一立起就拼命的從人叢中擠出了戲院的門。”她們今晚上唱的是什么?我應當走上什么地方去?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的那些觀念,完全從我的意識里消失了,我的腦子和癡呆者的腦子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一點兒皺紋也沒有的虛白的結晶。
在黑暗的街巷里跑來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路,等心意恢復了一點平穩,頭腦清醒一點之后,摸走回來,打開旅館的門,回到房里去睡的時候,近處的雄雞,的確有幾處在叫了。
說也奇怪,我和謝月英她們在一個屋頂下住著,并且吃著一個鍋子的飯,而自我那一晚在戲臺上見她們之后,竟有整整的三天,沒有見到她們。當然我想見她們的心思是比什么都還要熱烈,可是一半是怕羞,一半是怕見了她們之后,又要興奮得同那晚從戲園子里擠出來的時候一樣,心里也有點恐懼,所以故意的在避掉許多可以見到她們的機會。自從那一晚后,我戲園里當然是不去了,那小白臉的陳君,也奇怪得很,在這三天之內,竟絕跡的沒有上大新旅館里來過一次。
自我搬進旅館去后第四天的午后兩點鐘的時候,我吃完午飯,剛想走到公署里去,忽而在旅館的門口遇到了謝月英。她也是一個人在想往外面走,可是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一見了我,就叫我說:
“王先生!你上哪兒去呀?我們有幾天不見了,聽說你也搬上這兒來住了,真的么?”
我因為旅館門口及廳上有許多閑雜人在立著呆看,所以臉上就熱了起來,盡是含糊囁嚅的回答她說“是!是!”她看了我這一種窘狀,好像是很對我不起似的,一邊放開了腳,向前走出門來,一邊還在和我支吾著說話,仿佛是在教我跟上去的意思。我跟著她走出了門,走上了街,直到和旅館相去很遠的一處巷口轉了彎,她才放松了腳步,和我并排走著,一邊很切實地對我說:
“王先生!我想上街上買點東西,姥姥病倒了,不能和我出來,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和我一道去?”
我的被攪亂的神志,到這里才清了一清,聽了她這一種切實的話,當然是非常喜歡的,所以走出巷口,就叫了兩乘洋車,陪她一道上大街上去。
正是午后剛熱鬧的時候,大街上在太陽光里走著的行人也很擁擠,所以車走得很慢,我在車上,問了她想買的是什么,她就告訴說:
“天氣冷了,我想新做一件皮祆,皮是帶來了,可是面子還沒有買好,偏是姥姥病了,李蘭香也在發燒,是和姥姥一樣的病,所以沒有人和我出來,蓮奎也不得不在家里陪她們。”說著我們的車,已經到了A城最熱鬧的那條三牌樓大街了。在一家綢緞洋貨鋪門口下了車,我給車錢的時候,她回過頭來對我很自然地呈了一臉表示感謝的媚笑。我從來沒有陪了女人上鋪子里去買過東西,所以一進店鋪,那些伙計們擠攏來的時候,我又漲紅了臉。
她靠住柜臺,和伙計在說話,我一個人盡是紅了臉躲在她的背后不敢開口。直到緞子拿了出來,她問我關于顏色的花樣等意見的時候,我才羞羞縮縮地挨了上去,和她并排地立著。
剪好了緞了,步出店門,我問她另外有沒有什么東西買的時候,她又側過臉來,對我斜視了一眼,笑著對我說:
“王先生!天氣這么的好,你想上什么地方去玩去不想?我這幾天在房里看她們的病可真看得悶起來了。”
聽她的話,似乎李蘭香和姥姥已經病了兩三天了,病癥仿佛是很重的流行性感冒。我到此地才想起了這幾天報上不見李蘭香配戲的事情,并且又發見了到大新旅館以后三天不曾見她們面的原委,兩人在熱鬧的大街上談談走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出東門去的那條大街的口上。一直走出東門,去城一二里路,有一個名剎迎江寺立著,是A城最大的一座寺院,寺里并且有一座寶塔憑江,可以拾級攀登,也算是A城的一個勝景。我于是乎就約她一道出城,上這一個寺里去逛去。
四
迎江寺的高塔,返映著眩目的秋陽,突出了黃墻黑瓦的幾排寺屋,倒影在淺淡的長江水里。無窮的碧落,因這高塔的一觸,更加顯出了它面積的浩蕩,悠閑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經營,在那里投散它的無微不至的恩賜。我們走出東門后,改坐了人力車,在寺前階下落車的時候,早就感到了一種悠游的閑適氣氛,把過去的愁思和未來的憂苦,一切都拋在腦后了。謝月英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一個以供人玩弄為職業的婦人,我也忘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從石級上一級一級走進山門去的中間,我們競向兩旁坐在石級上行乞的男女施舍了不少的金錢。
走進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門,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她忽而站住了,貼著我的側面,輕輕的仰視著我問說:
“我們香也不燒,錢也不寫,像這樣的白進來逛,可以的么?”
“那怕什么!名山勝地,本來就是給人家游逛的地方,怕它干嗎!”
穿過了大雄寶殿,走到后院的中間,那一座粉白的寶塔上部,就壓在我們的頭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來,嘴里叫著,“我們上去吧!我們上去吧!”一邊她的腳卻向前跳躍了好幾步。
塔院的周圍,有幾個鄉下人在那里膜拜。塔的下層壁上,也有許多墨筆鉛筆的詩詞之類,題在那里。壁龕的佛像前頭,還有幾對小蠟燭和線香燒著,大約是剛由本地的善男信女們燒過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盞終年不熄的煤油燈光,照不出腳下的行路來,我在塔前買票的中間,她似乎已經向塔的內部窺探過了,等我回轉身子找她進塔的時候,她臉上卻裝著了一臉疑懼的苦笑對我說:
“塔的里頭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點怕!”向前進了幾步,在斜鋪的石級上,被黑黝黝的空氣包住,我忽然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覺得我的臉也紅了起來,悶聲不響,放開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啪嗒的一響,我把兩級石級跨作了一級,踏了一腳空,竟把身子斜睡下來了。”小心!”的叫了一聲,謝月英搶上來把我挾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懷里,臉上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把頭一轉,我更聞出了她“還好么!還好么!”在問我的氣息。這時候,我的意識完全模糊了,一種羞愧,同時又覺得安逸的怪感情,從頭上散行及我的腳上。我放開了一只右手,在黑暗里不自覺的摸探上她的支在我胸前的手上去。一種軟滑的,同摸在面粉團似的觸覺,又在我的全身上通了一條電流。一邊斜靠在壁上,一邊緊貼上她的前胸,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鐘。忽兒聽見后面又有腳步聲來了,把她的手緊緊地一捏,我才立起身來,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層,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她也默默地不和我說一句話,盡在跟著我跑,這樣的又是一層,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層的時候,覺得后面來登塔的人,已經不跟在我們的后頭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門口去站住了腳。她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過來,故意留在塔的外層,在朝西北看A城的煙戶和城外的鄉村。
太陽剛斜到了三十度的光景,揚子江的水面,顏色絳黃,絕似一線著色的玻璃,有許多同玩具似的帆船汽船,在這平穩的玻璃上游駛,過江隔岸,是許多同發也似的叢林,樹林里也有一點一點的白色紅色的房屋露著。在這些枯林房屋的背后,更有幾處淡淡的秋山,縱橫錯落,仿佛是被毛筆畫在那里的樣子。包圍在這些山影房屋樹林的周圍的,是銀藍的天蓋,澄清的空氣,和飽滿的陽光。抬起頭來也看得見一縷兩縷的浮云,但晴天浩大,這幾縷微云對這一幅秋景,終不能加上些兒陰影。從塔上看下來的這一天午后的情景,實在是太美滿了。
我呆立了一會,對這四圍的風物凝了一凝神,覺得剛才的興奮漸漸兒的平靜了下去。在塔的外層輕輕走了幾步,側眼看看謝月英,覺得她對了這落照中的城市煙景也似乎在發癡想。等她朝轉頭來,視線和我接觸的時候,兩人不知不覺的笑了一笑,腳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攏來。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光景,同時她也伸出了一只手來,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少時候,只見太陽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里,也已經起了炊煙。我把她胛下夾在那里的一小包緞子拿了過來,挽住她的手,慢慢的走下塔來的時候,塔院里早已陰影很多,是倉皇日暮的樣子了。
在迎江寺門前,雇了兩乘人力車,走回城里來的當中,我一路上想了許多想頭:
“已經是很明白的了,我對她的熱情,當然是隱瞞不過去的事實。她對我也絕不似尋常一樣的游戲般的播弄。好,好,成功,成功。啊啊!這一種成功的歡喜,我真想大聲叫喚出來。車于進城之后,兩旁路上在幕色里來往的行人,大約看了我臉上的笑容,也有點覺得奇怪,有幾個竟立住了腳,在呆看著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謝月英。我這時候羞恥也不怕,恐懼也沒有,滿懷的秘密,只想叫車夫停住了車,跳下來和他們握手,向他們報告,報告我這一回在塔上和謝月英兩個人消磨過去的滿足的半天。我覺得謝月英,已經是我的掌中之物了。我想對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表示我在無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愛的感謝。我更想在戲臺前頭,對那些拼命叫好的浮滑青年,夸示謝月英的已屬于我。請他們不必費心。想到了這種種滿足的想頭,我竟忘記了身在車上,忘記了日暮的城市,忘記了我自己的同游塵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車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才同從夢里醒過來的人似的回到了現實的世界,而謝月英又很急的從門口走了進去,對我招呼也沒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里捏了一包她今天下午買來的皮祆材料,我卻和癡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腳。想跟著送進去,只恐怕招李蘭香她們的疑忌,想不送進去,又怕她要說我不聰明,不會侍候女人。在亂雜的旅館廳上遲疑了一會,向進里進去的門口走進走出的走了幾趟,我終究沒有勇氣,仍復把那一包緞子抱著,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
電光已經亮了,伙計搬了飯菜進去。我要了一壺酒,在燈前獨酌,一邊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她在臺上,看她有沒有什么表示。戲散之后,我應該再到她的戲房里去一次。……啊啊,她那一只柔軟的手!”坐坐想想,我這一頓晚飯,竟吃了一個多鐘頭。因為到戲園子去還早,并且無論什么時候去,座位總不會沒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飯之后,就一個人踱出了旅館,打算走上北面城墻附近的一處空地里去,這空地邊上有一個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廟,廟的前后,卻有許多楊柳冬青的老樹生著,斗大的這A城里,總算這一個地方比較得幽僻點,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女學生,老是上這近邊來散步的。我因為今天日里的際遇實在好不過,一個人坐在房里,覺得有點可惜,所以想到這一個清靜的地方去細細的享樂我日里的回想。走出了門,向東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里,卻遇見了許多來往的閑人。這一條弄,本來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這許多人來往,我心里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么?一走出弄,果然不錯,前面弄外的空地里,竟有許多燈火,和小孩老婦,擠著在尋歡作樂。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鋪著些小攤,布篷,和雜耍的圍兒,在高聲的邀客。池岸的廟里,點得燈火輝煌,仿佛是什么菩薩的生日的樣子。
走近了廟里去一看,才曉得今天是舊歷的十一月初一,是這所古廟里的每年的謝神之日。本來是不十分高大的這古廟廊下,滿掛著了些紅紗燈彩,廟前的空地上,也堆著了一大堆紙帛線香的灰火,有許多老婦,還拱了手,跪在地上,朝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著經咒。
我擠進了廟門,在人叢中爭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帳里的一個有胡須的菩薩拜了幾拜,又立起來向佛柜上的簽筒里抽了一枝簽出來。
香的煙和燈的焰,熏得我眼淚流個不住,勉強立起,拿了一枝簽,摸向東廊下柜上去對簽文的時候,我心里忽而起了一種不吉的預感,因為被人一推,那枝簽竟從我的手時掉落了。拾起簽來,到柜上去付了幾枚銅貨,把那簽文拿來一讀,果然是一張不大使人滿意的下下簽:
宋勒李使君靈簽第八十四簽下下
銀燭一曲太嬌嬌腸斷人間紫玉蕭
漫向金陵尋故事啼鴉衰柳自無聊
我雖解不通這簽詩的辭句,但看了末結一句啼鴉衰柳自無聊,總覺得心里不大舒服。雖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兩可,但是既然去求問了它,總未免有一點前因后果。況且我這一回的去求簽,系出乎一番至誠之心,因為今天的那一場奇遇,太使我滿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張上上大吉的簽,在我的興致上再加一點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覺得自尋沒趣了。
懷了一個不滿的心,慢慢的從人叢中穿過了那池塘,走到戲園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許多次在塔上的她的舉動。——她對我雖然沒有什么肯定的表示,但是對我并沒有惡意,卻是的的確確的。我對她的愛,她是可以承受的一點,也是很明顯的事實。但是到家之后,她并不對我打一個招呼,就跑了進去,這又是什么意思呢?——想來想去想了半天,結果我還是斷定這是她的好意,因為在午后出來的時候,她曾經看見了我的狼狽的態度的緣故。
想到了這里,我的心里就又喜歡起來了,簽詩之類,只付之一笑,已經不在我的意中。放開了腳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戲園子里去。
在臺前頭坐下,當謝月英沒有上臺的兩三個鐘頭里面,我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也沒有看見,只在追求今天日里的她的幻想。
她今天穿的是一悠揚銀紅的外國呢的長袍,腰部做得很緊,所以樣子格外的好看。頭上戴著一頂黑絨的鴨舌女帽,是北方的女伶最喜歡戴的那一種帽子。長圓的臉上,光著一雙迷人的大眼。雙重眼瞼上掛著的有點斜吊起的眉毛,大約是因為常扮戲的原因吧?嘴唇很彎很曲,顏色也很紅。脖子似乎太短一點,可是不礙,因為她的頭本來就不大,所以并沒有破壞她全身的均稱的地方。啊啊,她那一雙手,那一雙輕軟肥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個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這里,日間在塔上和她握手時那一種戰粟,又重新逼上我的身來,搖了一搖頭,舉起眼來向臺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后倒過來的第二出戲了。這時候臺上在演的,正是陳蓮奎的《探陰山》,底下就是謝月英的《狀元譜》。我把那些妄念辟了一辟清,把頭上的長發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設法想傾注到戲臺上去,但無論如何,謝月英的那雙同冷泉井似的眼睛,總似在笑著招我,別的物事,總不能印到我的眼簾上來。
最后是她的戲了,她的陳員外上臺了,臺前頭起了一陣叫聲。她的眼睛向臺下一掃,掃到了我的頭上,果然停了幾秒鐘。眼睛又掃向沒邊去了。東邊就又起了一陣狂噪聲。我臉漲紅了,急等她再把眼睛掃回過來,可是等了幾分鐘,終究不來。我急起來了,聽了那東邊的幾個浮薄青年的叫聲,心里只是不舒服,仿佛是一鍋沸水在肚里煎滾。那幾個浮薄青年盡是叫著不已,她也眼睛只在朝他們看,這時候我心里真想把一只茶碗丟擲過去。可是生來就很懦弱的我,終于不敢放開喉嚨來叫喚一聲,只是張著怒目,在注視臺上。她終于把眼睛回過來了,我一霎時就把怒容收起,換了一副笑容。像這樣的悲哀喜樂,起伏交換了許多次數,我覺得心的緊張,怎么也持續不了了,所以不等她的那出戲演完,就站起來走出了戲園。
門外頭依舊是寒冷的寒夜,微微的涼風吹上我的臉來,我才感覺到因興奮過度而漲得緋紅的兩頰。在清冷的巷口,立了幾分鐘,我終于舍不得這樣的和她別去,所以就走向了北,摸到通后臺的那條狹巷里去。
在那條漆黑漆黑的狹巷里,果然遇見了幾個下臺出來的女伶,可是辨不清是誰,就匆匆的擦過了。到了后臺房的門口,兩扇板門只是虛掩在那里。門中間的一條狹縫,露出一道燈光來”那些女孩子們在臺房里雜談叫噪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我幾次想伸手出去,推開門來,可是終于在門上摸了一番,仍舊將雙手縮了回來。又過了幾分鐘,有人自里邊把門開了,我駭了一跳,就很快的躲開,走向西去。這時候我心里的一種憤激羞懼之情,比那天自戲園出來,在黑夜的空城里走到天亮的晚上,還要壓制不住。不得已只好在漆黑不平的路上,摸來摸去。另尋了一條狹路,繞道走上了通北門的大道。繞來繞去,不知白走了多少路,好容易尋著了那大街,正拐了彎想走到旅館中去的時候,后面一陣腳步聲,接著就來了幾乘人力車。我把身子躲開,讓車過去,回轉頭來一看,在灰黃不明白的街燈光里,又看見了她——謝月英的一個側面來。
本來我是打算今晚上于戲散之后把白天的那包緞子送去,順便也去看看姥姥李蘭香她們的病的,可是在這一種興奮狀態之下,這事情卻不可能了,因為興奮之極,在態度上言語上,不免要露出不穩的痕跡來的。所以我雖則心里只在難過,只在妄想再去見她一面,而一雙已經走倦了的腳,只在冷清的長街上慢步,慢慢的走回旅館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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