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會被時間篩掉所有,容貌肉體、精神世界、感知里的愛恨情仇、七情六欲,意識內外的所有東西。誰都想不到,徐英竟然倒下了,一個家庭的榮光或許因為她的轟然倒塌而一去不返,一個光輝的時代也可能畫上句號。
此刻的母親得到消息,坐立不安,她說她要放下手頭上所有的工作,去看望她的母親,她曾說過:“她的母親是她最不用操心的,因為她的精明和能干,足以讓她與她的姐妹們望塵莫及。”
思念在母親的腦海里游走,她告訴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的,她強壓著自己的苦楚,然后故作鎮定,這讓她看起來不那么地焦躁,當她能將情緒左右以后,才把關于她生長的那個家的情節慢慢回放,以找尋那些藏在心底的溫暖。
徐英有五個孩子,不巧的是,都是女兒,前四個是與我的外公生的,我媽排行老三,大姐名叫袁春,聽我母親說,外公去世得早,家里不能沒個男的來主事,若是沒有,容易讓村里人瞧不起。后來,在袁春17歲的時候,經人介紹后,就納進了一個上門女婿,名叫劉敏,他那時候已經27歲了。
當時在農村,27歲已經算是大齡青年了,倘若不及早物色對象,搞不好是要打光棍的。但是,劉敏命好,遇到有心人幫忙搭線,找到了袁春。
劉敏家中有三兄妹,他排行老二,老大劉忠早已成家。在當地的世俗中,家里有兄弟的,一旦哥哥成家,做弟弟的要么去給人家做上門女婿,要么也在家娶妻,待兄弟倆都娶妻后,就該分家,過自己的光景,倘若父母都健在,便由父母自愿選擇跟誰過日子。像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比如我們村里原來有李姓兩兄弟,兄弟各自成家后,父親自愿跟著哥哥一家過生活,母親跟著弟弟一家過生活,耕田、旱地、山林按照人頭來分,分家的弟兄,能做到親兄弟明算賬是明智的,這可以免去今后生活中很多麻煩之事。
劉敏在大哥成家以后,也尋思著早些成家,但是一直都沒有合適的,在本村,大伙都不敢把女兒嫁給他,理由是他的脾氣古怪,再加上這個血氣方剛的年紀,說話做事不知輕重,更是讓人擔憂。
劉敏只有小學文化,當時只讀到了小學五年級,家里的經濟條件差,沒有多余的錢讓他上學,他便沒有到初中就讀了,早早地回家做起了勞動。
在他18歲的時候,經本家叔叔的介紹,到當地的一個小型水電站工作,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在當時,這樣的工作是來之不易的,所以,他顯得格外地珍惜,工作上從不敢馬虎大意,做事總一絲不茍,表現也特勤快,上班最早來,最晚走,勤勤懇懇、兢兢業業,這一呆便是八年。
這八年里,他把他的熱情、青春都奉獻給了這個平凡而普通的工作崗位。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途與命運,自己在這里干了那么多年,依然還是個“編外”,一直以來,他最大地心愿就是要脫掉“臨時工”的帽子。
他太想證明自己,如此一來,家里人也會因為他的改變和進步而揚眉吐氣。可是,命運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得到的,它就越是讓你得不到。
當年電站內部整改,新的招錄文件明確指示,要求所有崗位人員必須是大專以上文憑,必須持有相應的技術從業資格證。
劉敏怎么都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的說法,又是文憑又是從業資格證的,自己這些年怎么也沒想到要去進修學習,以為靠著堅持能就能換得認可,就可以熬出頭,真是萬萬沒想到啊!自己竟然覺悟那么差,也沒有人來提個醒?他不由地怨天尤人起來。
是啊!一紙文憑足以將他拒之門外,他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了,一向討厭人情世故和諂媚的他,不得不揣懷著一絲希望四下求人,希望通過請吃喝和送人情的方式去抗衡制度,甚至要扳倒制度。
天真的劉敏,他開始四下找人幫忙,他拿出了所有的積蓄。他開始世俗地尋找關系,送禮、請領導吃飯、低三下四地討好每一個同事,但是最后,他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這些年,他猶如拿著一個籃子在打水,得到的只有粘在竹條間的“水滴”而已。他的心像是被拋到寒極之地一樣,失望至極。也不怪他,倘若他能多涉及一些人情世故,便會發現,在勢態面前,人情根本不值一提,更何況在這個謀利的社會面前,又有誰愿意頂抗制度而去幫助這樣的一個沒有背景和學識的臨時工呢?
當劉敏將自己辛苦積攢的錢花光以后,他再也沒有勇氣和力量去奔走求人了,他不想再這樣“沒頭銜”地待下去了,他得離開了,是的,是時候離開了,他的前半生的青春已經耽誤了,往后不能再耽誤。
當劉敏離開他工作多年的崗位的時候,是帶著遺憾離開的,當然,他進來的時候是個窮光蛋,離開的時候還是個窮光蛋,這些年他把僅有的積蓄都造完了,他連娶媳婦的錢也沒有,他有的僅僅是他的軀體和皮囊,他的內心已經被摧殘得經不起任何地世事磨練。
這使得我不禁感慨:“造化弄人啊!”
從那以后,他開始恨這世道的不公,有時候,他也會怪起自家的叔叔來,倘若沒有他,自己的青春也不會給糟蹋了,離開電站后,他的脾氣越發地古怪,有時候會莫名地生氣,莫名地罵人,莫名地離家出走。
在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心理開始出現了矛盾,因為自己曾經在電站里面工作,雖說是個小電站,但它畢竟是個國營企業,這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早已把自己當成了國營企業的人,盡管沒“身份”,在舊社會,那也是“吃皇糧”的差事啊!他把這當成了他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雖然結果不盡人意,但也算曾經擁有過、輝煌過。
在他后來的人生中,他崇尚有工作的人,有“編制”身份的人,有手捧“鐵飯碗”能力的人,在劉爍還小的時候,他不曉得如何鼓勵孩子好好學習,如何能出人頭地,他只會指著村里的那個當了教師的張叔說:
“你看咱村你稱為張爺爺的那個人,他代了九年的課,才能混到有編制,以后至少吃喝不愁,你啊!就得像他那樣,也搞個鐵飯碗,我跟你媽,臉上也有光了。”
這是他在劉爍學生時代說得最多的話,他只顧著把這樣的心愿和目標傳遞給孩子,卻不知道教他如何去做。
在他的世界觀里,他多少是看不起沒有工作的人,說白了,他的心里始終有種優越感,那種擺脫了“農民”身份稱呼的優越感,在他上了袁春家的門以后,他總會自視清高,不愿意與村里人近乎,也不愿意傾聽和分享別人或是自己的喜與憂。
他很多時候像頭草原上的雄獅,在自己的精神領地里面獨來獨往,而不像別人家的男人那樣,會找個朋友約酒暢聊,吐露生活瑣事,規劃方向,謀劃家庭生活。
在往后的生活里,劉敏也沒有顯露出太多的熱情,他從不會大喜大悲,也不會埋頭苦干,似乎前些年的電站工作已經將他一輩子的熱情消磨殆盡了,這是多么悲傷的事,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被過去給打倒了。
劉敏不喜歡別人指使他做什么,也不喜歡別人教他如何做,更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懶,他也會把事情做好。或許是八年體制內的經歷,讓他在往后生活中,沒了創造,沒了激情,也沒了指望,他只想按部就班、得過且過的生活,這些在往后他同袁春生活的時候,更凸顯出來。
一切都是緣分吧!
當我們在談論著劉敏的種種曾經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因為失業后來找自己的堂哥訴苦,在堂哥家,聽說村里有戶人家要招上門女媳,堂哥便叫著他去看看,一來是念他老大不小,是該瞅著婚事了,二來倘若真成了,兄弟倆在一村,多少有個照應。
劉敏答應了,這一看,便匆忙地把兩人的終身給定下了。
就這樣,袁春與劉敏便成了家,成家后,徐英便跟著袁春她們一塊兒生活,袁春性格柔弱,做事沒主見,處事猶豫不決,遇事總愛甩鍋,她結婚早,又不是自由戀愛,多年來,心里總無法平衡,劉敏脾氣不好,在村里沒啥朋友,外出回家后總隨自己的脾性,袁春或徐英多說他兩句,便也不給好臉色看。
當母親她們幾姐妹一同在時,袁春總會抱怨說: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家,她怎么都不會與劉敏結婚的。”
在徐英看來,袁春本不該做大姐的,她雖成家早,當家卻是晚很多,或許是她的性格使然,不是當大姐的料,無奈命運卻讓她打了頭陣,做了先鋒,婚后一年,劉敏與袁春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給他取名叫劉爍,對于劉爍,徐英是疼愛有加的,那個年代,上學是自費的,劉爍的小學初中的學雜費都是徐英給拿的,在人前人后,他總習慣性地叫她“奶奶”,而不是“外婆”,當劉敏與袁春的第二個孩子——劉馨出生后,也是跟著哥哥叫徐英為“奶奶”,在他們的骨子里,覺得“奶奶”更比“外婆”親近,好讓別人覺得,當年徐英生下的雖然都是女兒,但她也有做“奶奶”的資格,其中有說不明道不盡的世俗傳承偏見,也有親情里的親昵。
常聽母親講,劉爍繼承了徐英的那種敢做敢拼的勇氣,也有那種干練,每次說到這里,母親總會特地把語速放慢,聲調放高,覺得劉爍的出現,使得這個家族又有了一些希望,那是徐英傳承給他的,或許,這就叫隔代遺傳吧!
徐英與袁春同住一個屋檐下,免不了吵架,兩代人的隔閡,也只有時間慢慢去磨平了。后來徐英與她的第二任丈夫汪燁成家,家里便出現了兩個“派系”,一個是劉敏與袁春,一個是汪燁與徐英,而作為袁春大兒子的劉爍、二女兒劉馨夾在兩個派系的中間,總是莫名的難受,從嬰兒時光、孩童時代,再到后來的長大成人,不免摻雜著前后兩代人的爭吵。
劉敏性格古怪,袁春處事沒有主見,當徐英與汪燁種菜時,他們跟著種菜,他們種藕時,他們也跟著種,卻也不曾想過他們年輕兩口子自己計劃去做些其他的事。
每到徐英賣菜返回,在屋前坐在小凳上,攢著口水數著面值不大的鈔票時,袁春總會投去羨慕的眼光,她總憧憬著徐英能將一部分錢遞給她,好讓她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有價值的,可每次當徐英點好錢后,笑顏十足地將錢收放到腰包時,卻沒有袁春什么事,袁春自然埋怨他們不將部分錢分給她,徐英覺得年輕的兩口子沒主見,外加其他的伙食開支都是老兩口拿的,便覺得沒必要再給他們錢了,一來二去,爭吵就少不了,漸漸地,他們爭吵的次數越來越多,有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有一些因為一句錯話而拉舊賬的事,有因為劉爍、劉馨教育與生活的事等等。
徐英的大半輩子里的鬧架大多是跟袁春兩口子鬧的。在鄰里看來,他們是合不來的。每次幾姐妹回家過節、吃飯,總會擔心他們鬧架,把氣氛給鬧沒了。當我回去看到劉爍,我問當時他父母親知曉外婆病倒后的神情如何,他說袁春倚靠在沙發上苦臉愁眉,一味地嘆氣,而劉敏又在怨天尤人,指備著徐英平時自己不注意身體,該打針不打,該吃藥不吃。
母親說,當劉爍三歲的時候,她還在上初中,那時候她很害怕回家,因為大多數時候,袁春與徐英這兩個“派系”總會吵架,他們有時候吵鬧著要把村長叫來給他們處理,親戚們、鄰里時不時地過來勸架。當然了,很多人都是來看笑話的,他們除了指指點點,還有低頭譏笑,反倒是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可那頭的袁春與徐英依然不甘示弱,總擺出誓不罷休的樣子。在她的印象中,真不知道吵了多少回。
孩子眼里的世界本該是清純友好的,可因為大人的爭吵,無意中給孩子的世界強涂上很多灰黑色,可憐的孩子,在成長中,得承受多少負面的垃圾情緒啊!
在我看來,一家人本該和睦友好的,可生活總要起些波瀾,才能印證它的存在。
在長相上,袁春是最能繼承徐英音容笑貌的那個人,臉型、額頭、鼻子、嘴巴、耳朵等五官,連在臉上拼湊的比例都那么地接近,當幾姐妹走在一起時,最能一眼看出是徐英孩子的還就屬袁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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